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的方式建立一个“地理中国”
2022-11-12邹建军
杨克诗集《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①,收录诗人最近二十年的一些重要作品,包括代表作《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我的中国》《大东湖》和《地球 苹果的两半》等,表明其诗歌创作达到了另一个高峰。杨克诗歌创作起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90年代就已经达到一个高峰。最近二十年,他特别关注与自己的祖国相关的自然地理现象和人文地理现象,从诗人的自我身份出发,力求以一种全新的诗歌话语和艺术技巧,建立起一个地理上的中国。杨克以一系列诗歌作品,推进了中国当代“爱国主义”诗歌创作,同时也提高了中国当代诗歌的国际化水平。这种当代中国诗坛所少有的、独立的美学追求,主要体现在:一是建构了以自然地理为对象的中国;二是建构了以人文地理为对象的中国;三是建构了以地理感知为起点的中国;四是建构了以地理想象为途径的中国;五是建构了以高科技空间为视点的中国。更为重要的是,他探索出一条表现“爱国主义”主题、思想和情感的新路径与新方式。
一、以自然地理为对象的“中国”
诗人生活在地球之上,活动于天地之间,对于自然万物不可能没有观察、没有认知。就一个国家而言,领土以及生活于其上的人民,成为国家的主体内容和主要形式,因此,所谓爱国情感首先就是萌发于对自然山川的熱爱。而所谓自然山川,就是文学地理学里面所讲的自然地理形态。杨克对中国的山川自然是比较敏感的,特别关注南北东西各地的自然山川,并以诗的方式进行呈现与表现。这样的出自自然山川的感情,主要集中在《大东湖》《南海海眼》和《我对黄河最真实最切身的感觉》等作品中。他这样写武汉的东湖:“东湖是古人遗忘给现代诗的/湖面似一张巨大的纸,那么干净,那么白/烟波万顷,无垠的水一望无涯/没有书写,没有落墨/从崔颢到李白,有那么多人吟咏黄鹤楼/俞伯牙和钟子期,有那么多传说留在古琴台/一代代文人的盲瞳,竟无人发现百湖之湖/屈原至于湖滨,披发行吟泽畔/楚地方言让浪漫主义源头不见大湖端绪/楚庄王也曾在此击鼓督战,刘备也在此/设坛祭天,空余白云随波悠悠/湖畔放鹰的太白居然也没有诗兴大发/远方的西湖是古典的,存在于比喻之上。”②因为一百年前的东湖并不是城中湖,历史上写东湖的诗词也就不是太多,在文化传统上就很难与西湖相比;然而在杨克看来,它们也各有千秋:西湖是文化的,而东湖是自然的;西湖是精致的,而东湖是阔大的;西湖是古典的,而东湖是现代的。这正是杨克写作此诗的起点:一个自然的湖,一个天然的湖,一个纯然的湖。诗人在最后,还是将东湖与西湖联系起来,让我们的视界得到了极大扩展。一般我们都说“东湖”,而诗人则命之曰“大东湖”,这个命名奠定了这首诗的抒情基调。诗人首先表现了对自然的敬重,同时也让那些认为东湖是一张阔大白纸的诗人墨客,感到了巨大的惊奇。诗人把有史以来与东湖相关的历史人物,如屈原、楚庄王、刘备、李白、钟子期、俞伯牙一一列出,也将与东湖相关的另一些地理景观如黄鹤楼、行吟阁、琴台、放鹰台等写进了诗中,成为重要的系列意象。不得不说诗人对东湖的感觉是敏锐的,对东湖的特点、历史、现况与价值有着独到的认识。虽然今天的东湖已经是一座人文之湖,中间已经有了楚天台、放鹰台和行吟阁等这样的人文景观,然而诗人首先还是将其当作一个自然之湖,正是所谓的“百湖之湖”。说湖北省是“千湖之省”,说武汉市是“百湖之市”,所以“百湖之湖”的说法当为“百湖之首”。虽然已经有了人文之气,但诗人的眼中主要还是自然之景,只不过诗人是在对比之中来表现东湖之美,并且是自然之大美。诗人之所以说西湖是一个“比喻”,之所以提及黄鹤楼、古琴台等,也是为了表现东湖之特质。在《我对黄河最真实最切身的感觉》一诗中,诗人说:“孩子真的很小/搞不懂他怎么明白那是黄河/而且我能感到他心里升腾起的神圣感/这就是血脉啊/天生在中国人的骨子里/那个孩子看到的/和我年复一年看见的一样/都是河床,水滩/水滩,河床/巨大的黄色的河床/并没有奔腾的水流/可那一刻/我俩都感受到了黄河的震撼力。”