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找马
2022-11-11卢卫平
卢卫平
写诗,就是骑马找马,就是骑着一匹马去找另一匹马。
我骑着的马,是一匹平常事物的马,日常经验的马,是一匹生活中随处可见的马,是一匹老马识途的马。
我要找到的另一匹马,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它会不会成为只有我才能找到的马,我骑在马上冥思苦想。为找到这匹马,我的第一堂课,就是去唐诗宋词中看看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辛弃疾们找到的马。李白的“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杜甫的“皮干剥落杂泥滓,毛暗萧条连霜雪”,白居易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王维的“雪尽马蹄轻”, 高适的“为惜故人去,复怜嘶马愁”,李贺的“向前敲瘦骨, 犹自带铜声”, 苏轼的 “竹杖芒鞋轻胜马”,辛弃疾的“鞭个马儿归去也,心急马行迟”,陆游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唐诗宋词的疆域辽阔,万马奔腾。千百年之后,这些马遥远的嘶鸣和嗒嗒的蹄声仍在我大量的新诗阅读中清晰地回响。臧克家的《老马》:“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他把头沉重地垂下……眼里飘来一道鞭影/他抬头望望前面。”牛汉的《汗血马》:“流尽最后一滴血/用筋骨还飞奔一千里//汗血马/扑倒在生命的顶点/焚化成了一朵/雪白的花。”周涛的《野马群》:“兀立荒原/任漠风吹散长鬃/引颈怅望远方天地之交/那永远不可企及的地平线/三五成群/以空旷天地间的鼎足之势/组成一幅相依为命的画面。”郑愁予的 《错误》:“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布罗茨基的《黑马》:“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它为何在我们中间停留——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这些古今中外的马,因为诗人和他的诗,成了名马,成了永远的马。这是隐喻的马,意象的马,联想的马,象征的马,反讽的马,夸张的马,矛盾修辞的马。这是陌生的马,多义的马,丰富的马,复杂的马,形而上的马。但这些诗人用诗艺找到的马,是马本身吗?是我要找的那匹马吗?我如果也是这样去找马,我找到的只能是一匹模仿的马,似曾相识的马, 约定俗成的马,抽象的马,符号的马,白马非马的马。
我要找到怎样的马,就是我要写怎样的诗,就是我要怎样去写诗,怎样去面对和说出在我眼前的事物。在我和事物之间,会不会因为象形文字天然固有的形象,遮蔽了事物的现场和本来的面目,就像穿上迷彩服的人隐藏在草丛中,就像戴了面具的人在舞台上手舞足蹈。在我骑的马和我要找的马之间,有太多的因为歌咏马的诗所赋予马的纷繁寓意,而让我看不见我要找的马的存在,只看到马代表的文化符号。看见马失前蹄,就想到所遭遇的挫折。看见一马平川,就想到人生的快意。看见悬崖勒马,就想到浪子回头。看见肥马轻裘,就想到了生活的奢豪。看到驴唇马嘴,就想到前言不搭后语。当这种言此即彼,顾左右而言他成为一种习惯的言说,成了某种寓言的表达,马就从我的眼睛里隐退了,只在隐喻象征意象反讽中呈现,而这样的呈现,事实上是一种遮蔽,于是就让指鹿为马成为一种可能,于是有不少人用词语建造诗歌的乌托邦,让黄金在天上舞蹈,让夜莺在玫瑰里歌唱。我要找到的马,是去蔽存真的马,是在大地上奔跑的马,是我能看见马尾上有野花瓣的马,是我能听到蹄声和鼻息的马,是以本来的面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马。我是在看见一朵花开不再写春天的温暖,而是写没人看见这朵花,这朵花也要开放时,我才看见了为我的诗而开的花。我是在看见苹果树上硕果累累不再写丰收,而是写这些苹果是怎样在黑暗的泥土中沿着树根树干跑到枝丫上的奔跑声,苹果红红的脸上薄薄的一层霜,是苹果追赶阳光流出的汗的痕迹,我才看见真实的苹果。我是在看见一条河不再写生命的川流不息,而是写河水经过怎样的教育才能把河床上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打磨成一枚圆润温顺的鹅卵石时,我才看见我的河流。我是在早晨的上班路上看见一个人对我微笑不再想到明媚的朝霞,而是想到这个经常在早晨对我微笑的人,为何在我的梦里总是满脸愁云,想到这里时,我才看到这个人。看山是山,这是山的原初面相,看山不是山,这是山被文化符码、寓言象征遮蔽成山外之物,看山还是山,这是我希望在我的诗中呈现的被我看见的山,这时的山是本来的山,更是和我相看两不厌的山。生活中有无数微小如针尖麦芒的事物能让我看见庞然大物,像我在一滴黎明的露珠里看见黑夜的沉船。我眼前有太多看似真相大白的事物背后藏着新的秘密,像我看见一只老去的乌鸦在小乌鸦飞舞时用迟钝的尖嘴梳理自己翅膀上稀疏的羽毛。我在我的诗中,要让被传统的意义遮蔽的事物回到事物本身,要让被遗忘的无意义的事物,因为我的诗,有了存在的理由和权利。我用眼睛去看这些事物,用耳朵去听这些事物,用我所有的感官去感知这些事物,让这些事物因为细节而纤毫毕现,让这些事物因为记忆和经验活灵活现。我写的每一首诗,都使我置身于存在的现场,处在事物的当下状态,在我与事物之间建立直接的对话,客观地说出事物和存在的本然状态。
我骑马找马,我找到的马,就是我正骑着的马,我也是我骑着的马要找的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