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像(组诗)
2022-11-11杨琨
杨琨
数数的人
他知道冰
零度有蚀骨的寒冷
他知道造物的居所
知道上帝之眼
在俯瞰众生
他知道毕达哥拉斯
无限不循环的真理
他知道37度
是身体中沸腾的热血
他知道人活一世
是体温渐凉的过程
100℃的爱和-1℃的恨
也终将归零
倦意
我曾一个人登上龙头山,俯瞰
大风吹拂,大地的褶皱间
散落一个个小小的村庄和黑色屋顶
像蚂蚁
我也曾沿着北盘江逆行
山开一缝,隐秘如生之窄门
江水冲刷着崖壁,发出沉闷的回声
坚强如彼,皆溃败于时间与流水
内心的长啸最终落实为淡淡的倦意
人到中年,每一天都更趋向于衰老的凉意
我非佳木,只是一棵姓杨的树
任凭叶落与风吹
蟠龙
风从木城河上吹过来,李子花就开了
风从百车河上吹过来,桑葚就该黑了
风从雾农河上吹过来,远山就不见了
风从冷饭河上吹过来,雪花就下来了
风从山谷中吹过来,在人间的屋顶哗哗作响
风从命数中吹过来,这幽暗的岁月无声无息
百车河
它有一个发源地,但不知名
它以一条小溪的形式流过好几个村庄
遇到了一处崖壁,就跳下去
形成瀑布,我们更喜欢称之为吊水
遇到坚硬的大山,它就邀约时间
这个无所不能的朋友
一点一点地,切向大地的内心
一点一点地,向前推进
流进了张大婶的水田
流进了杨二狗的菜园
流过了李翠花的小腿
流进了我的小学作文
即将流出法那时,被赵德福
用一个小水坝堵在了那里
像一口气,被堵在了喉咙
水越积越多,水越来越深
白天碧蓝,夜里深黑
我的两个小伙伴
死在了那里
场坝
黄昏,晦暗的宿舍里
一群中学生围着一本《孙子兵法》
悄悄讨论着当夜斗殴的可能性
我的忽然加入,让严肃的画风
瞬间变得滑稽
“如果戴着面具去打架,脸就不会太痛”
“在手臂上绑根铁条,应该可以挡住劈下
来的西瓜刀”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如绑根金条”
“算了,练好铁头功,随便往前冲”
“按物理学原理,沿着S形曲线跑,可以避
开子弹”
“不,那是没遇到火枪,扇形有更广的覆
盖面”
“如果对方手提40米大砍刀,你最好往
39.9米的巷子里跑”
“跑得太快,身体会不会和灵魂分开”
在同学们的眼中,我腼腆、瘦弱、胆小
连当个啦啦队员都不够大声
战斗还没开始,早已一溃千里
场坝上的成年人不讨论这些
他们勇往直前,出手狠辣,不惧生死
犹如这么多年命运每一次对我的痛击
我总是一败涂地
北盘江
你从沾益发源
我在法那出生
马雄山是个大地名
和乌蒙山站在一起
被国家地理记载
法那只是个小山村
躲藏在高原的洼地
在地图上难以寻觅
你深切大地的肌肤
在低处流,汇聚百川
我拨开生命的迷雾
朝高处行,越走越冷
我们在新街相遇
你奏内心的流水
我听人世的风吹
山河是你的行旅
江湖是我的人生
你,将在汇入大海的那一刻
丢掉自己的姓名
我,将在步入死亡的一瞬间
忘掉人间的悲喜
中文系
在一个日光明丽的日子回到中文系
冯书记的腰又弯了几度
握手的力度却刚刚好
像面对每一个陌生人
头发花白的张老师
正在教授文艺理论和批评
三尺讲台上,他踱步、踱步
紧蹙双眉,仿佛窗外樱花的凋落
给他带来了更大的虚空
值得他掐灭手中的烟头
再点上一根,深深地,再吸一口
我听到了除草机强大的轰鸣
覆盖空旷的草地后越过了胡老师的头顶
也遮住了古汉字拗口的读音
年轻的女园丁动作干净,有力
对那排法国冬青有天然的仇恨
之后回到夹竹桃树下短暂的休憩
她脸上的草屑暗合一句新诗的韵味
像我们一起追逐过的乡下女生
许多年了,教学秘书在那条水泥路上
送材料,送材料,来来去去,步履不停
牙齿越来越黑,下巴却始终光洁
像婴儿期的小屁股,避开了
生活严苛的拍打与磨砺
我穿过二楼幽暗的楼道
一个学生在图书室里使用微信语音
5G时代的电教中心空无一人
那些年的读书声在另一头
重新响起,但我已经分辨不出我的声音
一棵树
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下子安静下来
不再对我和兄弟指手画脚
不再对邻居说三道四
她也很少出门,长时间
坐在家中,像外祖父
打好的一件上过了清漆
并且摆放在了合适位置的
一件家具
她的生命已经经历过了砍伐
去皮、开板、抛光、打眼、雕琢
所有的疼痛,在痛过之后都成为日常
仿佛她本身就是一片辽阔的汪洋
收下了所有的乌云、蓝天、和一场场暴风雨
像一棵树,无论日月照临或者风吹
都不再轻易表达自己的立场与情绪
在这个人间,无论我喝得多醉
多晚回来,除了人行道上的银杏和冬青
还有母亲,她总会站在门前,等在那里
变形记
你的眼睛应该是这样的么
它看到的是真相还是幻象
你的舌头应该是这样的么
它说出的是真理还是咒语
你的心脏应该是这样的么
它流动的血是热的还是冷
你的双足应该是这样的么
它站立的是人间还是地狱
你的身体应该是这样的么
它应该属于祖国还是棺椁
你的命运应该是这样多么
它属于造物还是归于虚无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在看我
从头上看
从脚下看
用一只空无一物的眼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在喊我
从天上喊到地下
从黑夜喊到白天
用一个虚无的名词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在哭我
哭我的身体
哭我的灵魂
没有哭声也没有泪水
像没有爱也没有恨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人在笑我
笑我的前世
笑我的今生
笑我像所有的人
活在荒诞的尘世里
最早醒来的人
为了看清乌蒙山在大地上匍匐的样子
为了看清乌江从营洞到涪陵的流向
为了看清一个孩子如何走出院子
走到学校的过程
为了看清我热爱的一棵树
从早晨到夜晚的长势
为了看清一只蝼蚁
短暂而蒙昧的一生
我必须做一个
最早醒来的人
这个最早醒来的人啊
被看见的一切
反复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