③在这首写于2010年的诗作里,诗人以一个简要的故事情节,将一个同坐一列火车的小孩子,在见到黄河时的第一眼及其自然发现的感叹,和自己的所见联系起来思考,表达了他们以及那列车的乘客们对祖国大好河山的深厚感情。诗人没有细致地描绘黄河,也没有大段、大段地抒发自己的情感,只是反复地强调两个词:“河床”“水滩”,似乎这就是黄河的全部。然而诗人在运用了“神圣感”“血脉”“骨子里”“震撼力”四个词之后,黄河就已经不是一般的河流可比,而成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所有的情感都趋于强烈而神圣,所有的爱国传统就来到了读者的脑海。诗中最为突出的意象是“巨大的黄色的河床”,成为诗人爱国情感的寄托之物。之所以具有强烈的感人力量,还在于小孩子那一句偶然之间的感叹之言,没有想到他小小年纪,在从来没有见到黄河的情况下,却在列车过郑州黄河大桥时,一眼就认出了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可见,诗人对于东湖的表现和对于黄河的表现,具有高度的一致性,这就是对祖国自然山川的特别钟情。在另一首《南海海眼》中,诗人说:“天是蔚蓝的上眼睑/海是湛蓝的下眼睑/通体透明的白云,浪花/翻卷的睫毛/掩映,深不可测的海眼/无限的深蓝/看不见幽黑的瞳仁。”④在这首几乎与《大东湖》写于同一时间的诗作里,表达了诗人身上存在的极其深厚的热爱自然的倾向。所谓的“南海海眼”,很可能只是他的一种想象,当然,也有可能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叫“南海海眼”。诗人对“南海海眼”的描写,体现出的正是诗人想象之神奇,是一个不让前代的浪漫主义诗人之神思。所谓的上下眼睑,也许是不存在的,同时也就不存在“睫毛”和“瞳仁”;诗人将这个地方高度地拟人化,将大海景观当成一位美女,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活灵活现,一个美人鱼或现代女神,出现在我们面前。杨克从来没有像从前的诗人那样将祖国抽象化,而是尽量地具象化、个体化、个性化,中国土地上每一处自然山川,也就是祖国的神奇自然;每一处山川自然的美丽,也就是祖国美丽的自然。地理上的中国,并且是纯自然地理上的中国,成为杨克诗歌的重要目标,并且在很大的程度上得到了实现。从前中国诗人所创作的爱国诗篇中,虽然也有不少杰作,然而像杨克这样以自然地理为基础的爱国诗篇,却实在是不多的。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余光中《民歌》、洛夫《边界望乡》、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等,似乎都会有一个或多个故事情节;而杨克主要以对一个具体地方的描写为主,关注的是自然山川的原相,就和从前的诗作拉开了很大的距离。祖国到底是什么样的?杨克虽然并不都是像地图一样地绘画作业,然而通过对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标志性的自然山川的歌吟,已经创造出了一个自然地理基础上的中国,不仅体现了诗人的眼光,也体现了诗人的情怀,集中表现了诗人身上存在的以山水为中心的自然观与祖国观。
二、以人文地理为对象的“中国”
