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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孩诗观

2022-11-11黄礼孩

湛江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想象力诗人诗歌

◎ 黄礼孩

一个词的前景与远景

风格、词语、形式、技法、结构,这些都是诗意抵达之前的情势。改变一首诗歌的气象,有许多途径,不过从建立一个新的句子开始也许更为实在。着迷于一个词,让你内心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在你心灵的舞台上欣然地流转起来,诗歌随之生成。

一首诗得有它的形式魅力,从结构上来说,它有前景、中景或者远景,彼此借力,彼此推挤,彼此碰撞,流动感充斥着没有定型的事物,它们一起构成多层面、多角度的观看效果。博纳富瓦《云的疾速》的第一句话,“床,近旁的玻璃窗,山谷,天空”,就处理了层次、排列、观感三个以上的景象,把自然因素转换成艺术之美。诗歌的发生很像布鲁克说的戏剧,两个人相见,如果一个人站起来,另一个人看着他,这就已经开始了,如果要发展下去的话,还需第三个人来和第一个人发生遭遇。帕斯捷尔纳克说:“似乎我在挑选可以站立的词,而你就在它们之中”,诗人有如舞台导演,他的影子随着想象力的运转,尝试着遣词造句,分配角色,唤醒词的成色,将不同成分的名词和动词连贯成为句子,直至灵魂的词语在句子里产生共鸣。“前景的形状被视为可触摸”,用吉尔·德勒兹的话来理解默温的《又一个梦》:我踏上山中那条落叶缤纷的路/我渐渐看不清了,然后我彻底消失/群峰之上正是夏天”,诗人在写作时,移步换景,与词的躯体一起行走,成为诗意行动的一幅肖像,它是可触、可想、可视、可思。此时,物象、形象通过词与诗人的感受力产生了完美的巧合。

作家李洱说,一个形容词就能把我给难住。诗人帕斯在纪念博尔赫斯的文章说,博尔赫斯死了,再也不会为一个形容词而犹豫不决了。创作给博尔赫斯带来无数宽慰,在写作中,他一直在经营着一个有效的句子,如今他早已在语言中逃逸和高飞。一个诗人,把思想堆积在词之上,他必须去完成给一个词抛光的任务。词的前景、中景、后景的有机变化和合作就是一种抛光行为,一个角色化的行为,一个万分纵横的表现力。在时间里,词忽前忽中忽后,把生命力灌注其间,在其内部发现和告示另一个在场与不在场的渴望。“我望着它们/懂得要拥有这一切/就必须退后”,词在远景中成为触觉性的一种连接。一个词,你不一定让它前进,也可以后退,之后,景深长了,空间感反而出来。在写作的荧光屏舞台上,它是一个空场,它支持着诗人的创作热情,每一个时刻,词都在开始永恒的占有和释放。当词处于黄金分割线上时,可信的叙述就出现,你的眼睛就放出微妙的光,耳朵也有了奇妙的颤动,持续做着音乐的梦。

一切词的合作,就像物品的摆放,它是视觉艺术,也是沟通的艺术,都趋向于超越自身的语言范畴,进入动态的时间。起初,一首诗诞生前处在一个空的空间,诗人的心灵派遣第一个词上台,之后第二个词上台与第一个词发生关系,如此不断进行,随后帷幕、灯光、道具、身影、声音出现在前、中、远景的主客观中,剧本成为倾前的改变和视觉的弯曲,或者是飘拂的不确定,或者居住着想像的身份,词语带着舞台的调度和方向,还有戏剧性,朝向灵魂神秘的作坊运作。这一切的背后是一种生气勃勃的精神。层次分明的诗句,让你从前景一直看向后景,越看越开阔,充满厚度与肌理,带来全新的风貌。这一切都是让我们身处其中的情境。米沃什的《礼物》便是这样的典范,诗歌形式在生命形式中闪耀着达到顶点:

多么快乐的一天。

雾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的上面。

尘世中没有甚么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妒忌。

无论我遭受了怎样的不幸,

我都已忘记。

想到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窘迫

我的身体里没有疼痛。

直起腰,我看见蓝色的海和白帆。

诗歌是时代精神的自鸣钟

时代在精神之光下移动,空气一般渗透到一切里去。一首有效的诗歌是其所在时代精神灵光突现的语言扩展。诗歌是时代普适性意义的所在,昔日之人之事都成为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好与坏、热与冷、明与暗、轻与重,时代的念头起伏跌宕,左右着诗歌的风向。念头即是时代的一种观念,每一个字都带着它的呼吸。诗人念头的水纹在屏幕上波动,转化出来的精神被听见、看见、触摸,推动一切,与历史、与时代达成共谋。

