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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雀

2022-11-11

山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赵总上海

鸮 瑕

我是万家灯火。这是加上阿雀的QQ之后她给我发的第一句话。

第一次见到阿雀是在学校门口简陋的烧烤摊前,外面天黑压压的,还下着很大的雨。那些雨滴打在烧烤摊塑料布的顶棚,噼里啪啦地冲撞出一条可以落到地上的通道,像是关不住的水龙头,阵势很大。

这么大的雨就算是打伞回去也会被淋湿的,桌子上其他学长学姐们正在就着昏黄的灯光挑选食材,有人已经撬开了好几瓶啤酒。学姐双手撑住桌子拍了拍,扬声说道,这是我们配音社新学期第一次集体聚餐,也是给新生们的迎新会。

周围人都停下看着学姐,我也跟着点点头。实际上,从我看到他们的社团宣传到决定入社再到跟过来吃饭,只有两个小时而已,别说在座的不认识几个,连部长叫什么名字我都没记住呢。学姐冲着我招了招手说,“来,刚入部的你们两个交一下会费。”

每个新入部的成员都要交三十块钱的入部费,我刚转给学姐,学姐扭身就给了烧烤摊的老板。“今天我这个部长请客,大家一定吃好喝好!”大家欢呼着继续各干各的了,我跟着也鼓了几下掌。

冰柜里的铁盘子盛着软趴趴橡皮泥一样的鱿鱼和沾着没消融冰霜的肉串,蔬菜上面有几只苍蝇盘旋在上空伺机降落。我没了胃口,甚至有点恶心。地上的水坑能看到无数涟漪此起彼伏,有人一脚踩过,污水和泥点子溅得很高,有些溅到她赤裸的腿上,有些溅到她绿色的T恤和白色的短裤上,那双凉鞋站在地上洇湿了一片水渍。我想了想,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她。

女生喘息着把伞收起来,将伞柄抵住肚子摁下去。雨伞上的水珠乱飞,我扭头看了一眼,好在那些烤串还在远处的炉子上烤着。她把收好的雨伞往帐篷边上随手一扔,接过我的纸巾,我冲她笑了一下,看着她擦了擦湿漉漉的腿。

你旁边有人吗?没。我把放在旁边的包拿起来放在腿上,她把一条腿迈进来,然后双手撑住桌子,再把另一条腿送进去。

部长端了一大盘刚烤好的串走过来,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白燕来了?我们这儿刚烤好东西,快吃快吃。”她很响亮地答应一声,坐下的时候,顺手从盘子里翻出烤鱿鱼开始吃,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我,然后递来一串,快吃,吃四串就回本了。

阿雀只比我早入部一天,为了今天晚上的社团聚餐,她中午连饭都没吃。我除了部长以外,分不清哪些是学姐学长,哪些是和我一样的新生。阿雀成了宴席上我的依靠,因为她也不跟人说话,只负责低着头吃烧烤,抬起头倒饮料。

我是没什么胃口的,可是阿雀大概把我当成了另一个她,倒饮料必定要给我添点,每次拿烤串也一次拿两串。我不需要人照顾,但确实感激阿雀的热心。我鼓起勇气小声跟她说,我们加个QQ好友嘛。

阿雀抹了抹手上的油说,你加我,我从宿舍走得急,手机没带。

后来,我和阿雀熟悉了。她不姓白,姓金,叫金白燕。她说,你叫我阿雀就行。我问,为什么不叫阿燕。她说,叫燕子的人太多了,但是没几个叫阿雀的。我想了想,确实没有。阿雀个子很高,她跟我说,四舍五入她有一米七。我大吃一惊,我也有一米六八,但阿雀跟我走在一起要比我高很多。阿雀说可能是因为她瘦且腿长,显得比我高。我说她不像雀鸟,像白鹭。阿雀立刻说,我这就去公安局改名,改成金白鹭好了。但是阿雀已经十九岁,想改名字太麻烦了。

一开学,阿雀就被礼仪队看中了,她说礼仪队是校级组织,不用交入团费,参加学校活动的时候还会给工资。我问能给多少,她说一次也就十几块,但是足够两天的饭钱了。系里迎新晚会上,我看到她靠在舞台下面的墙根,趁着没人注意掏出手机打字,赤着脚,把高跟鞋拎在手里。

