《关于我妈的一切》的结构美学
2022-11-13潘琰佩兴义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兴义562400
潘琰佩(兴义民族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兴义 562400)
《关于我妈的一切》是由赵天宇执导,徐帆、张婧仪等人主演的电影,2021年9月19日于全国上映,影片讲述了一个中国传统家庭的代际故事。徐帆饰演的妈妈季佩珍是这个家的灵魂所在,在她的面面俱到之下,这个家看上去井然有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女儿李小美独自在北京工作生活,内心对妈妈的掌控非常抵触;医生丈夫李文舫因几年前的一次失误,至今还无法拿起手术刀;婆婆患有阿尔兹海默病,生活都无法自理……就在身为教师的季佩珍刚刚退休,似乎能拥有自己的时间时,却被查出了恶性肿瘤四期。如果妈妈只剩下四个月的生命,这家人的生活又该如何继续下去呢?作为一部以女性视角进行推进的电影,《关于我妈的一切》对母女关系的呈现和刻画超越了传统观念中母女其乐融融的关系想象。在母亲身患癌症的大前提下,季佩珍和李小美得以重新审视长期存在于二人之间的冲突、矛盾,并为这种既有温情又有对抗的相处模式寻找一个新的出口。不同于传统叙事中光与暗、善与恶、爱与恨之类的二元对立,《关于我妈的一切》中的对立者事实上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相互理解的,这为母亲和女儿的和解提供了可能,也实现了影片在对女性形象进行塑造时所呈现的结构美学。
一、称职母亲的局限:对“良母”形象的解构
在当代中国的电影研究当中,女性电影通常建立在对两个要素共同指认的基础上:一是女性制作,二是女性立场。与此同时,由于商业力量的干扰和主创者落脚点的失焦,面向大众市场的女性电影往往仍是一种披着“女性”外皮的“男性”电影。在这些影片中,女性并未获得参与性的身份和位置,又或者与现实相去甚远,仅仅是为了迎合大众对于女性形象的浪漫想象而存在和采取行动。女性要素沦为一种点缀,一种噱头,掩盖了影片内容那实质意义上的男性中心思想和潜在的规训意图。带有女性特征的叙事并不等同于女性立场。在许多声称自己是女性电影的影片中,观众只能看见大量的女性特征的能指不断地堆叠,比如女性的衣物、身体特征、独特的对话方式等,却无法体会到其背后的所指。所指的失落与能指的任意飘浮是商业市场上女性电影的一大困境。尽管女性电影中以女性为中心,试图对传统叙事中的父权意识进行颠覆,但这种颠覆往往是“无意识的、不彻底的、转瞬即逝的”。因此,如何把握女性立场,使影片在符合创作者的预期的同时,还能够实现商业和票房上的成功,这仍是当今中国女性电影创作者需要注意的一个要点。
在这种情形之下,女性电影呼唤着更多异质性、对抗性、解构性的形象出现。它需要击碎人们的固有观念,在作为影像历史的电影媒介中,重新确立女性的主体性位置。在《关于我妈的一切》中,母亲季佩珍就是一个这样的形象。以传统社会男性中心的观点来看,季佩珍是一个完美的妻子和母亲,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姐姐。在季佩珍的身上,人们可以看见的是牺牲和奉献,就如她的职业一般:人民教师。但这种圣人一般的理想女性在生活中却并未收获理想的结局。丈夫对其漠不关心,女儿叛逆,只想远离她,弟弟与之反目成仇。季佩珍的生活处境诡异地被边缘化了,甚至可以说,在其家庭成员的心目中,季佩珍是一个抽象化的符号,要么被刻意地视而不见,要么被习惯性地忽略。这种鲜明的对比令人疑惑: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理想女性,一个温柔贤惠、甘愿奉献的女性,最终的结果仅仅是被边缘化的吗?