所谓人文地理,是与自然地理相对而出现的一种现象,不过两者也常常是连在一起的,并且许多时候不可分离。自然山川具有独立存在的意义,即使地球上没有人存在了,自然山川也会同样存在,不会因为人的失去而改变。与人类的活动轨迹相关的自然景观,也就是留下了文化遗迹的自然景观,在本质上就成为人文景观。所谓一个国家的文化传统,除了图书馆里的文图记载之外,主要是体现在现存的人文地理景观之中。杨克在关注自然地理景观的同时,也关注人文地理景观。对于人文地理现象的关怀,主要体现在《轻亦敬亭山,重亦桃花水》《苏东坡》《暴雨中的苏轼》《仙游寺遭遇白居易伏案疾书长恨歌》《晨过石壕村兼怀杜甫》《人的一生总有某个时刻如丧家之犬》等作品中。诗人在《轻亦敬亭山,重亦桃花水》中说:“当李白从肉身抽离/一缕烟倒坠//气象不凡的参天巨树/从一粒小小的果核/爆出三百米敬亭,巍然耸峙/幻化为海拔最高的诗山//高飞的众鸟/在青空散尽一片白云/落日铜镜映照天才/超然绝世的孤绝/圆亦经天,残亦历海。”⑤在这首写于2021年5月5日的诗作中,表现了对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敬重之情。也许他的确是到过敬亭山和桃花潭,在观察、感知和认识这两个因为诗而起的景观之后,才创作了这样一首诗。然而,诗人并不是一种写实,而是从李白那两首诗中的意象出发,同时也保存了自己的一种想象、一种感悟、一种认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李白的名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也是李白的名诗。杨克對两首诗中的意象进行了适度的想象,不过在这种想象之下而创造的意象,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已经是全新的意象与意象群落。所谓“肉身”就是指李白本人;所谓“参天巨树”就是指“敬亭山”;所谓“天才”就是指李白;所谓“铜镜”,就是指天上的“太阳”。诗人在此首先是把李白诗中的意象进行了拆解,将其与自我的认识结合起来,让天地更加广阔,历史更加悠远。诗人对于唐代大诗人李白的敬仰之情,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在意象的宏大与丰富方面,已经远远超越了两首原诗;在诗美的发现与表达方面,似乎也比李白的诗更有力度与深度。杨克将“敬亭山”和“桃花水”联系起来,从而创造出了新的诗美与诗形。诗人在表面上看起来是有一点与读者开玩笑性质,却是一种相当高明的创造。在诗人看来,“桃花水”是一条人文之溪,“敬亭山”也是一座人文之山,因为它们已经存在于中国人的记忆里,已经成为中华民族记忆的重要内容,诗人却以自然之景加以再现,让人文的东西与自然的东西可以永存。诗人在《晨过石壕村兼怀杜甫》中说:“你的后进苏轼在岭南/苦中作乐,日啖荔枝三百颗/伴朝云,食东坡肉/你以苦为苦,用淋漓的鲜血/酿诗歌的甘露,只有你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比你,我多了一座义马新城/比你,我却少了一个石壕村/不朽的诗圣,如今已安得/广厦千万间,又怎大庇/你的天下寒士俱欢颜?”⑥在与两个千古诗人的对比中,诗人也把自己放了进去,形成一种古今诗人同在的抒情结构,可以看出诗人杨克的自我期许,的确还是很高的。诗人首先是将杜工部与苏东坡进行比较:杜工部的人生是苦不堪言的,而苏东坡的人生是自然舒适的。他对杜工部说,您看身后的诗人苏东坡,即使被贬到了岭南,也同样在享受自己的生活;而自己和杜工部相比,虽然多了一个“义马新城”,却少了一个“石壕村”。最后,诗人向杜老发问:现在您已经安得了广厦千万间,是不是就可以大庇天下寒士,可以保证他们俱欢喜了呢?这一问相当深刻,涉及人世间许多哲学与美学的问题。诗人过“石壕村”而想起杜甫,想起了他悲苦的一生,想起了他那些伟大的诗篇;然而,诗人杨克诗中如此的艺术表现,也许是许多人没有想到的。在《风度张九龄》中,诗人以同样的轻松,表现了另一位唐代诗人的气度:“此时山峰如聚,万壑奔流/林涛怒吼,去游冥冥/孤鸿一生,何须见海/肉眼之限,返思归心/思来江山外,望尽碧波生/一个鲤鱼打挺/海生明月,朗照他跃上唐诗第一首/流光万里同/地窄山高,奈怀远者何。”⑦诗人以在张九龄老家广东曲江之所见,感知唐人之风度,得到唐诗之风韵,与唐人之诗发生了强烈的共鸣,与张九龄发生了高度的共情。“跃上唐诗第一首”,就是杨克对这位唐代诗人的评价;“流光万里同”,这就是杨克笔下唐人“张先生”的风度。由此可见,杨克通过与古代中国诗人们的对话,塑造了一个人文地理上的中国,让人感怀不已。自然地理上的中国很重要,人文地理上的中国也同样重要。杨克在诗中以种种方式为中国画下地图,最后给了我们一个特别经典的中国。诗人如何与所在国家的人文传统相联系,如果只是以古书和古人为描写对象,恐怕也不会有重大的创造。从朦胧诗时代开始的史诗创作,包括杨炼的《诺日朗》、蓝海文的《中华史诗》这样的作品,虽然也有充分的情感,也有丰富的知识,不免有一些固有的空洞和抽象。杨克以人文地理现象为表现对象,在得到了自然地理的支撑之后,主动与中国古代诗人进行对话,致力于还原一个文化地理上的中国,对爱国情怀的表达就特别具体与丰实、实在与博大。
