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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与验证(组诗)

2022-11-11邵风华

草堂 2022年3期

◎邵风华

[楼下](给王风)

我听见你清脆的声音。

欢快,如冬天结冰的湖面。

太阳,在楼下寻找一棵树。

灰色:对新来的寒流负责。

你在对面,你吹着咖啡杯的边缘。

让十一月傍晚的风很快来临。

直到起身离去,像一个梦抬高。

我独自在倾听着什么,风已经停止。

绿色的蛋糕像一个神秘岛。

从太平洋的某处,悄悄来到上海。

[深夜里]

你只爱那不属于你的部分。我经历过。

你爱上的,只是爱的不可能。我经历过。

就像另一个人,她爱上了自己的爱,并为之痛苦。

我经历过。爱和不爱,和让你着迷的部分。

而一旦你拥有,你将离去。

只有我的生活已为此改变——再也来不及更改。

啊,我经历过。那曾经属于过我。

和那属于你的部分,和因此而产生的痛苦。

让你兴奋——像吗啡。

[我写到一列火车]

我写到一列火车

可它去了远方

载着我的一位朋友

我们已经多年不见

我们已经不准备再见

你有没有这样的朋友

他坐着一列火车

在这个国家穿梭

可你并不时常想起他

也没有再次相聚的欲望

我的怀念只是这样一种东西

有时是过去了的那些岁月的美好

有时仅仅是红酒干掉后

才能够盛满的一大杯虚无

[与卡尔维诺共进晚餐]

在山间的农舍

时常会碰到一些牧人

他们蹲坐在一团团

苍蝇中间,看起来心事重重

后来我才明白,正是从他们

黯淡的眼睛里面,乡下的夜晚:

那高过山顶的悲伤和寂寥

像浓重的烟雾升起——

在山顶上堆积,又坍塌下来

而那不恰当的欢愉就像一场羞辱

让我无言以对,只好呆望着山顶出神

[森林木屋]

冬天,鸟群潜伏到树林深处

我们在树林外寻找它们

当我们欢呼——鸟鸣声

像黑暗中的树枝压在了头顶

林间小路——衰草丛中石头沉默

我多么熟悉这一小片树林

多年前的劳改犯已转为油田职工

他们留下了这片农场,没有

想到有一天会变成木头餐馆

啊,我多么喜爱这种荒芜

瓦砾已清理出果园,海棠果

像童年的女伴被抛在枝头

你伸手折下几枝,由于

长了冻斑而不能成为馈赠之物

[汽修厂]

我交给他们

重新给前盖喷漆,修复

左后方的刹车灯,再换一条崭新的

塑料保险杠。当他们把它拆开

你怀疑它从前怎么能跑得那么快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漫不经心地

笑着,只有你紧张地,盯着他们的手

你知道每一个螺丝,都万分紧要

到后来,他们仍然保持着先前的

漫不经心的样子——聊天和笑,不知道

你的心已经历了多少次惊险的轮回

[太阳照常升起]

在夜晚,火车

放轻了脚步。

所有夜晚的光

在这里聚集。站台上空无一人

我梦见自己成全了一座岛屿的荒凉。

鸟群背着

香甜的烟草叶子。多么起劲

仿佛人人都可以分到一叠银圆。

[楼下在施工]

楼下在施工

打桩机的声音分外刺耳

四喜在房间里转悠,狗

也有一颗不安的心。他们

常常在上午施工,从窗口

看不清有多少人。也看不清

工服上沾染了污渍的图案。

后面的楼上,偶尔会传来琴声,加着小心

昨夜刚下过一场细雨,地面上

留下了早起的人跑步的痕迹。

而我还站在窗前,想着一部电影的结局:

生活能否接续下去,很多时候

已经超越了生活本身。也许仅凭这一点

就可以制造更多的结局。

[十一月的园丁]

今天你又想起

一个从这里出走的人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落魄的鸟类

我猜他正在失去

他一生中某样最重要的东西

他看起来,正像是一个那样的人

[她]

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喜欢插花,

写字,喝葡萄酒。

我悄悄计划着一次出其不意的旅行,

却又忍不住告诉了她。

——她的笑仿佛是犯了罪:我装作不知道——

她已经嫁给了别人。唯一一次,我们聊到了黎明

从艺术,到残缺的月亮。在黑暗中,

我隔着遥远的光纤

抱了抱她,又放下。

[创作谈]

我曾是一个喜欢辩论的人,或许现在仍然如此,但这并非我的本意。博尔赫斯说,我比自己的影子更寂静——他也说出了我内心的渴求。在我的认知里,一首诗也应该是寂静的,因为它从属于人的心灵。它的到来如此莫测,只有寂静的人才能感知到它的气息。

想要归纳一首诗的内容是注定要失败的,就像你无法述说音乐的旋律。一首诗写完,从此再与我无关。它是否有了自己的生命?我不得而知。我从初中二年级开始写诗,迄今已三十余年,如果它们能比我的生命更长久一些,那肯定是上天的眷顾。因为诗歌和爱只能由天使带来。

我的作品很少,我觉得一个严肃的诗人不应该率尔下笔。我相信少就是多。我还相信好的艺术一定是素朴的,而不是夸饰的。因而,当我把这些诗集中到一起时,内心总是惴惴不安:我一再检视并修订它们,深恐当它们印行之后,我再次看到时会感到脸红。我喜爱的诗人安东尼奥·马查多在诗中说:“昨天的诗人,今天变成了/过时的哲学家,可怜而又伤心。”那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在我的心目中,诗人掌握着一项可以与万物之心进行轻声交谈的技艺;有时他也被赋予上帝的某种职能。因此,诗歌并不全然是努力的结果——它会在合适的时候离开我们,独自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