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情味说“钓雪”—柳宗元《江雪》赏析
2022-11-11杨丽雯江苏省海安市紫石中学
⊙ 杨丽雯(江苏省海安市紫石中学)
说起柳宗元,总有一种执我之笔绘天地画卷的清凉之感袭来。他的一首小诗《江雪》,带来了绝世独立的肃穆和绵延不尽的冷峻。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此诗是柳宗元在被贬永州时所写。诗人写一位在雪野江畔独自垂钓的老渔翁,实际就是写作者自己。姜太公钓鱼,钓得一个周文王。柳宗元虽然在清冷寂寥中钓不得名君了,依然一往情深、坚守自我,“独钓”这寒冷肃杀的“寒江雪”。
唐朝诗人多爱钓。除柳宗元外,李白、杜甫、张志和也都是垂钓名士。李白写有“闲来垂钓碧溪上”,杜甫曾笑述“稚子敲针作钓钩”,张志和则痴迷“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意境美。柳宗元却因自身命运的沉浮,钟情于“独钓寒江雪”。
同是唐朝的白居易,被贬江州时也著有一首与“雪”有关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当时,天气寒冷,他向隐居于庐山的刘十九发出请柬:“能饮一杯无?”新酿的美酒,雅致的火炉,好友举杯,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温暖肝胆、豁达进退、淡看荣辱的味道。
而柳宗元呢?写了《江雪》,则是孤寒一片。那么,为什么还会有很多人为这种“彻骨入髓之冷意”所折服呢?只因柳宗元从“庙堂之高”转入“寒江之寂”,虽天寒、雪重、孤寂甚至伤怀,但他移情之物并非热酒一杯,而是寒江一条、钓竿一具,那种相对静止的唯美和柳宗元性情的唯一,给人一种无言的震撼。
柳宗元诗歌成就非常高,但当时的人们并不认识其价值,直到苏轼才最懂柳宗元。苏轼认为韦应物和柳宗元的诗淡中有味,比别人写得都好。唐末郑谷不懂其中真意,却追步柳宗元,作诗“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苏轼称其“此村学中诗也”,仅一个“归”字,境界远远差矣。
一个人痴痴同一条寒江交谈,寒江听得懂他,这才是柳宗元。柳宗元忘记了自己在漫天雪幕之中,还是那样痴痴地钓。会有谁借一条快船,轻轻把鱼儿抛到寒江中,将他从忧伤中拉回来?谁也不能,江雪还是那个江雪,寥寂还是那个寥寂。柳宗元和钓江雪之间是一片又一片孤独,像山脉连绵不绝。说不尽,叹不完。
《唐诗三百首》选编人蘅塘退士有谓:“《江雪》二十字可作二十层,却是一片,故奇。”历代不少评论家都盛赞此诗,寒江独钓,气象超然,雪景如在目前;意境深远,叹为绝唱,在乎诗品处可见人品、风骨。
其时,柳宗元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甘愿做一渔翁“独钓寒江雪”的形象之美,与纯洁寂静、辽阔苍茫的气象之美,交相辉映,如在眼前。绝对的清寂,极端的静默,形成了非同寻常的“空灵剔透、绝世孤傲”意象。
《江雪》问世之后,山水画家爱之如宝。从唐朝到今天,不知道有多少画坛高手根据这首诗的意境挥毫作画,以“江雪独钓”为题的山水画,如恒河沙数。比如宋代马远的《寒江独钓图》(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元代姚廷美的《雪江渔艇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明代吴伟的《雪江捕鱼图》(湖北省博物馆藏)等。画上多为白茫茫雪野一望无际,弯弯江水波澜不惊,一叶小舟似有若无,舟上见一锥影放长线一钩——意为渔翁独钓寒江之雪。
柳宗元位居“唐宋八大家”第二,近代章士钊则尊之为“唐宋以降,天下第一”。柳宗元之《江雪》,寥寥二十字,实极品文字。因其强烈的视觉冲击感,入画静穆而无动,表面看去不觉一丝涟漪,却可动乎心魄。《江雪》炼字精准而入心境,“千”与“万”、“山”与“径”、“鸟”与“人”、“绝”与“灭”、“孤”与“独”中,透射别样清寂,而处处清寂——传出空与静、冷与洁的独特魅力,此魅力与柳宗元《小石潭记》的空静笔法如出一辙,深具洗心涤魄之效,佛家气象扑面而来。
江雪独钓有常主,取意空邈柳宗元;江上风雪漫飒飒,静处守定便是主人——眼见寒江“寂”,胸中有天地,此间寄达心意为虚空,你我都是一朵雪花。在《江雪》中,作者刻意描写雪花的地方只有一处“独钓寒江雪”,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哪一句不是间接写雪?
