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演绎与创造:基于数字技术与神怪文化的中国魔幻电影符号建构
2022-11-13张璐璐
张璐璐 唐 睿
(1.江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2.江西财经大学艺术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21世纪以来,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以技术美学为支撑的魔幻电影类型成为电影市场主流之一,《指环王》《哈利·波特》《魔兽》等影片吸引了一大批年轻观众走入电影院。受到世界范围内“魔幻风潮”的影响,中国电影人从自身的神怪传统中汲取营养,大力发展本土魔幻类型电影,从最早的《画皮》《西游降魔篇》《美人鱼》《捉妖记》到近两年的《妖猫传》《长城》《诛仙》《白蛇:缘起》《哪吒之魔童降世》《侍神令》,魔幻类型片几乎连年献映,成为春节盛宴一道必备的“硬菜”。然而,相较于中国魔幻电影发展初期呈现出的蓬勃态势,从2019年开始该类型在电影市场上的“吸金”魔力似乎失效了,不仅多部大制作、强阵容、高投入的魔幻电影票房成绩不尽如人意,而且观众的口碑更是持续走低。例如,两部投资浩大、特效镜头多、明星阵容豪华的魔幻电影《封神传奇》和《阿修罗》相继遭遇票房滑铁卢,甚至被迫撤档。《神探蒲松龄》《侍神令》《晴雅集》等影片的票房成绩也不理想,这些因素都导致了观众对中国魔幻电影类型的期待越来越低,很有可能人们还没来得及真正地领略到 “东方魔幻” 的影像魅力,这种极具潜力的类型就已经被透支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既不叫座也不叫好”的现象?究其原因,是部分中国魔幻电影没能满足观众审美中国形象、聆听中国故事的集体诉求。随着影视产业的快速发展,观众早已从最初视听盛宴带来的新奇感受中缓过神来,开始倾向于影片深层次的文化认同。鲍德里亚指出:“消费系统并非建立于对需求和享受的迫切要求之上,而是建立于某种符号与区分的编码之上。”在电影中,这种区分化的符号消费主要通过影像符号的意义传递来完成。中国魔幻电影吸收、融合了东方民族的灵界文化,呈现出独特的地缘奇观和文化想象,而影像符号就成为魔幻电影建构中国文化身份的一种有效话语方式和实践路径,它不仅承载着社会价值,而且通过单个或局部组合的符号反映出一定的文化内涵,进而形成整体而成为一种能够推动观众产生视听共情和文化认同的集体记忆。
一、神怪文化与数字技术是中国魔幻电影符号建构的两个关键维度
中国魔幻电影的影像符号在深层集体情感的激发上拥有巨大的潜力。从根本上说,中国魔幻电影吸引人们的关键不在于高科技打造的奇观异景和超验幻象,而在于这种奇观幻象所表现的内容触及了中国人独有的带有感性光泽的集体幻梦。一方面,营造震撼视听效果的数字技术是影像符号建构的重要技术手段,另一方面,东方神怪文化是中国魔幻电影的文化基因。首先,中国魔幻电影是一种高度依赖科学技术的电影类型,数字技术不仅成为魔幻电影重要的技术手段,更是因深度影响其创作观念和内容而成为审美对象的组成部分。由于影片所呈现的世界通常是现实与想象交织的超验世界,其所描绘的事情可以不受科学逻辑的束缚,因此相较于其他类型电影,数字技术在魔幻电影中通常被最广泛、最具创新地使用。其次,中国魔幻电影大多数依托东方神怪文化进行创作,它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东方民族对神怪的审美趣味和文化想象。所谓东方神怪文化,是指东方民族在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活动中世代相传而形成的有关神怪的观念与想象,它为电影搭建起视听共情和文化认同的桥梁,能够更好地让观众投入影片所营造的审美情境中。综上所述,数字技术与东方神怪文化是中国魔幻电影符号建构的两个关键维度。在电影中,东方神怪文化需要通过电影数字技术得以呈现,数字技术的表现也需要以展现东方神怪文化为前提,两者共塑共生、有机整合。基于文化和技术两个维度,采用双轮驱动的建构方式不仅能够对中国魔幻电影的外在形式特征进行把握,而且能够反映中国魔幻电影的文化特质。
