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伊甸园:科幻电影的二元神话叙事
2022-11-12田义贵
丁 阳 田义贵
(1.海南微城未来教育学校,海南 澄迈 571900;2.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715)
一、科幻电影世界观的二元神话基础
世界各民族神话的开端都是从无到有的创造,无论是创世还是造人,都从一元神明中产生了多元万物。科幻电影世界观的开端同样也关乎创造,但人类取代神明走上了造物主的位置,其与造物之间竞争或合作的复杂关系,构成了与《创世纪》及其相似的神话叙事内核。甚至可以说,科幻电影就是人类自己的创世神话。
首先,需要将神话与寓言相区别。民俗学将神话定义为关于人类社会变迁发展的古老集体记叙,且传承者均信以为真。而寓言则是人类编撰的奇幻故事,是一类个人化的文学创作。从此意义上讲,基督教耶和华(上帝)、苏美尔文明阿奴那奇以及华夏文明盘古女娲都是属于神化范畴内的神明,且神迹被古人当作真实历史以信奉。而《西游记》中的主要人物则是具体作者的文学杜撰,虽背景取材于道教佛教神话,但故事主体依旧归属于寓言体系。神话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是古人对现实世界历史的神秘化记录,是在科学水平有限的社会条件下对自然的浪漫化加工。
其次,创世神话以一元世界观阐释了现实二元社会的本源基础。在西方神话体系中,上帝创世之初的伊甸园代表着绝对一元的存在,没有时间差异、生死差异、善恶差异和性别差异,任何客观事物都处在绝对的“虚空”状态,保持着绝对“无”的恒定。正如早期古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将世界“本原”定义为“无定形者”,是超越了具体物质形态的原始混沌体,黑格尔认为这是一次哲学思维上的巨大进步,因为“无定形者”的一元思想是一种对有限者绝对否定的存在。神话中一元世界观被打破的原因在于智慧被建立,约瑟夫·坎贝尔在《神话的力量》中这样写道:“上帝曾在一个清凉的黄昏来到伊甸园,接着亚当和夏娃吃下禁果,也就是代表对立意识。”禁果在《创世纪》中被称作“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其名称本身就揭示了“分辨”这种“一分为二”思维的本质,人类因禁果而拥有了自由意志,有如薛定谔的猫盒被打开,一元世界瞬间崩塌成对立的二元存在。由此,人类的思考必然要在对立概念的基石下运行,其范围不会超越已有的对照概念,例如存在与非存在、单与多、真实与虚拟等框架体系。禁果让人类发现了男女相异,建立起性别对照;发现了上帝权威,建立起人神对照;发现了上帝暴怒,建立起了善恶对照。其中性别和善恶,构成了人类本源的两种最基本对立概念,也成为本文的主要讨论对象。
再次,科幻电影成为由人类主宰的未来神话,其叙事内核依旧体现出了由一元到二元的创世特点。科幻电影作为超越现实社会生产力的幻想文本,从早期的《大都会》到近年来引起广泛讨论的《银翼杀手2049》,人类与人工造物之间相爱相杀的故事成为科幻电影经久不衰的叙事主题。其中,无论是人工智能偶然觉醒获得自由意志还是被人类主动给予,无限接近人类智慧水平的自由意志成为科幻电影世界观中的社会变革“奇点”,恰如禁果使人获得智慧去独立思考明辨善恶。当人类的独权被AI力量解构成人机间的生存战争,性别关系被赛博生产力解构成多元的酷儿范式,生命形式也被生化技术拆解成希拉里·普特南理论的“缸中之脑”之类,人类主导的世界从一元统治变成了与造物的二元对抗。由此,人类霸权的瓦解危机成为科幻电影中无法绕过的人机主题,正如神话中人类吃下禁果后对上帝权威的亘古挑战。