阿雀的高跟鞋有七厘米,我说,你买那么高的鞋子站几场晚会就会受不住的,她说这样就可以显得很高,能站在礼仪队的最前面。老师往往会选择气质好个子高的女生走舞台,不用在台下或是会场门口站着。我听不懂,阿雀想了想换一种说法,会多给点钱。

我还是时时刻刻为阿雀担心着,她就像是踩着刀尖走路的小美人鱼,下一秒就可能折断她纤细脆弱的腿。不出一个月,阿雀就在舞台上狠狠摔下来,崴了脚。

阿雀并没有发消息给我,只是我下了晚课往宿舍走,看到有人坐在医务室的门口。我仔细打量那个身影,她双手向后撑着,脖子仰得高高的去看天上的月亮。后面拉得很长的影子像极了某种细腿细嘴的鸟。

我于是通过影子认出了阿雀,她左脚脚踝上缠着绷带,伸直了搭在台阶上。阿雀也看到了我,熟络地招了招手叫我去扶她,然后毫不客气地把体重都压在我身上。

真倒霉,今天上台的时候走神了。

我问,伤得很严重吗?

没骨折,只是扭伤了。阿雀一瘸一拐地说,我要退部,不想干了。

我想扶她回宿舍,但是阿雀勒着我的脖子往操场拽。你都没见到我摔倒的样子,太好笑了。你应该脑补一下,我穿着红色的旗袍,然后踩着七寸的高跟鞋。

我被她勒得脑袋疼,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如果有人见到我们两个,可能会认为是两个撒酒疯的醉鬼。

你是不是把脑子摔坏了?

我还没说完!今天还发那种民国的宽帽子,我本来今天穿得又休闲又酷,好嘛给我打扮得跟个姨太太似的!阿雀说,我不应该是那个样子的,我不想穿高跟鞋和旗袍了。我应该给自己打扮成一个酷女孩,然后勾搭你们。

我终于笑出了声,你太自恋了。

自此,阿雀每天都会挪着她穿着拖鞋的受伤的脚,另一只蹬着高到小腿的马丁靴,身着黑色带着金属吊坠的衣服和大裤衩似的皮裤,步步铃铛作响地挪去教室。因为走路的动作摇摆幅度很大,我常常看到那些金属吊坠们纠缠在一起打着结,帮她解开之后,没走几步就又会开始打结。我实在不想跟如此高调的阿雀走在一起,但阿雀总是能从无数平平无奇的学生中,一眼逮住我,然后顶着像是被人打了两拳的烟熏妆,扯着破锣嗓,就地叉腰冲我远远地大喊,快过来扶我啊!你没看到我吗?

我顶着无数打量的视线小跑过去,低声叫道,你帅得我都认不出来了。

退出礼仪队之后,阿雀又立刻开始筹备写小说。我问,打算写什么小说。她说,写网文,打算写言情小说。

我没怎么看过言情小说,最近一次的阅读还要追溯到小学。

阿雀说,她可以跟网站签约然后赚钱。阿雀和我约定每天要更新四千字,我们互相监督。我写作的时候,不能听歌也不能受外界的打扰,但阿雀不受任何事物的影响,她往往一边听着摇滚,一边狠命地敲着键盘。刺耳的音乐从耳机里抖出来,我被打扰得不得安宁,只好犹豫着问在听什么,她说,玛丽莲·曼森的歌,《摇滚已死》。

阿雀和我的相互鼓励没有持续很久,我每天写不出那么多东西来,阿雀则是放弃写网络文学了。她说,盗版太猖獗了,订阅正版也就一杯奶茶的钱。他们全盗走了,读者就不付钱看了。我写一篇他盗一篇,那我不写了。气死他们!

我附和,我也不写了,写了也没有杂志愿意发。我陪阿雀去买奶茶,阿雀吸了一口芋圆说,奶茶是实打实的,稿子是空虚的……哈哈,我们两只菜鸡。

我和阿雀的生日同日不同月,所以阿雀一直标榜我们为异父异母的姐妹。她过生日时,我订了个十寸的巧克力蛋糕。阿雀瞪着眼睛问,多大?十寸?