类型电影的图像志包含了一个不断重复而产生的叙事和视觉编码的过程,并反映出一套价值系统,托马斯·沙茨提出的“图像志”概念类似于电影中包含了一定的内在意义和文化内涵的影像符号,这种符号惯例是一种类型区别于另一种类型的划分依据之一。中国魔幻电影能通过影像符号的表意功能来获得观众的群体认同,并彰显该类型的风格特色。让·米特里认为,所有电影影像都包含知觉层、承担着故事叙述的功能层以及超越感知和叙事层的表意层,这三个层依次类推,形成一个多级表意的生成系统。根据电影符号学的分析思路,本文将中国魔幻电影的影像符号系统分为三个层面进行研究,即视觉符像、故事母题和文化想象,进而研究其技术实现方法。
二、基于东方神怪视觉符像的技术再现
符像,是一种承载内容的表征。东方神怪的视觉符像,是指在东方神怪文化中反复出现的、广为人们所熟知的、具有鲜明文化指征的视觉元素,主要分为神怪人物、三界场景、神仙方术这三种。这些视觉符像注入了东方人特有的情感、信念和生活理想,集中反映了东方民族对神怪事物的审美趣味。电影在有意识地使用这些视觉符像的同时,也是将东方独有的文化符码传递给观众的过程。在知觉层,由于东方神怪视觉符像的注入,观众可以在第一时间就被富有地域和民族风格的造型形式所“触发”,从而产生一种视觉“诱导效应”,吸引一批乐于审美中国形象、聆听中国故事的观众走进影院,引导他们将审美注意力集中在影像画面上,进而更好地投入到影片叙事中。
从审美过程来看,观众首先通过形、色、光的外在感知形式捕捉到视觉符像,进而对视觉符像进行文化识别,理解影像画面所释放出的文化信息,并结合自身的文化态度对视觉符像进行评估,最后形成相应的心理态度。那么,如何利用数字技术将视觉符像的文化信息释放出来呢?主要是通过技术再现的手法将东方民众臆想中的人、景、物进行“还原”,或直接将神怪符像附着在物象之上,使集体无意识得到彰显。在这一层面上,数字技术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东方神怪文化的原生性,但这种再现并非照搬,而是对传统符号进行编码与解码,是经由思维创造的呈现。神怪作为一种观念存在,经过几千年的世代相传,已经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形成了较为稳固的审美定势,电影创作者可以对传统神怪的视觉符像进行解构与创新,但不能不顾及它在人们心中固有的性状特征,基于数字技术表现的视觉符像要符合观众的审美习惯,将世代人们想象中的神怪事物予以视觉化的呈现。更进一步来说,由于魔幻电影是将关于神怪的想象作用于人类社会,因此魔幻电影的技术兼具真实性和虚构性。在电影中,技术再现的方式不仅是还原现实世界的“真实”,还有构造想象世界的“拟真”。所谓的“真实”是将视觉形象无限逼近于客观的真实。“拟真”则是基于创造性的应用逻辑,它致力于构建主观真实的技术范式,是符合人们心理感觉的真实进行创作。“拟真”的技术表现更取决于人的主观性应用,并以呈现富有东方审美韵味的视觉符像为目标,这两种技术手法在电影中并行交错,持续不断地对影像符号进行着建构作用。例如,电影《刺杀小说家》中的赤发鬼,创作者利用“真实”的技术手法模拟出这个类人数字生物的面部表情,对毛孔、血管、皮肤皱褶等进行了写实的造型表现,当观众看到这个形象不会产生虚假的感觉,反倒有种极强的真实感。另一方面,赤发鬼是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是人们脑海中想象的怪物,创作者利用了“拟真”的手法对其视觉化形象进行变异、畸形、异类化的再现,利用盔甲、面具等东方文化中约定俗成的标志性符号,呈现出一半魔鬼、一半神佛、一半狞历、一半慈悲的诡异面相,将东方式神怪形象中恢诡谲怪的精神气质表现出来,让观众从心理与情感上认同数字技术创造的虚拟的真实。