但事实的确如此,这亦是大多数理想意义上的母亲所面临的困境。一方面,传统社会的道德和秩序的规劝和训诫为她们在现实中确定了一个位置,并通过召唤她们抵达该位置的方式赋予她们意义。另一方面,伴随着女性意识在社会中的兴起,这种完成抚育随后便失语退入不为人知的世界的进程开始遭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在与周遭关系的想象性再现中,季佩珍努力实现了一个理想意义上的良母目标,但良母只是迫使她不断奉献自我、牺牲自我的外界凝视的具象化。季佩珍与女儿李小美关系的困境正是对这种传统男性中心论所认可的母亲形象的质疑和挑战,对理想意义的良母形象的解构。
与此同时,影片还呈现了三个截然不同的男性形象,来加深对良母形象解构的力度。首先是季佩珍的丈夫李文舫。与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刻板印象相对应,李文舫医生的职业表明他是家庭经济的支柱。李文舫性格温和,为人稳重,但如影片呈现的一般,他在家庭的日常中实质上是一种缺席的存在。不论是家务,照顾老年痴呆的母亲,还是和女儿李小美联系,李文舫都是某种程度上的“不在场”。他的不插手和漠不关心凸显了良母季佩珍在家庭中承担的双份职责:不仅是作为教师的工作,还要维系家庭的日常运作。其次是弟弟季佩奇。他是一个完全叛逆、出格的男性形象。赌博、嗜酒、负债,乃至曾经的吸毒,季佩奇偏离了社会的正轨,并享受这种偏离,由此对试图让他回到正道的姐姐季佩珍产生强大的敌意。最后是李小美的情人郑毅。郑毅介乎两者之间,介乎遵守规矩者和越轨者之间。这三个男性都有着自己的症结,但这份症结显然不是理想意义上的女性,或者说妻子、姐姐、母亲可以施加拯救的。如果没有癌症的压力和季佩珍随时会死的现状,他们大概率还是自行其是。
这便是影片除了母女关系外设置的又一重二元对立,男性与女性之间,并且这种男女的关系是多元的,超越了血缘意义上的联系。季佩珍的牺牲伟大吗?当然伟大。但这种伟大必须要癌症来予以唤醒和照亮。作为生活阴影的癌症在此时反倒成为一种探照灯式的存在,使得长久以来默默无闻、被常态化的奉献陌生化了。影片中的丈夫李文舫和弟弟季佩奇处于季佩珍所营造的环境中,对一切习以为常,暗示着女性在男女的对立中总是处于牺牲者的地位。但这份牺牲又长期不被重视和发现,只有死亡强调的永恒逝去才能使人们正视它。如果说,季佩珍与李小美之间的矛盾还可以用代际冲突来予以概括,那么季佩珍在男性视野中的长期被掩盖只能归结于这个塑造她的结构。
既然季佩珍已经做到了最好,为何她的处境还是不尽如人意呢?这便是影片对良母形象解构的终极目标。必须承认塑造季佩珍的那个结构是陈旧、过时、不公平的,才能够充分理解季佩珍与李小美、季佩奇等人之间的冲突。在塑造季佩珍的文化语境中,母亲的干涉往往是正当、应然的,母亲对女儿的生活拥有无限的权力。这易于理解,牺牲总是要求着一定的回报。在季佩珍看来,她的牺牲理应得到女儿无条件的信任和亲密,在她们的关系之中不应存在丝毫阴影。只有完全洞悉女儿的情况,她才能进一步地帮助女儿成长,进一步地牺牲和奉献她自己。与此同时,季佩珍对女儿的干涉又是温柔的。这迫使李小美的反抗只能是消极、被动的。孕育季佩珍的文化语境和社会结构所培养的理想女性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没能达成文化所设定目标的女性了。
因此,李小美与季佩珍之间的矛盾不只是简单的老一辈和新一代之间的矛盾,更是女性对自我身份和他者身份认知上的差异。季佩珍认为女性的天职是奉献,李小美更倾向于认为女性应当为自己而活。季佩珍做出的良母范例凸显出过去的那个文化所能到达的极限与其固有的局限。但影片并非是要批评季佩珍。个体在宏大的文化语境前往往是无力的。因此,对于后来者而言,他们所要做的更多的是去理解,去实现一种视域上的融合。这是由哲学家伽达默尔提出的概念。视域融合是指解释者在进行解释时,都是带着自己的前见从自己的当下情景出发,去和文本的“视域”相接触,去把握文本所揭示的意义,从而发生了解释者的视域、文本的视域和当下情景的视域的融合现象。李小美对季佩珍所象征的良母文本的继承和修正,标志着她在过往的历史语境和当下的现实中重新确立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实现了对于季佩珍母亲形象的解构,在认清季佩珍局限的同时理解了季佩珍。而这种对于女性历史主体性的勾勒和确认,对在家庭结构中失语的女性的理解正是当下的女性影片所需要的。