三、以地理感知为起点的“中国”
地理感知是文学地理学批评理论中的重要术语,可以用于阐释文学作品的产生包括诗歌作品的产生。杨克的不少诗作起始于地理感知,而不是起源于时代敏感和政治情怀。与地理感知相关的作品,主要有《我的中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地球 苹果的两半》《离群的小公象》等。在《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中,诗人说:“我抚摸石榴内部微黄色的果膜/就是在抚摸我新鲜的祖国/我看见相邻的一个个省份/向阳的东部靠着背阴的西部/我看见头戴花冠的高原女儿/每一个的脸蛋儿都红扑扑/穿石榴裙的姐妹啊亭亭玉立/石榴花的嘴唇凝红欲滴。”⑧诗人在此发现了石榴的构成与中国地图之间的关联,所以用一颗“石榴”来比喻自己的祖国。“石榴”是重要的整体性意象,诗人将地域辽阔的祖国转化为一颗“石榴”,诗人的所有情感就集中在这颗“石榴”身上。而这个意象之所以产生并形成,是因为诗人对中国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所进行的感知,主体内容就是诗人感知过程之写照。诗中所谓的东部与西部、高原与大海之区别,全部都体现在了“石榴”里面,中国的形象让每一个读者都可以把握。“石榴”意象正是来自诗人对中国地形图的观察,同时也有卓越的地理想象。因为诗里的一切,基本都不是一种实写,而是以意象的方式进行呈现。当然,也有可能是诗人在分开石榴的一瞬间,看见内部的“果膜”之形体,而产生了丰富的联想。无论这样的诗情是如何发生的,都是在地理感知的基础上,才产生了独立的诗美,又以地理想象的方式构建诗形。在这首诗中,地理感知是基础,地理想象是方式,地理建构则是重要的审美目标。“石榴”中的一切,既是生物性的存在,同时也是情感性的存在,诗人的感知与想象都保存在里面。诗人的深厚爱国之情,也都在此得到了全方位的表达。毫无疑问这是诗人独立的创造,是有史以来中国诗人从未有过的创造。在《我的中国》中,诗人却有了另一种表达:“机翼划过蔚蓝的天空/补天的女娲是我的祖国/船舷剪开波涛的雪浪/填海的精卫是我的祖国/日升东方,见追日的夸父/禺谷在望,那一片辉煌是我的祖国/月落西窗,有玉兔嫦娥/记忆中那一阵桂花飘香是我的祖国。”⑨在这首写于2019年国庆前的诗作里呈现出四个意象,其实就是对四个中国神话的化用。诗人生动地再现了神话故事的内容,表现的是诗人想象中的原始情景,特别令人神往与陶醉。诗人说“补天的女娲”就是我的祖国,又说“填海的精卫”就是我的祖国;诗人说“追日的夸父”就是我的祖国,又说“奔月的嫦娥”就是我的祖国。四个神话故事之间形成了一种相对性的结构,爱国情感得到了特别强烈的表现。可以看出诗人的思维并不是一路来到了四个环境,而只是从四个中国古代神话出发,以地理想象的方式来进行组合,组合本身就是对诗意的表达与诗境的展示。神话本来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要源头,诗人以地理景观呈现的方式来进行抒情,抒写自我与祖国之间的深厚感情。对四个神话的发生地,也许诗人都有过实地的考察,所以就会有地理感知的过程,这首诗作就是诗人地理感知的结果,然而诗作的形态是以地理感知的过程为基础的。在与自然地理环境相关的诗歌作品中,地理想象虽然也是不可少的,然而地理感知却可以发挥巨大作用。杨克的许多诗歌并不是完全起源于想象,而是发生于地理感知,特别是这些特别的爱国主义诗篇,与他常年的外出考察有关,特别是与这一过程中对自然山水的感知有关。诸多的诗美发现,都是产生于丰富的、独立的、强大的地理感知。