我对蛋糕的尺寸一点概念都没有,表示我订了蛋糕店外送的最小尺寸。阿雀说,你一定是被店家骗了,不过此刻蛋糕已经不能退了。我们两个人坐在操场上啃食这个十寸蛋糕,连晚饭都省了。

阿雀说,咱俩切一半吃了,然后剩一半明天当早饭吃。

别吧,这大热天的放一晚上不就坏了。万一惹蟑螂了呢?

阿雀抬手看了看时间,叹了口气说,那我们就慢慢吃,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回宿舍。我痛苦不堪地举起巧克力,暗自后悔为什么没选水果的。阿雀狠狠用手抄起一块蛋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分手了。

我努力把卡在嗓子里的巧克力咽下去,试图说点什么。阿雀嚼了两口,继续说,在生日当天分手是不是很可笑?

阿雀说,这是她的初恋,时间久感情深,分手的时候,算和平也算单方面撕毁协议,对方的微信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红色感叹号作为结束。阿雀愤怒之余,开始以牙还牙,从微博删到支付宝,从陌陌删到蚂蚁森林。翻遍了手机上所有软件里的好友信息,都没有赵总两个字,她一口气还没吐完,脑海里又浮现出对方的手机号码来。

阿雀初三的时候喜欢上了高二的学长,在一座几千人的学校里,不同年级的人的相遇都是屈指可数,好像每个年级之间都有隐形的柏林墙,泾渭分明。高中年级在三四五楼,初中年级在一二楼。阿雀在二楼,学长在四楼。

阿雀当时只是给数学老师去五楼拿打印的卷子,看到一个卷着头发,穿着长裙像模特一样的女生,拎着一大袋子的零食站在高二六班的门口,她还背着包,那个商标阿雀不认识,但一定是大牌。她看上去没有一点学生气,但又年轻到不可能是家长的地步。

然后出来一个男生,一句话也没说就接过零食袋,转身递给班里的人。女生笑了起来,刚想说点什么就被打断了。男生站在门口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分手就给我有点分手的样子。

班里撕开包装袋的声音连走廊上都能听到,里面的男生们欢呼着说,谢谢赵总!那个女生的笑容僵硬在脸上,但立刻就转身走了。她将高跟鞋踩得啪啪响,每一步都声势浩大。直到拐弯下楼梯的时候,才快速粗暴地从包里翻腾出散粉开始往脸上拍,阿雀看到有眼泪掉下来,粉就要往脸上摁好多下。

这简直就跟言情小说的剧情一样恶俗狗血,她傻乎乎站在那里,余光瞥见那位赵总还站着门口看着,赶快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往楼下走,她听到有男生跑出来跟他说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赵总,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赵总并不帅,只是皮肤很白。个子也不高,跟阿雀差不多高。阿雀的恋爱目标一直都是一米八长得帅成绩好有肌肉,赵总哪个标准都不太够。但她莫名其妙记住了那两个小酒窝,还记住赵总笑起来眼睛真的会完全眯起来。真奇怪啊,明明完全跟自己喜欢的标准没有一点点的相似之处,可是你就是喜欢他。阿雀通过塔罗牌占卜、骰子占卜、石头剪刀布、猜一猜等无数游戏和情感问答里得到结果,她是真的喜欢赵总到可以放弃自己的恋爱标准。

在确定这个结果之后,阿雀就壮着胆子在楼梯口等了起来。初三要比高二的放学时间早一个多小时,阿雀就爬到五楼的楼梯口等了一个多小时。随着下课铃,高二的学生们背着书包下学了,人流如织,阿雀像是水里的石头,一点也不在乎周围刺探好奇的目光。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也没见到赵总,她于是大步走进教室。赵总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低着头玩手机,几个男生在前面用拖布打架。阿雀犹豫要不要开口,但男生们爱起哄是真的,到时候会很吵。她蹲下身子由桌子挡着跑到赵总旁边,很明显看到赵总看她的表情像是看到一只高速蟑螂直奔他飞来,连眼睛都瞪到不可思议的大。阿雀单刀直入,能加你一下QQ吗?