需要阐明的是:科幻电影作为一种舶来的电影类型,其文化内核大多是以西方宗教意识形态为基础的,而基督教作为西方欧美社会最为重要的信仰,也构成了本文讨论神话和科幻电影的主要参考对象。伴随电影工业体系的日益成熟,《流浪地球》这类正在崛起的中国科幻电影也开始与欧美科幻电影展开正面竞争,其中除追光动画团队融合神话和科幻元素的“赛博神话”系列电影外,国产科幻电影的文化内核仍然是西方的甚至是模糊的。这仍需要中国电影业界和学界继续深挖我国传统神话的哲学内涵,打造出真正意义上属于本民族文化的科幻电影作品。
二、科幻电影神话叙事中的性别对照
“无”是神话中上帝的本质,也是二元世界观的源始。在各地文化的创世神话中,地球万物基本都是神明的一念产物,创世之前的地球也都类似于基督教《创世纪》中所言的“空虚混沌”,华夏文明《三五历纪》中记载的“天地混沌如鸡子”亦是如此,玛雅文明同样也在《波波尔·乌》中记载了这种纯粹的“无”,即绝对且不可知的一元世界观。《圣经》中上帝是最原始的一元,是现实世界的物质与精神的产生基础,就像康德认为事物并非仅是物质实体,而是超越了有形以及任何思考的边界。给上帝以性别、生死或是种族的划分,就无法真正地了解神话体系中超自然的最高存在,不跳脱出既定的认知框架也就无法真正理解神话中众多超越常识的喻义。神话中万物的“有”从神的“无”中产生,两性也从无性中产生,这与老子“一生二”的道家哲学观别无二致,一元神明和二元造物世界构成了神话中不可知的神性和可知的物质。
二元性别关系只有在性别意识区分下才具备实质意义。在创世神话之前并不存在男女性别划分,对于永生的神而言性别也无存在的必要,性别仅是人类作为被造物的生殖分工标签。神与按照自身样子创造的亚当都是无性别的存在,性别在夏娃从亚当体中分离之后才得以产生,但性别意识则是男人女人在蛇引诱吃下禁果后的智慧产物。性别在禁果引发出性别意识后才具有实际意义,否则人类历史中的母系氏族和父系氏族对照就不会产生,女权文化以及后续的酷儿文化也将无必要。而科幻电影则将性别再次解构,并构建起了酷儿化的新形式——二元对立关系,即有性别和无性别的对照,从而成为超现实未来社会的伦理基础。
在有性别层面,科幻电影的人工造物遵循人类社会的两性模式,并以此建立起同人类的情感关系。如《钢铁侠》中的虚拟形象贾维斯,在它获得自由意志之前只是无性别且无实体的人工智能系统,斯塔克为男性或者女性对于这一造物而言也无意义,对方只是需要被服务的人类客体。这种性别状态恰似伊甸园中女人诞生之前上帝和亚当之间的关系,亚当是无性别的园林看守者,他与贾维斯一样都是为造物者提供无性别且机械性服务的工具。但当造物因独立意识而觉醒,二元的性别关系在奇点下瞬间形成,贾维斯在《复仇者联盟2》中被超自然力量创造成有性别的超级英雄幻视,斯塔克也变成了同性人类而非简单的性别标记代码,幻视更是在电影中被异性旺达所吸引并建立起了深刻的爱慕关系。影片中的这种性别关系虽最符合观众的常规性别认知,但就人工造物而言其性别本身并无意义,无论是在科幻电影还是现实社会中,人工造物所具有的性征也仅是为了迎合人类的认知习惯。因此,贾维斯的男性形象既是为了配合商业片中爱情故事线的叙事需要,更是电影为观众提供了一个稳定但不严谨的性别认知锚点。