不可避免的命运无所不在,它是变化,是静止,是流淌,是暂时,是永在,也是消失。诗歌面对了时代的命运,灵魂在苦难中备受煎熬。“一朵玫瑰描绘吾人的处境”,是时代的处境在寻找写作者,是灵魂在拷问诗人,是精神在塑造诗人,诗歌抛出的棉线,在诗人言说时带动一切在时代的斜坡上滚动。

诗人渴望在情感饱满时试笔,但在诗歌貌似真实的情绪里也有欺骗性,充满令人不安的变数。情绪不时构成语言的泡沫,就像一个幻象、一个谎言、一个波折,诗人要从胸中升起的一朵朵疑云里辨认出精神的雨滴,落下新的辞章。时代不需要虚伪的赞美诗,唯有精神真实的在场,诗歌的魅力才能产生。诗人总是带着主观的色彩,这多像画家对光的处理,始终是其思想的影子。不存在一种放弃当代精神的写作。当一个时代的圣灵或者撒旦来访,词语就不会处于零度的状态,情绪契合了内心的欲望,唤起身体与灵魂的对话,它必须发现甚么,穿行到另一面,那是作为创造的诗性直觉的一极。

时代气息躲在事件、细节、决定性的时刻里,它是桥梁,是中介,聚集了迅猛的敏锐力。时代精神伴随着人类的命运和个体自身的遭遇,不确定的精神困境充满错觉、缺陷,矛盾性的态度之间存在颠覆与反转。生活在自己的时代需要凝视这个时代,需要像猎人越过时代的丛林捕获到时代的夜色,需要从波谲云诡中清理精神空间,清除笨拙的错误,洞察黑暗的言辞,建立起精神气质,才能面对某个独一无二的时刻。从精神困境里提炼出问题,这个时候的诗歌,变成向世界提问,灵魂的结晶就是精神新的转述与再现。

精神是一种持续之物,是一种药剂,是抽象的存在,超前于思维,诗歌作为时代精神的巢穴,每一个时代的诗歌天然地带着时代的范式。正是如此,诗歌以时代之名而来,个别意味着普遍,个别不是幻影,而是对不可观察的情境生动的叙述,它传递了时代真实的一面,勾勒出时代精神的形态,勾画出时代灵魂的肖像。诗歌是诗人的精神传记。一个有时代敏感意识的诗人,他与自己生活时代的关系,不是和谐美好、不是歌颂与谄媚,最起码是适度的紧张。

诗歌受制于时代,反映时代。时代充满各种可能和未知时刻,来自精神之光对意象的渗透。米沃什说过:“你告别旧时代以为新时代来临/错把仇恨的灵感当作诗情画意/错把盲目的力量当作利甲坚兵”,生活在矛盾与伪装之中,诗歌来自怀疑精神,但必须超越怀疑,超越时代的普遍性,召唤出不可能性,指出未知的东西,方能为自己的时代写下甚么。

诗歌是时代精神的自鸣钟。伟大的诗歌都带着自身的音响。爱、启蒙、真理、自由、谦卑、勇气、正义、反省、自救、青春、梦想、狂喜、善良、创造、和平、美好、期待、希望,这些精神弥足珍贵,每一个词都通向内心之路,都足以构造与拯救一个世界,足以成为不可抗拒的激情和铁定的力量。

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尖峰时刻,但时代的诗歌精神终会沉入它黄昏的大地去,却又像女神雅典娜的猫头鹰飞起,每一个来临的夜晚,带来智慧的星光,在两片黑暗的永恒之间张开无数的眼睛,看见了时代殊异而暂时的黑夜。

诗歌的即兴写作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这首《山行》为即兴之作,见物起兴,是瞬间盛开的胜地,叫人心意飞扬,内心的诗句也就另起一行了。古代诗人应景作诗的能力高超,当下诗人应急写作的能力自叹不如吧。不过,后来的即兴写作,还是拥有了突然绽放的光芒,就像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说的,他的一首即兴诗替代了赞美诗。即兴诗替代一切诗,它无所不在,或者说生活现实就是各种即兴链接起来的诗歌寓言。即兴是一种不假思索,它就在生活的一切状态中,它是变化和调整,是新念与顿悟,从不固定,也难以被捕捉和精确描述。

“我把光线翻过来,晾干它的每一面”(吉-格飞)、“石头有耳朵,为了吃掉精确的时间”(让-阿尔普)、“你比风还软,你比赤道的舞跳得还好”(阿兰-博斯凯)、“它站在那里,简单而笔直,像一根祈祷中的蜡烛”(阿兰-布岱),这些句子本身就充满了即兴感,是偶遇的碎片,是立竿见影的速成,一如狙击手一样专注着自己的目标。之前我们写作,用准确、形象、到位的语言,用清晰的句子来表现,但有时候诗人不为生活精致的面孔所迷惑,拨云见日的书写反而让心思为之动容。“一切看起来显得杂乱无章,但这就是表演!”法国皮托夫剧团排练话剧,将作品从一筹莫展的困境下拯救出来,用的就是即兴的武器。