四、以地理想象为途径的“中国”
从最近二十年的诗作中可以看出,杨克的想象力还是比较强大的,并且许多时候都表现为地理想象,为其爱国主义诗作带来了更加广阔的空间,更加强大的美感力量。地理感知是诗歌创作的基础,在诗歌作品中直接抒写地理感知是可以的,然而如果同时没有地理想象,有可能会让诗的表达过于实在,而缺少空灵与广阔。在《大湾区的天空》一诗中,诗人说:“密密缝了世界最大的一张网/撒向天空最深处,繁星如鱼鳞//从一万米的高度俯视大地/赤鯔、氹仔、宝安、金湾、白云/五大国际机场,密布世界级城市群/就像一座座缩短时空之距的巨擘/百十万人像一群群鸿雁/同时在三万尺翱翔。”⑩诗人对大湾区五大国际机场的表现,以及对以此为中心所构成的世界级城市群的描写,当然是实实在在的,然而总体上却是具有想象性质的:“世界最大的一张网”“缩短时空之距的巨擘”“像一群群鸿雁”等意象,是诗人想象力的写照。“大湾区的天空”究竟是如何的,诗人会有自己的感知;然而在感知的基础上,则产生了联想,在联想的基础上则产生了想象。“一张大网”就是在整体上的地理想象,而“一群群鸿雁”则是虚拟性的地理想象。显然,诗人表现的是他对中国南部改革开放的自豪与深情,四十多年来所发生的巨大变化,就体现在诗里的“世界最大”“五大国际机场”“世界级”这样的用词上,可见地理想象所发生的重要意义。同时,诗人对于中国的爱情,在此得到了巨大的扩张性表达。在《时空之门》这首诗中,诗人说:“当黄河与大漠拥抱在这远天/满目沙涛连浪涛,黄金三千里/沙与水两种对峙的物质,止步于温柔地守望/羊皮筏子满载驼铃声声//不到这儿,黄河心不死/黄沙脚不歇/那沙之纵道与水之横路/争个你死我活/黄昏尾随黄河单刀直入/刺破青天的雁阵一再拉直了孤烟/黄河舞动丝绸/像个羞涩的大姑娘/沙子细腻如少女的皮肤/黄沙是缓慢移动的大地/风是肋骨,白云纷纷忽聚忽散。”11诗人对黄河与沙漠相交织地区的描写,把“黄河”写成一位羞涩的大姑娘,而“黄沙”则有细如少女的皮肤,表达的正是诗人对于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不过,黄河的源头和黄色沙漠之间的相互交织,表面上看是一种实写,其实是一种想象性的存在。诗人通过想象而产生的对黄河和大漠的虚拟性意象,说明诗人的感觉是复合性的,并且具有一种超越性。虽然地理感知在发生作用,地理想象却成为一种主体性的内容。在《地球 苹果的两半》中,诗人說:“我在西海岸的黎明中醒来/在东方你正进入黑夜/地球是一个苹果/字母O是上帝挥起球棍/击中的棒球 在宇宙不停翻滚/我得意这很美利坚的隐喻/却醉心于祖先的太极哲学 东西两仪/犹如首尾相衔的阴阳鱼/这个概念因你而异常清晰。”12诗人在地球的另一半即美利坚合众国的海岸边,创作了这首杰出的诗作。正当他在黎明中醒来的时候,发现“你”正在进入黑夜;而所谓的“你”,正是自己所想念的祖国。所以,全诗的内容正是诗人在美国对于中国的地理想象。他发现“地球”正在宇宙间翻滚,是因为上帝以O一样的棒球击中了它,不然它也不会翻动,正是表现了诗人具有超越性的想象力。这样的地理想象也是有来历的,在西方人的宗教信仰中,相信一切都是上帝所创造的,所以,诗人说这是“很美利坚”的“隐喻”。虽然很得意,诗人还是宁愿相信中国古代的太极图,认为阴阳两仪正是地球运转的基本原理。所以在诗人看来,地球之所以成为两半,也正是祖先的太极哲学中阴阳鱼的交合。诗人的地理想象指向的都是对中国的感情,虽然人在西方,心却在东方;虽然人在美利坚,心却在华夏。可见,杨克爱国主义诗篇与地理想象之间的关系是直接的与密切的,如果没有以地理想象为途径,他对中国自然山川与人文风光的感情,也许就不会有充分的表现。
五、以高科技空间为视点的“中国”