赵总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盯着阿雀看了一会,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阿雀回答,有缘千里来相会。

他加上了她的QQ,阿雀冲他挥挥手,又蹲着窜出了教室。阿雀低着头看着对方的信息,名字是一串省略号,头像是纯黑色的,对方发来的第一句话,我是赵瑾。

阿雀哆嗦着赶快发消息,才发现自己的手指都是冰的,僵僵硬硬湿漉漉的一个摁键一个摁键地压下去,我是阿雀。

在学校里去寻找一个人的身影,总是有限且徒劳的。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从后脑勺看只能分出高矮胖瘦。赵瑾只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条沙丁鱼,既不高,也不矮,既不胖,也不瘦。但是阿雀心满意足,她只想起了小王子,那是只属于小王子的小玫瑰,跟千千万万的玫瑰都不一样。于是在她看来,他的优点好像就是要比别人多一样。她对着手机那一方小小的屏幕,输出自己直白稚嫩的感情。

阿雀对他说,我中考考好一点,还留在高中部。到时候我在三楼,你在四楼,我们就离得更近一点了。赵瑾回复道,阿雀,我高三就要回上海去了。阿雀只知道上海是和北京一样的大城市,具体有多远,又意味着什么,她一概不知。只是模模糊糊地想,赵瑾居然是上海人?那他可真厉害啊。阿雀便怀了憧憬的心思说,那真好,我以后去上海找你!赵瑾笑着说,你考上海的大学吧,到时候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操场上有蚊子的嗡鸣声,我伸出手朝着四周挥了挥。本校离上海相隔千里,你这算南辕北辙了吧?阿雀从口袋里掏出巴掌大小的喷瓶,往我和她身上一通狂喷,六神花露水像一片雾盖在蛋糕上。蚊子是否跟我一样呼吸不畅我不清楚,阿雀毫不在意地收起来说,我这算迷途知返。

赵总就这样回到上海高考,她能感觉到赵总像是消失了,他们所能交流的只有文字和语音。阿雀祝愿他能考上好大学,也祝愿自己能顺利升上高中部。她主动减少了和赵总的联系,把想念写在纸上。现在已经没人写情书了,大家习惯了快节奏的交流,甚至摆脱了纸笔的束缚。阿雀如临大敌地盯着白纸,她想不到要写什么,只好把自己的生活像流水账一样写下来。写完一叠,她笑了。这不像情书,像日记。她把这一叠信保存好,在赵总高考后寄了出去。

当然是没有什么回应的,阿雀并不在意,她沉浸在一种浪漫的满足里。赵总问她假期要不要来上海玩,阿雀拒绝了。她查了去上海的车票和酒店费用,那不是她一个未成年人可以负担得起的,更何况父母也不会同意她去。她倒是很好奇,赵总不能回来看看她吗?赵总笑着回复,那个小地方我待够了,好不容易回到上海,我有空还是想到处旅游。

阿雀听到小地方三个字,心里咯噔一下。她也认为这座小城很小很破,横七竖八的街道大概两三天就能全部转完。只是从赵总的嘴里说出来,她平白觉得身上都多了一层土气。看着赵总给她发过来的那些照片,有时候只是不经意的背景都显得酒绿灯红。她盯着那些像素模糊的霓虹高楼,大概明白了赵总的意思。

她侧着头向窗外看去,夏秋交汇的时节,刮起的大风总是会夹杂着灰尘砂砾,吹得空气中灰蒙蒙的。阿雀下定决心要考取上海的大学,她要去这个繁华的城市。连接她和上海的,是赵总。

阿雀怀着雄心壮志想要考上海的大学,爸爸听过之后点了根烟,妈妈在织毛衣的空档回了一句,上海学校的学费肯定很贵吧。阿雀知道妈妈是在考虑妹妹阿鹃的未来,阿鹃比她小六岁,她要是上了大学,妹妹刚好上初中。家里实际上负担不起两个孩子的学费,爸妈都是打工人,阿雀一直到上初中才从爷爷奶奶家搬回自己家。阿雀咬了咬牙说,是贵,但是上海打工能赚很多钱啊。妈妈织完最后一针,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去上海呢?我们还想让你去上家门口的师范,学费少给补贴,出来还能当个老师。女孩子,这是最好的出路了。