雪花、雪野的静谧和肃穆,与柳宗元的心境高度契合,这是大自然景象与人物情韵的统一,是诗歌创作中的物我相融的写作手法,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庄子曰:“澡雪而精神。”大雪隐山河之悲,覆万古之愁。天地宁静,心生明净。于寒江雪中独钓,不是那些领受红泥小火炉的人能够懂得,更不是那些享受锦衣美食之辈所能领受的大境界。最好的雪、最明净的雪,永远下在我们的心里……
雪是大自然的一种仪式,漫天飞舞的白色情韵把人心变得柔软、纯洁。但是,钓鱼可以,大冷天竟然去钓雪!难道雪还需要钓吗?可能有些同学要这样问了。大家要知道,这里的雪野、雪花到底有着怎样的象征意义呢?雪,时急时缓地下着,铺洒在江面上,细细玩味,就会发现雪野、雪花有两个鲜明特点:洁白无垠,心香一瓣。柳宗元《江雪》这首诗,能让吟咏者自然地联想到柳宗元纯洁的心志和对官场无欲无求的态度,《江雪》无疑象征了其心志和格局。
柳宗元自述:“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江雪》中营造的空灵境界和内心追求,也与柳宗元信奉的佛教和修行有关。“因缘所生之法,究竟而无实体曰空,又谓理体之空寂。”读诗者在“钓雪”中获得,反过来创造、升华了这一片“白”。诗歌有尽,而余味无穷矣。
用“留白”之法,柳宗元留给后世一个梦的世界、无尽的艺术境界。不由得想起顾恺之擅长画古代先贤,总是迟迟不去“点睛”,他要找到那点难于琢磨的元神,才肯落笔。充满诗意的唐代,降生了传世名篇《江雪》,正因柳宗元内心的元神之气在大雪漫天里弥漫。空冷中,万千孤独,天地可鉴。因之,元好问有“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元好问最懂柳宗元,元无论从现实如梦,还是从如梦现实方面,都揭示了柳宗元眼前片片垒砌的奇异与冷峻的趣味,还有心中层层叠加的寂寞与深邃的美感。
《老子》有曰:“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柳宗元仅用寥寥数笔小黑,周遭所余全为留白,乃真功夫、大境界。大面积留白,赋予了画面张弛有度的“呼吸空间”。《江雪》之中的“千山”与“寒江”,传出山水间寒气凛然,静默如是,宛如眼前。《江雪》留白之中,不仅有“钓雪”的存在,还有心情执意与淡然的些许浮动。
人在雪中,虽江寒而鱼伏。“置孤舟于千山万径之间,而一老翁披蓑戴笠独钓其间,彼老翁独何为而稳坐于孤舟风雪中乎?此子厚贬时取以自寓也。”《柳宗元传》有文载:“叔文欲大用之,会居位不久,叔文败,与同辈七人俱贬。宗元为邵州刺史,在道,再贬永州司马。”于是,面对此困境,柳宗元以“蓑笠翁”自况。
“蓑笠翁”三字,放入整首诗,堪妙之极。品味之余,似能浮现寒气中“蓑笠翁”须发颤动,并从蓑笠下见其眉间皱纹,一想便可妙悟其志。流寓羁旅,客子孤独,唯钓雪,可知胸臆。同样,“独钓”这一意象在诗中也有新的寓意。“独钓”与士大夫推崇的“慎独”非常相近,这里的“钓”只是一种画面呈现而已,并非是钓上多少条鱼来。略加思索,我们便能发现,“蓑笠翁”的自喻与“独钓”的志趣,暗相呼应,唇齿相依。“江雪”这个标题,分写静穆,合写寥廓,可谓精妙。
如果打通心象和物象,从《江雪》诗品中走出,我们会惊奇地发现:物象,即是心象,是一种真正的心弦抒发。所谓心灵,所谓志向,所谓追求,柳宗元在《江雪》中既是建设者,亦是享受者。茫茫天宇就如同诗中的“千山鸟飞绝”,唯有心在此间,你才是“独钓”的主人;心象品格,在弥天大雪中也越发坚定。品读诗歌的经典意象,要把意象所附着的文化意味开掘出来。像柳宗元一样钓雪,钓雪,然后变成大自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