当代的中国是一个发展中的世界大国,高科技的东西已经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了很大作用。杨克居住在中国较为发达地区之一的广州,况且他还总是世界各国到处跑来跑去,因此高科技影响之下的地理景观,他绝对不可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所以才有了许多相关的诗作。在《跨海大桥,或献给港珠澳》一诗中,诗人说:“将铁轨和公路从陆地剥离/道生一 一生二 三生万物/同步轨道 抵达外太空深处/鹊桥赵州桥汉语桥/现实的桥和精神的桥/交相辉映/仰看彩虹行空俯视长龙卧波。”13诗人对于港珠澳大桥的印象是诗意的,也是现代的;是写实的,也是想象的。离开陆地而在海上修建这样的大桥,说明了正是中国人的实力与想象力,诗人的赞美于此得到了完全的体现。由于大桥很长,所以诗人说会抵达“外太空深处”,可能是站在了某一个特定的角度;诗人想到了中国古代南北各地各种各样的桥,联想到中国道家哲学之根,于是出现了“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这样的诗句。天上的“彩虹”、水上的“卧波”,他所见的所有的东西都生于“道”,于此揭示了中国的发展与人类生存的根本。在《我的中国》这首诗中,诗人说:“红山玉猪龙和殷墟的甲骨上/直立北上广深簇新的高楼大厦/航天潜海,我依旧怀抱苍老的小小村落/银杏树缓慢生长,让人痛苦揪心/两鬓染霜,身体里流动青春五四的热血/念兹在兹我永远梦想的少年中国。”14诗人想象自己似乎还生活在小小的乡村,“五四”青年的热血还在身上涌流,“少年中国”的梦想一直在心中存在;可是“航天”“潜海”对于当代中国而言已经是常识,古老的中国如今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在乡村和都市两者之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诗人之所以“痛苦”和“揪心”,是因为感觉到了自己赶不上时代的要求,所以只能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新与旧、古与今、古典与现代、落后与先进,同时出现于中国的大地之上,这就是中国的现实,也是中国之所以充满活力的所在。在《天河城广场》这首诗中,诗人说:“那些匆忙抓住一件就掏钱的多是外地人/售货小姐生动亲切的笑容/暂时掩没了他们对交通堵塞的抱怨/以及刚出火车站就被小偷光顾的牢骚/赶来参加时装演示的少女/衣着露脐/两条健美的长腿,更像鹭鸟/三三两两到这里散步/不知谁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15虽然诗人没有在这里展示所有的高科技环境,但“天河城广场”作为广州市的标志性建筑,这里人们的生活已经是五光十色,异彩纷呈。在车水马龙之间,各色人等都在追求自己的东西,但是与环境之间的矛盾总是存在的:一个方面是对交通堵塞的抱怨,一个方面是可以自由购物的快乐;一个方面是时装演示会的摩登,一个方面是男人为了欣赏美而撞上了玻璃;一个方面是美的长腿,一个方面是一出火车站遇上小偷的烦恼。杨克因为在诗中有大量对广州现代都市的表现而产生影响,成为一个时代的标志;在最近二十年的作品中,也没有放松对高科技生活的表现,特别是对高科技影响下的都市空间的表现,以及乡村与都市交会之地的表现。这样的诗作,同样表达了诗人对于祖国的热爱,并不只是对生活的热情,并不只是对人生的礼赞。
六、建立“地理中国”的方式、方法和意义
以诗的方式建立一个地理上的中国,成为杨克诗歌创作最重要的目标。中国从前的爱国主义诗作,如贺敬之的《放声歌唱》,时代的痕迹过于浓厚;而到了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又过于自我,缺少一种外在的描写与故事的叙述。杨克的诗歌创作经过了20个世纪80年代、90年代而到了新世纪,爱国主义的诗歌创作,有了一个积累与发展的过程。到了新世纪,他的认识水平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杨克对祖国的认同感已经化为自己的血肉,对世界和人类的认知也上到一个新的高度,以上诗作所达到的高度可以充分说明。也许每一个人都会有爱国情感,所以爱国诗篇在当代中国的产生也是必然的;然而如何以诗的方式进行表达,却有着相当的讲究。