阿雀不想跟爸妈吵架,她站起来回到房间。阿鹃坐在上铺读书,她受尽父母的宠爱,更何况,她还处在一个什么也不用想的年纪。阿雀把头搭在她床边,闻到床单上橙子味洗衣液的味道。阿鹃亲昵地把手放在她脸上,阿雀说,我想去上海上大学。阿鹃问,上海很好吗?阿雀说,非常好。阿鹃问,有多好。阿雀说不上来,敷衍着回答,很好很好很好很好。阿鹃沉默了一下说,那师范呢?阿雀有些烦躁地说,你乐意你去。阿鹃也生了气,我去就我去。阿雀回道,那你从幼儿园到大学都在这一条街上,毕业了工作也在这条街,一辈子都在这条街上。阿鹃突然笑起来,阿雀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阿雀的成绩不算好,也不算坏。去家门口的师范用不了多高的分数,去上海的大学需要很高的分数,也需要很多的钱。阿雀梗着脖子问自己是不是考到上海的大学就可以去,爸爸说,如果能考到,那就去。妈妈没说话,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意见。阿雀于是开始拼命学习,她没有把自己可能去不成上海这件事告诉赵总,因为这与他无关。说实在的,自从上了高中,她和赵总已经将近两年没见过了。她有时候都想不起来赵总长什么样,联系的时间变少了。翻开聊天记录,最近的沟通在上月。阿雀不大分得清现在去上海的目的,是为了见赵总,还是为了摆脱这座小城,还是为了能有她想不到的那种未来。

其实这都不算恋爱,异地三年,名存实亡啊。我感慨了一句,接着说,听上去是个非常感人的励志故事,美好结局应该是你考到上海做都市丽人。阿雀从兜里又掏出一个小到可以一口闷的水杯,拧开灌了一口。说实话,当时我就是被他的气质所吸引了。

什么气质?

大城市人的气质,你一眼就可以把他和本地人区分开,像个少爷。

因为是个总。我俩笑了起来,阿雀手里的蛋糕差点抖了下去。“总之,我很羡慕能成为那样的人。或者说,我想跟那样的人有所交集,给我看似很悲观的世界里带来点什么。”“你很悲观吗?”“没钱就会很悲观,当然,有钱也未必不悲观。”

阿雀家里两室一厅,位于老旧小区。冬天常有暖气漏水,四季常常不知原因的停水停电。阿雀的爸妈没什么文化,生下阿雀的时候年纪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为了打工赚钱,阿雀被丢到爷爷奶奶家,一丢就是十一年。阿雀只有在各种节假日才能见到他们,寒暄的时候像是客人。六岁的时候,妈妈怀里抱着阿鹃回来了。

阿雀于是知道这是自己的妹妹,她盯着那个睡得死沉的婴儿思考了很久,决定把自己的床让出一半给妹妹。等啊等,天终于黑了,爸爸妈妈抱着阿鹃走了。阿雀站在门口迷茫地问奶奶,阿鹃不留下吗?奶奶擦了擦手,脸上的笑意像个面具一样卡在脸上说道,你妈说要自己带呢……还是个女儿,倒是当个宝似的。

阿雀不明白自己跟阿鹃有什么不同,父母的偏爱是没有理由的。她只是想,如果阿鹃是个男孩,她或许就没这么难过了。奶奶说,他们要工作,没时间养两个孩子。养你们两个丫头也得不少钱。阿雀想,这怨不得他们,是因为家里没钱。

回到父母身边的阿雀已经长大了,她已经不要求父母的爱了。她需要的是更现实的东西,比如独立的卧室。家里狭小拥挤,阿雀只能和阿鹃挤一间卧室。这个次卧只能放下一张一米二的上下床,旁边插着一张几十厘米宽的书桌。衣服、行李箱、书本和杂物只能见缝插针地塞在角角落落。阿雀说,我想睡上面,上面能照到太阳。

妈妈叹了口气说道,你妹妹睡得好好的,你做什么?下铺难道不能睡吗?她把枕头拍得松软,又为她铺好了被子。阿鹃从床上探出脑袋观望着,阿雀想起六年前空出的那半张床,家里的次卧放不下一米五的双人床。