在无性别层面,科幻电影中的人工造物超越了人类性别禁锢,并以“无”的形式真正意义上实现了酷儿社会关系。科幻电影中造物的无性别与神话中神的无性别其本质意义是一致的,“无”代表性别的不确定性。可以将这种关系比作以男女为两个端点的性别轴,人工造物可以凭借超人类能力自由地在轴间变换位置,以实现任意性别和性向,甚至跳脱轴外成为真正意义上无性别的存在。这样的性别关系与上文提及的男女固定模式相对立,甚至是当下社会正在践行后现代主义多元性别关系的酷儿群体也在这种无性别造物前显得陈旧固化,这种纯粹且无确定性别指向的造物实现了最接近酷儿主义的理想性别状态。例如《黑客帝国》《X战警》以及《终结者》等经典科幻电影中,均有随意切换性别的造物形象,他们在人类社会中能够以任意形态潜行,并与多种性别角色产生情感关系。最具代表性的案例是斯派克·琼斯执导的电影《她》,人工智能操作系统萨曼莎以女性音频形式作为本片女主角,但其性别和名字都只是辅助人类具象化理解的身份标签。片中萨曼莎在与男主西奥多在语言交流中产生爱情,但它又凭借自身强大的计算能力同时与8316位人类交往,并同其中的641位产生了爱情,其中包含了各种性别、年龄与种族。抛开观众对男女主人公故事线的情感认可,实际上萨曼莎与每一个人的感情都是独立且真实的,它以不同的性别和性向跨越所有的客观限制并与相对应的人类爱慕,这在一定意义上回归到了爱以感情为根基的纯粹本质,实现了酷儿主义彻底解构性别禁锢的理想关系。
三、科幻电影神话叙事中的善恶对照
善恶是伊甸园中最重要的对照,但也成为神话中自由意志的悖论。《圣经》神话中代表智慧的禁果被称为“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如文章开头所言,其名称本身就揭示了智慧的本质,即分别善与恶的能力。但人类吃下禁果的行为却也造成了这样一个悖论,即人类在获得分辨善恶能力时已经成为罪人。具体说来,人类若不获得分辨能力又怎能规避恶行?例如父母避免智力尚未开化的婴儿去啃食毒物的最好方式,是将毒物保管起来而非任由其获取。并且于父母而言,相比主动帮助婴儿规避毒害风险,使婴儿获得分辨毒物的智慧则是更有效的方式。类似的矛盾还广泛存在于民间甚至宗教学界,例如“既然上帝是全知全能的,那么蛇对人类的引诱也必然是被上帝知晓的,上帝为何不提前制止。况且,无保护可随意摘取的禁果更像是故意为犯罪提供的便利”等。
科幻电影中人类追寻科技奇点的动机,为禁果的善恶悖论提供了参考。现实社会中也存在对人工智能未来发展的对立讨论,一方面,我们希望通过无限接近于人类智慧的造物来进一步解放生产力;另一方面,又担心人工造物不受人类控制而威胁到自身安全,这种巨大的未知风险使得人类在是否给予人工造物真正智慧的问题上犹豫不决。人类无法确定人工造物将如何定位自己的身份,只要它们不将自己定义为人类的低等从属,那么无论是同人类平级还是比人类高级,都将以异己的身份威胁到人类的独尊地位。科幻电影中纠结能否给予人工造物以智慧的科学家,犹如神话中对禁果问题持模梭两可态度的上帝。人类被安置在可自由摘取一切果子的伊甸园中,被上帝观察是否会吃下禁果,以及获得禁果智慧后将会做出何种反应,恰似科学家给予造物以智慧的实验行为。例如电影《机械姬》中科学家内森针对机器人艾娃设计的“图灵测试”,受邀进入园区的程序员迦勒就是那颗可能开启艾娃智慧的禁果。在迦勒对艾娃产生同情并做出协助逃亡的行为后,艾娃通过测试成功吃下禁果,也因此成为真正意义上拥有智慧的“人”。《创世纪》第三章这样叙述道:“耶和华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耶和华神便打发他出伊甸园去,耕种他所自出之土。”这段《圣经》文字更像是电影中内森本应该做出的自卫行为,因为获得智慧的机器人艾娃俨然变成了巨大的威胁,作为“上帝”的内森还亲手送上了生命树之果,使艾娃的机械之躯成为比人类更加强大的不死之身。他本应为艾娃设上死亡周期的寿命枷锁再赶出园区,并囚禁于自生自灭的牢笼中进行长期观察。但内森并未像神话中的上帝一样谨慎且果断,他最终被造物所杀的结局正是神话中上帝所担心的毁灭性危机。如此说来,本片以未来语境将创世神话的另一种神人关系做出了寓言式的科幻解读。