相对于众多诗人而言,杨克心中的爱国主义是纯粹的情感,因为不与利益相关,不与权利相关,因此,这样的表达是具有正义性和道德感的。杨克是一个真正的爱国主义者,因此对爱国主义思想与情感的表现,往往都以地理的方式进行,而不是以政治的方式展开。所以,在他的诗歌作品才出现了一个地理上的中国,一个具体的、客观的、实在的、广阔的中国,同时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不断发展壮大的中国。如何表现“爱国主义”情感,体现的是诗人的选择与建构:“爱国主义”是一个多种多样的形态,有政治上的“爱国主义”,有文化上的“爱国主义”,有经济上的“爱国主义”,有伦理上的“爱国主义”,有民粹主义的“爱国主义”,有宗教上的“爱国主义”,杨克所寻找和追求的,主要是地理上的“爱国主义”。他所关注的中心是祖国的自然山川,是祖国的大好河山,以及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及其理想、信念和意志,所以他在地理上的中国的建构上特别用心,也取得了显著的思想和艺术成果。
以诗的方式建立一个地理的中国,对于杨克而言也是自我选择的必然结果。作为诗人,杨克从小就开始了一生的走南闯北,不仅到过中国的绝大部分地区,并且到过世界上许多国家,与世界许多国家的诗人进行过交流。同时,他也特别喜欢阅读,对于古今中外的诗歌和历史,他都有特别的研究兴趣,所有这些都为他的地理中国的建立,提供了雄厚的基础。在这部诗集中,和地理相关的诗篇是大量存在的,除了上文所涉及的以外,还有《新桃花源记》《于峰峦上的向田村跟山里娃谈诗》《天河城广场》《谁告诉我石峁的邮编》《霍童溪的石头》《大湾区的天空》《东方情调》《人杰地灵》《五月二十六日进故人居偶书》《明城墙与海》《平凉行》《我对黄河最真实最切身的感觉》《在天河》《在华强北遇见未来》《在赛格顶层眺望落马洲》《乘高铁从湘潭到长沙》《万江》《跨海大桥,或献给港珠澳》《花城广场》《洋山港自动化码头》《又见康桥》《银瓶山》《过松溪和羊毛溪》《北方田野》《佛灵湖》《测量海的宽度》《科尔沁禁牧区》《在淇澳岛湿地像唐代推己及人抒情》《在朗润园采薇》等。限于时间和篇幅,我们不可能一一进行分析,只能以个案式的方式,對其诗中的自然地理观照、人文地理观照、地理感知的存在、地理想象的存在以及以高科技地理空间为对象的诗作,做一个初步的探讨。诗人在诗中以地理中国为中心,通过对自然地理现象、人文地理现象、科技地理现象的关注,从地理感知为基础,以地理想象为主要途径,以地理书写为方式,终于建构起了一个新的地理上的中国。
所谓“中国”,就是在世界的东方所存在的一个伟大的国家,他数千年来就一直屹立在这里,形成了五十六个民族的命运共同体,没有间断过的中华传统文化,地域辽阔,物产丰富,人民勤劳。人们都生活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诗人杨克对此有特别明确的认识,也充满着丰富而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他所关注的重点也许不是政治,也不是社会,而是祖国的地理,所以才创作了如此丰富的以地理内容为中心和基础的伟大的“爱国主义”诗篇。
当然,首先,“中国”自然也是一个政治性的概念,关注地理上的“中国”同时也需要关注政治上的“中国”,诗人的立场当然也与政治相关。同时,地理上的“中国”其实也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因为纯粹的地理是不存在的,自然山水虽然也可以是有灵之物,但人总还是与它们密切相关的一种存在。其次,中国地域辽阔,地理复杂,人口众多,可以表现的东西是特别丰富的,因此,处于岭南广州的诗人杨克,未来还有十分广阔的天地。如果诗人能够在更加宽广的视野上观照中国,同时把中国放在世界性的视野中进行观照,以自我的观察与感知表现地理上的中国,当可以再次推进中国的“爱国主义”诗歌创作,同时也可以推进人们对祖国的认知之广度与深度。“爱国主义”不是空洞的理论,也不只是一种朴素的情感,而是当代诗人必然的、不得不抒写的重要主题,杨克找到了诗歌创作的新道路,找到了诗艺突破的切入口,这就是以自我的方式建立一个地理上的中国。而这个自我,则已经不仅是生活中的“自我”、时代中的“自我”,而且是文化上的“自我”、语言上的“自我”和美学上的“自我”。