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爷爷患了老年痴呆症,奶奶的身体也承受不了照顾人。子女们一商量,帮他们把房子卖了,用卖房子的钱支付两位老人在养老院的费用。阿雀知道自己这算被赶出来的,她留不住什么东西,只是很怀念在爷爷奶奶家起码有自己的房间,有一张一米五的床,有一张厚木头桌子,有一个很窄的衣柜。阿雀在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有了一个理想,她想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没有爸妈,也没有阿鹃。

阿鹃的脾气和成绩都不太好,爸妈总是逼着阿雀给阿鹃辅导功课。他们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文化,连阿鹃六年级的数学题都看不太懂。阿雀忙着自己高考的事,又要给阿鹃讲题,忙得焦头烂额。阿鹃没什么耐心,她总是嗯嗯啊啊地应和着阿雀,或者发呆,或者玩手里的橡皮铅笔。阿雀讲完了,她还是不会写。阿雀生了气说她,阿鹃就敢伸手把桌子上的书全都扫在地上。书本砸在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气势,妈妈就会立刻从客厅冲进来吼道,难道你不会耐心点跟你妹妹讲吗?

阿雀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在父母看来,阿鹃的小升初考试比她的高考还重要。她只记得自己歇斯底里地站起来宣泄自己的情绪,质问父母为什么不花钱给阿鹃报辅导班,自己的学业压力也很大,最终把话头落在自己要去上海,要彻底摆脱这个家。她气得浑身发抖,几乎感觉到胸口像鼓风机一样起伏。妈妈冷静地看着她说,如果你有本事的话。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阿雀的怒火,但家里如此的狭小,她连可以躲起来一个人哭泣的地方都没有。妈妈很快退出去关上了门,而阿鹃扑过去抱住了她。阿雀感觉到阿鹃的体温,她哭骂道,都是因为你!阿鹃说,好吧都是因为我,我不该发脾气的。对不起姐姐,你原谅我吧。

这就是我的妹妹阿鹃了。阿雀调出手机相册里的照片,是一个梳着马尾,穿着黄裙子的小女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你妹妹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有些为阿雀打抱不平的心态。

你父母年纪大了,你妹妹比你还小六岁,到时候指不定还要你给她付大学学费呢。阿雀坦然地把手机收起来说道,可是阿鹃也很可怜啊,我在爷爷奶奶家起码有人照顾。阿鹃在家整天整天的没人管,很小的时候就要学会做家务。爸妈有时候工作太累还要拿她出气,我爸那个脾气上来没少打她。你看她买裙子都要买长袖的,因为胳膊上有做饭的时候不小心烫出的疤。

阿雀说到这里眼眶有些发红,她清了清嗓子,用手徒劳地去抠弄塑胶草地里的黑块。她是脾气大,但是她很快就会跟我道歉的。再说了姐妹之间斗嘴怄气还是挺正常的,我有时候脾气也很大。我是爱她的,她也爱我。

阿雀在紧张和焦虑中,度过了她的高考。爸妈没有问她考得怎么样,他们不太能够管束这个自己长大的女儿。大多数时间连说个话都是客套而疏离的。高考结束的第二天,阿雀就跑去打工。在超市当导购员,在广场上发传单,在奶茶店做奶茶。阿雀靠着攒了三年的零花钱、压岁钱和工资决定去上海旅游。

她的钱除去往返的车票和两晚酒店的费用还有五百块,阿雀想,这完全足够了。她自诩是个大人了,这件事甚至没有告诉爸妈。她骗他们自己要去同学家住两天,爸妈可有可无地点点头,甚至没问是哪个同学,家又在哪里。

阿鹃是唯一的知情人,她把自己的零花钱塞给阿雀。哪里用得到这么多钱。阿雀拒绝着推回去。姐,你要去的是上海。上海的消费多贵啊,再说了,你花不了可以回来之后还给我嘛。阿雀觉得阿鹃说话老气横秋的,揉了一下她的头发收下了。

阿鹃没再上床,而是硬跟她挤在下铺。她们胳膊贴着胳膊,腿贴着腿。你跟那个男生还在一起吗?黑暗中,还是阿鹃开了口。应该吧,我这不要去找他嘛。阿雀贴着墙,墙冰冰凉凉的。你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啊。阿鹃问道。因为他有钱,他很有钱。阿雀说。他有钱也没有给你花,你们这几年都没有见过面吧,小孩子过家家似的。阿鹃叹了口气。我不会花他的钱的,我自己可以挣。我只是想过有钱人的生活。你知道吗,他给我拍的照片,他家住的是高层复式,我第一次知道高楼里还能做成别墅的样子。他的卧室好大,他的床是一米八的。他可以到处旅游,他这几年出国了好几趟。阿雀颠三倒四说不清话。阿鹃制止了她,姐,明天的飞机,快睡吧。