二、叛逆女儿的归宿:想象性的补偿
在《关于我妈的一切》中,李小美和季佩珍的关系是失衡的。这种失衡不仅体现在母女二人的情感联系中,还体现在对外部世界的参与、对人生梦想和人生价值的实现之上。在影片的结尾,影片以李小美的口吻讲述了母亲季佩珍的过往:基层气象观测员,为了生育放弃了前往南极考察的机会。这是良母做出牺牲的又一个范例。但这种牺牲不同于家务、照顾老人等日常性质的牺牲,它关乎个体对于自我的实现,有着足以改变个体人生轨迹的力度和沉重的分量。换而言之,李小美的成长构筑在母亲季佩珍对于梦想的放弃之上,这使得这份母女关系天然地具备了一层愧疚与亏欠的色彩。母亲所透支的庞大代价并未让李小美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功成名就。这便对李小美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此时,对李小美而言,母爱又多出了一份内涵:不只是神圣的,更是充满压迫感的。压迫感除了体现在母亲季佩珍关心她的方式外,还体现在这段关系的根源之中。但很快,这种压迫感又被死亡的威胁冲淡了。于是,季佩珍最后的这段时光形成了一个交错着遗憾与逆反的场域。一方面,天然的母女之情令李小美想要去亲近、去照料季佩珍;另一方面,季佩珍即便处于这种身体崩溃的状态仍然要干涉李小美的生活,使得李小美产生了反感。母女之间的情感逻辑被篡改,牺牲与拒绝被置于首要的地位。季佩珍想要继续牺牲,而李小美拒绝了这种牺牲。
因此,即便母女二人达成了和解,但季佩珍长久的牺牲之举仍然是一种对于李小美的压力。在季佩珍的视野中,牺牲或许是理所当然的,是母亲的天职和规范。但对李小美来说,牺牲并不正当,它意味着某个人的人生可能性的失落。母亲作为一个功能性身份依附于家庭结构,不被注目,无法追求自我作为独立个体的真正价值。此时,一种想象性的补偿浮现了,它借由女儿的视角锚定母亲的经历和经验,并对之进行反省、审查,进而将其内化于自身,将叛逆从一种青春期的对抗转化为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的对抗。李小美参与南极考察队,彰显出一种别样的家庭女性的系谱传承。母亲季佩珍在当今的文化中是一个未完成的个体,她搁置了梦想,成为母亲,而这一被搁置的部分将由李小美来继承。李小美最终与母亲的和解,并不代表着她对于传统父权社会对女性规训的认同,恰恰相反,她是在为那一辈的女性寻找一个新的出路。她理解了母亲的局限,并通过想象中的补偿化解了这种局限带给她的压力,亦解决了困扰她自身的症结,正如她的父亲李文舫,她的舅舅季佩奇一般。而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解脱的缘由依然是良母的牺牲。
《关于我妈的一切》搭建了一个特殊的女性传承的过程,通过女儿李小美的视角反思了母亲季佩珍的生活经验与性别经验,并对这种经验进行了理解,从而使李小美实现了一种独特的女性身份认同;同时,影片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在中国传统家庭结构中让人无奈却又引人泪目的情感羁绊,让观众在实现深刻的情感共鸣的过程中,对于女性在家庭与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有了更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