一个诗人要以诗的方式,通过种种途径努力建立一个地理上的中国,不仅是爱国主义的需要,同时也是诗人自我建构的需要。他说:“一个诗人可以写自我,写内心,写梦呓,写卑微的生活,同样,他也应该写山川,写土地,写黎明苍生,写慎终追远,呈现语言文字的千年积淀。”16由此可见,杨克对于诗歌创作有明确的认识,写自我与自我的生活是一个方面,写自我之外的自然山川与祖国大地是另一个方面。最近二十年来,他在诗作中比较注重通过自我而表现他者,通过小我而表现大我,通过自我的眼睛而表现自己的祖国,特别是祖国宏伟的自然山川与博大的文化传统,并且形成自己的特点与优势。杨克以自己的诗作建立了一个地理上的中国,为爱国主义诗歌创作开创了新的格局,同时也塑造了一个新的诗人自我的形象,一个自信、自由、自在与自足的当代中国诗人的形象,为后世诗人及其诗歌创作树立了独立的范例。诗集《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不仅因此而成为杨克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峰,同时也会成为当代爱国主义诗歌丛林中的一棵大树。
【注释】
①杨克:《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
②杨克:《大东湖》,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55页。
③杨克:《我对黄河最真实最切身的感觉》,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98页。
④杨克:《南海海眼》,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34页。
⑤杨克:《轻亦敬亭山,重亦桃花水》,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15页。
⑥杨克:《晨过石壕村兼怀杜甫》,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51页。
⑦杨克:《风度张九龄》,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59页。
⑧杨克:《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3-4页。
⑨14杨克:《我的中国》,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6-7、10页。
⑩杨克:《大湾区的天空》,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67-68页。
11杨克:《时空之门》,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138-139页。
12杨克:《地球 苹果的两半》,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197页。
13杨克:《跨海大桥,或献给港珠澳》,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149页。
15杨克:《天河城广场》,载《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第32页。
16杨克:《我在一颗石榴里看见了我的祖国》书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
(邹建军,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