那是阿雀第一次坐飞机,她上网看了攻略,提前四个小时到机场。因为没有行李,阿雀不需要办理托运,直接去安检。她安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人,她希望没有人能发觉她是第一次坐飞机。尽管这没什么丢脸的,但她有难以言说的尊严感。

等到上了飞机,她才发现坐在靠窗的位置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舷窗有点低,也不大干净,模模糊糊地能看到外面飞机硕大的机翼。在飞机上,阿雀认真地吃光了机组成员给的所有的食品和水。隔壁座位上的阿姨似乎没什么胃口,阿雀壮着胆子问她要,阿姨爽快地把饭给她了。阿雀把饭塞进了包里,她想,晚饭有着落了。

等到落地,她站在虹桥机场里。人群像是觅食的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冲着一个方向游动。她掏出手机,严格按照导航来走。这机场真大啊,阿雀感觉自己走了半个小时,还在这迷宫里打转。她看见地铁口站着一个男生,冲着他挥了挥手。时隔三年,赵总已经是上海的赵总了。阿雀没办法把他和在学校的样子联系在一起,只是腼腆地冲他笑笑。

赵总很熟络地对她说,阿雀你还跟以前一样,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我们先去你住的酒店放东西吧,然后我请你去吃晚饭。赵总的学校在徐家汇区,阿雀的酒店也定在附近。她顺从地跟着赵总走,坐地铁可以直达。阿雀从没有坐过地铁,赵总提醒她要去买票,只买一张就够。阿雀搞不明白,直到看到赵总刷了一下手机就过去了。

地铁的速度很快,人也很多。只是三分钟停一次车,站也很多。阿雀这辈子都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人,他们行色匆匆,有些人手机不离耳边。阿雀偶尔看到穿搭很时尚很奇怪的人,她看着那个红头发黑衣服满身丁零当啷金属的人走过去。阿雀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扭过头来的时候,赵总正在看着她说,上海这种打扮的人挺多的。阿雀点了点头想,大概上海本来就很多人吧。

阿雀也没有逛过这么大的商场,有七层,地下还有两层。赵总说,这不过是上海最普通的商场之一。琳琅满目的店铺和形形色色的人群,很多东西阿雀都叫不上名字,眼睛都有点看痛了。她看到有一家店铺里摆着很好看的玩具,走进去蹲下打量。赵总说,这款盲盒最近还是挺火的,你要不要抽一个试试运气?阿雀知道盲盒,也知道盲盒的价格,她摆了摆手拒绝了。旁边和她相同年龄的一个女孩子愉快地抱走了一整盒,和她的同伴说说笑笑着离开了。

你知道,那一整套的价格就要八百多。阿雀挠了挠脖子说道,比我当时身上带的钱都要多,而且她们买东西的样子轻松愉快,就像是花了八块钱。谁不想过把八百块钱当八块钱的生活呢。当时我兜里只有七百块钱,大概的心态就像是只有七块钱,比乞丐都穷。

赵总请她吃商场里的一家苏州外婆菜,里面装潢得很高雅。阿雀喜欢这种厚实的木头桌子,头顶的灯用草编的斗笠罩起来,光线在墙上四散开来。墙上装裱着小巧精致的油画,似有似无的传来吴侬软语的歌声。阿雀觉得自己当时的动作冒着傻气,每个细节都要瞪着眼睛看。赵总一边看菜单,一边对她说,这就是普通的餐厅,装潢和口味都只能算凑合,他们家唯一出名的招牌就是这个鱼汤了,这个一定得尝尝。

阿雀讪讪地拿起菜单来翻着,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家的招牌鱼汤,298一份。阿雀有限的人生里还从没有吃过这么贵的鱼,也没有喝过这么贵的汤。赵总又点了几道菜,阿雀一边听一边翻找着它们的价格。赵总问她还想吃点什么,阿雀连连摆手说够了够了。她做贼心虚,胆战心惊地估量着自己口袋里的钱。