三、基于东方神怪叙事母题的技术演绎
在知觉层利用极端奇异和反常化的视觉符像能够在第一时间引起观众特别的关注和兴趣,进而“触发”观众对视觉符像的识别和判断。影像给予人们醒目、震撼且具有辨识度的感知之后,数字技术在叙事层则以相对隐秘的方式潜藏在影像符号之中,帮助人物、剧情完成特定内容的情感表达。在这一阶段,数字技术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引导观众从视听奇观中抽离出来,逐渐进入影像符号所构建的叙事情境中,通过演绎式的符号指向民众记忆共同的“意义领域”。
在古代,精怪与灾祸相联系的观念由来已久,妖怪、精怪、妖魔等异类通常被古人视为导致众多无法解释的现象或灾祸的一种原因,而在后世的神怪小说中“人与异类”“人性与魔性”的冲突也常常成为叙事的核心,并由此演化出一系列富有奇趣的故事情节,如“人神遇合”“异类幻化”“降妖除魔”“起死复生”。基于神怪叙事母题,创作者主要采取技术演绎的方式对原有的影像符号进行重新加工、阐释和深化。首先,在这一维度,影像符号的呈现总是与电影的叙事匹配互洽,数字技术的应用要与整体叙事、真实的情感氛围相联系,通过视觉元素构造、真实影像与虚拟影像拟合等方式,创造出符合特定神怪叙事情境的细节或环境氛围,完成对神异性和超验性的内容表达。其次,在保证叙事连贯性和流畅性的前提之下,创造者可以充分利用数字技术对故事母题进行创造性的演绎,一方面,通过影像符号对东方文化理念进行传译,利用色彩、形态、明暗等视听语言来明确故事主旨,让西方观众由浅入深地理解东方文化内容,如《妖猫传》中对“幻术”和“魔术”的文化转译、对“无上密”与“精神归宿”的文化转译等。另一方面,由于技术手段与艺术理念的介入,影像符号也融合了当代设计语言和流行趣味。俄国形式主义美学家科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主张以差异化和惊奇感打破观众惯有的知觉方式,基于故事情节的技术演绎也是如此,符号的影像创新能够重新唤醒观众对传统故事的记忆,更新人们对旧有事物的感受方法。粤剧电影《白蛇传·情》将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赋予了新的活力。首先,多处影像对传统故事进行了新的诠释和塑造,例如,创作者借鉴法海的前史原型“鸟”,在与白素贞斗法的情节中采用“大鹏金翅鸟”的设计创新,利用带有火焰特效的双翼与海浪进行搏击。这种新颖的设计为观众带来新鲜感的同时,也利用“鸟”与“蛇”、“水”与“火”的符号增强了故事内容的跨文化解读力。在海水倒灌、沧海横流的水漫金山的经典情节中,创作者并未沿用蓝绿色海浪,即光影反差大、立体感极强的好莱坞已经模式化的技术表现手法,而是将海浪调整为水墨色,降低光影反差,将白娘子施法的水袖和海浪的白色,与背景建筑的黑灰色晕染在一起,呈现出的效果犹如一幅写意的国画。该影片对传统符号进行多元美学表达的同时,也充分挖掘了故事表现的可能。整部影片不仅风格统一,而且借鉴偏平面、工笔的北宋山水画风,呈现出符合现代年轻人审美的“既古又今”的东方美学韵味。
四、基于东方神怪文化原型的技术创造