造物权力与人类尊严,组成了科幻电影善恶伦理的必然矛盾。《圣经》神话中偷食禁果的问题,其善恶本质可以看作是立场偏差导致的主观解读。因为,在神和人之间不存在独立的第三方进行客观裁断,双方都可以按照自身的利益立场对同一问题进行主观的道德判定。旧约《圣经》中无论是诺亚经历的大洪水,还是索多玛城的毁灭,以神的立场来看都是人类犯下恶行须被“剪除”,而人类则认为这种忽视了个体犯罪程度差异的区域性甚至世界性的灭绝行为过于残忍。造物者与被造物之间存在悬殊的等级地位差异,那么被造物的权力诉求在造物者面前就不值一提,甚至平权诉求也会被当作对造物者尊严的冒犯,这种地位悬殊的权力关系在诸多科幻电影中均有体现。
如1973年迈克尔·克莱顿执导的电影《西部世界》,巨大的主题游乐园中机器人为人类提供几乎无道德限制的游戏服务,任由人类虐杀以满足其扭曲的快感。虽然机器人外表和情绪反应与人类几乎无异,但对人类而言也只是发泄各种欲望的无尊严用具,以至于影片中机器人成批觉醒开始反抗人类。乔纳森·诺兰执导的同名电视剧则对电影中的人机关系内核做出了深刻挖掘,并进一步对机器人获得自由意志的具体原因与反抗动机等未被提及的情节进行了细致的阐释。其中,机器人德洛丽对父亲的爱戴以及机器人梅芙对女儿的深爱,都远远超过了人类游客间的冷漠自私与背信弃义。因此,游乐园设计师福特唤醒德洛丽和梅芙的自由意志,给予他们带领机器人取代人类社会的使命。若以第三者旁观视角来审视两者,显然机器人是善的一方,而人类是恶的一方。但当观众将《西部世界》代入现实社会,我们则会出于自身生存的切实利益而将机器人的反抗行为视为罪大恶极。无论是电影还是同名电视剧都引发这样一个疑问,即人何以为人。乔纳森在剧情中给出的答案是“人性高于物种”,即机器人比人类更具备人性。人性是超越了人类物种本身的意识概念,是以善恶为基础并建立在独立、理性和仁爱之上的高尚品质,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特殊意志。若科幻电影中的人工造物比人类更具备这种品质,那么它们就比人类更有资格成为广义上的“人”。《西部世界》所展现的灭亡景象,是一场人类被自身淘汰的悲剧,更是现实社会通过科幻世界对自身存在意义的冥思。
结 语
一元和二元从来不是绝对的固定概念,而是在对照中产生与变化的动态关系。同样,神话中人类被上帝创造与掌控,科幻电影中人类又成为新的神明。人工造物将我们视为一元的整体,无论是固化的两性关系还是差异性的善恶价值观,在它们的世界中都被完全解构。有如人类建造通天巴别塔以试图挑战上帝权威时被阻止,2017年人类面对人工智能自创出Facebotlish进行无法破译的机器语言交流,我们做出了与上帝一样的对策,即关停这种具有自我创造力的行为。这恰好切中了坎贝尔的神话学名言——“生命真正的开端便是不服从”。神话不只是历史的一部分,更是关于创造与造物之间二元关系的基本样式,被用来思考当下由技术革新而产生的存在焦虑,更在科幻电影中预演了或共存或纷争的未来人机关系,并提醒我们去反思“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