赵总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很快说,这顿是我请你的,你不要担心付账的问题。这使得阿雀更加窘迫,她涨红了脸说一定要AA。赵总喝了口茶,转了个话题问她有没有考虑好去上海的哪所大学。阿雀说还没出成绩,也还没想好。赵总又问,有没有想过出国留学。这是阿雀从没敢想过的问题,她壮着胆子问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赵总说,他打算出国读研,如果阿雀能跟他一起出国就好了。

阿雀这才明白,大概他从不清楚自己的家境。他不知道自己这次来的费用都是攒了好几年的,他也不知道家里实际上连她和阿鹃的学费都负担不起。读研,阿雀知道家里人给她最大的帮助就是支付大学费用,有可能生活费都要自己打工赚了。爸妈年纪大了,他们还能干几年。阿鹃的读书费用少不得要靠着她,还有爸妈的养老问题。而她现在坐在上海普通的商场的普通饭店里像个乞丐一样,对面的男生家境优渥,出国留学对他来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鱼汤端上来了,阿雀喝了很多。她觉得鱼汤确实非常鲜美,但不值这个价钱。她又觉得只有喝完才不算浪费钱,于是,连汤里的配菜和鱼骨头都嗦干净了。可菜实在有些多,她吃不完。毕竟不是她付钱,无法要求打包,临走的时候还是觉得很可惜。

赵总和她在商场门口分别,他回学校,阿雀回酒店。阿雀吃到食物顶在嗓子眼,巴不得靠走路消食。徐家汇真的很大,她走在路上渺小极了,路两边林立着无数商业大厦,是黑暗的钢铁森林。巨大的LED灯播放着广告,灯光照在另一栋楼和地上。她迷路了,周围的大厦似乎都长一个样。她顺着人群走进其中一间商场,找到扶梯。她不知道自己要上去干什么,也许只是没路走了。商场里的人真多啊,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阿雀看到商场里的电梯门都干净得像镜子一样,她仔细地打量自己。确实很土气,能一眼被区分出来。阿雀绕着四楼走了一圈,看到一家卖鞋子的店。她看不太懂英文的店名,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走了进去。导购员是个非常漂亮的姐姐,阿雀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她指着一双白色的小皮靴,抖着声音问可不可以试一下。导购员自然地给她拿了下来,让她穿上。这双鞋真漂亮啊,还有后跟。显得阿雀的腿更加的笔直修长,而且软和极了。她问,请问这双鞋多少钱呢?导购员说,两千五。

阿雀平静地把这双鞋脱了下来,她穿上自己的帆布鞋。说道,谢谢,我再去看看别家吧。导购员笑着把鞋拿走了。阿雀低着头走了出去,她握着扶梯的把手,走出商场。尽管是夏天,晚上的街道也依然有冷风。人群和车流依旧喧嚣,路边的某间酒吧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阿雀把头扬得很高,灯光把她拉长成一只细嘴细腿的鸟。

阿雀认为自己是仓皇地逃离了那座城市,并在高考成绩后选择了身处云南的本校。爸妈不太能理解她为什么不去上海却选择了离家这么远的学校,但看在是个师范学校也就不说什么了。因为这件事,赵总和阿雀大吵一架。准确地说,是阿雀听赵总在电话里非常愤怒地说了她半个小时。阿雀耐心地听完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你知道吗?我觉得上海这座城市不适合我。阿雀总结道。如果我要再去,我希望是我兜里有钱的时候。兜里装着八百块。是当八块钱花的八百块。

我再次问,分手的理由是什么?

他要出国留学了,我希望他能有好的前程。当然,金白鹭也要有好的前程。阿雀站起身来拍拍土,用力挥了两下胳膊喊道,祝金白鹭十八岁生日快乐!

我听到她的声音都喊劈叉了,也立刻站起来帮她喊:祝金白鹭十八岁生日快乐!我俩对着喊,看谁嗓门大。

旁边跑步的姑娘吓了一跳,可能也是累了。她停下脚步,也跟着说了句,祝金白鹭十八岁生日快乐……谁是金白鹭?

阿雀笑眯着眼,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呀,我是金白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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