在表意层,类型电影总会通过一些固定的影像符号传达超越情感、叙事和现实的价值理念,体现出它所承担的某种主题和社会意义。中国魔幻电影表现的内容通常凌驾于现实生活之上,且富有诗意和创造性,这种文化想象实际上已经超越了一人、一事、一物具体有限的悲欢离合的格局,从更深的意蕴反映出东方民族独有的一套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将影像表达延伸到一个更为宏大的文化价值体系上。原型,是一种类似于本能的、先天的心理原型,它经历世代的积累,从原始时代一直传递到人们的精神构造中,并在艺术中以多样化的方式重新生长,被反复诉说。东方神怪原型反映了东方人对神怪事物特有的情感、信念和生活感受,它是中国魔幻电影的文化基因,其不仅与魔幻电影中的原始思维和巫术意识相契合,而且在电影的表意层具有唤醒集体记忆、激发文化共情的重要作用。在东方神怪原型中,英雄、爱、成长是具有普遍性的原型意象,而“天人合一”“善恶转化”“因果轮回”等则是具有民族性、带有鲜明东方文化色彩的原型意象,这些原型意象通过艺术修辞植入影像底层,能吸引不同文化的观影群体。
基于神怪原型的技术创造,即人运用对技术的综合把控力和想象力,将文化原型内置于作品的整体结构中,通过艺术修辞使文化原型获得新的诠释。在电影中,基于数字技术创造的影像符号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视觉描摹和情节演绎,它不仅涉及电影的视觉造型、故事情节,还涉及影片的精神价值层面,其可以是一种道具、一种色彩、一系列镜头,是展现无限的理念内容的一种隐喻或象征符号。如电影《鬼吹灯之寻龙诀》中对生死的表达体现在“彼岸花”的符号上,在佛经中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传说中是黄泉路上的接引之花,其花香能唤起死者生前的回忆,有时也用来比喻为没有结果的爱情。“彼岸花”意象贯穿电影始末,成为连接叙事与奇观的一座重要桥梁。从胡八一得知彼岸花能连通生死,到怀揣着寻找彼岸花的执念,再到打碎玉石彼岸花破除自己的“心魔”,影片通过花瓣形状的神女棺椁、密钥、地图以及各种带有花纹样和图腾的鬼冥装饰对彼岸花意象进行显性植入,传达了“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延续,生者更要好好地活下去”的人生理念。又如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将东方原型中阴阳观念隐而不露地融入整部影片中。电影中多处利用“阴阳共生”的原型意象进行影像表达,如哪吒和敖丙在色彩上的阴阳互补、斗法场景中出现的太极图案以及叙事结构上的阴阳双构思维,这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视觉暗示都象征了灵珠与魔丸“对立者可以共构,互殊者可以共通”的价值理念。
结 语
基于数字技术与东方神怪文化的影像符号建构,从文化原型的底层观念植入,到叙事母题的技术演绎,再到视觉符像的技术再现,逐渐形成了从深层到表层的文化呈现、文化发展、文化隐喻的符号表意系统。在电影创作的艺术实践中,这三个层次不一定有如此清楚的分级,为了认识将之做理论上的分开仅仅是方法,但符号意义的实现总体是遵循这样一种逐步深入的方式。神怪符像的技术再现让观众获得文化感知,叙事母题的技术演绎让观众接受文化内容,神怪原型的技术创造让观众在接受文化的过程中获得理解。在整个过程中,只有影像符号的呈现与观众审美习惯相契合、与整体的故事情节相匹配、与影片的立意相融合,影像才能具有特定的意义和表意能力,才能更好地实现中国魔幻电影的数字影像创新。中国魔幻电影是目前极具潜力的新兴电影类型,它在数字技术的推动下变得更具有活力和魅力,但也对电影创作者的创新能力和制作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何真正立足中国神怪文化资源进行数字技术的创新表达,彰显具有民族特色的影像符号,是中国魔幻电影类型建构需要持续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