歌德在对青年诗人爱克曼的谈话中说到,他的全部诗都是应景即兴的诗,来自现实生活,他一向瞧不起空中楼阁的诗,“世界是那样广阔丰富,生活是那样丰富多彩,你不会缺乏作诗的动因。但是,写出来的必须全是应景即兴的诗,也就是说,现实生活必须既提供诗的机缘,又提供诗的材料。一个特殊具体的情境通过诗人的处理,就变成带有普遍性和诗意的东西。”

从生活的契机里开辟新的道路,即时打开生活之书,其所要描写的对象在迸发的感知中就被诗人抓住。当一些过于老套的东西被肢解,旧的意象就会烟消云散,一个焦点就会去寻找机缘与经验的联合,无限的节奏由此产生。优秀的诗人应处在语言、形式的实验中心,就像一个有见解的电影导演,他的镜头不时处于跳切之中。现代舞就是跳切、即兴的诗篇,舞者没有经过刻意编排、随心所欲地跳出动作,是一种即时兴起。这一切需要无语言心理状态的情境重构,一种随时扑过来的激情,一种准备接受外在物件浸入的状态。

也就是说,即兴有点像自我催眠,能够让梦流淌出来,但从这个梦到另一个梦又充满了不可思议。来自爵士乐的即兴有点像摄影,在毫无准备中深入其中,透过镜头看见秘密,挖掘出某种绘画或写作看不见的东西。所有的即兴乐手都摆脱不了旋律的启迪,爵士乐的即兴表演也就像航海的人第一眼看到新大陆,兴奋起来。即兴,意味着诗人始终处于一种创作亢奋的倾向,意味着诗人所热爱的词语正散发出令人销魂的喜悦,这也是意大利即兴喜剧的登场。自由即兴写作是一个多样化的过程,这之前需要专业化的训练,就像绘画需要平衡好构图和色彩,从而达到合适的效果。俄罗斯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过,即兴写作就是诗人对每一个陌生想法、对每一个外来推动力的迅速回应,并且,他能把这种思路快速地转变成为一组组形象以及和谐的画面。只有在大量观察和精确记忆的基础上,才能有即兴创作。诗人必须在心灵感知时把生命的热情倾注入自己领悟的世界,同时要厚积薄发,才能做到像那句俗话说的“你必须非常努力才能看起来毫不费力”。

诗人穿上了即兴的外衣,进入深处的自我发现,这尤为紧要。一个瞬间的印记,一个句子掠过的痕迹,必须深深地参与到自身的氛围里去。“每个人都孤独地在大地的中心/被一束阳光射穿、而夜晚突然降临”,夸西莫多的诗歌在演进的过程中有间断、跳跃,振荡之波,彼此渗透,意向突然转变,指向比自己高的状态,这个境遇就是即兴。即兴,戏剧性地、生动地展现心灵,诗人学会在有裂痕的地方把光放进来,无边无际的光与内心的光交相辉映,催生创作欲望与灵魂的超越。

诗歌是先于我们存在的已知和未知的神秘,任何时候,一个诗人应有等待一首诗来临的状态,一种渐进式的即兴感觉提升,一种在有限事物中突然的意会与跃出。

诗歌,让想象力保护想象力

想象力一直是一个例外。想象力的发生,在诗歌的书写里是无所不在的创造,它赢得栩栩如生的时光,那是词语不受陈词滥调限制的光荣时刻。先前的生活经历之于诗歌,是以想象力的年轻化塑造了诗世界。写作中个人化的想象力,这是在世的生活与书本生活的融合,就像梭罗说过的,还没站起身生活过就坐下来写作,必然贫乏无力。

诗人必须通过语言改变世界,强烈的想象力是诗人的技艺,通过进入熟悉事物的内里,给时空加入新的想象,写作的心灵才能摆脱窘境。写作不仅仅是体验,更要把所得加以变革、断裂、熔铸,这份力量来自信心。想象力在心灵的中介里是生生不息力量,在诗意那里引发了未说之言的奇迹。今天,人与世界的节奏发生了变化,我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超越风花雪月的平庸体验,自然、社会、历史、空间、科学等等在发现的秩序里一次次刷新,必然需要想象力来处理当代复杂的题材。想象力在写作中构建新秩序,也形成观念的光速。当想象成为一种认知能力,在叙述的框架下,想象力表达一切,成为灵魂完成的推动力。

当我们把诗歌放在与众不同的或者正合适的位置上,诗歌的想法与措辞才能发生效力。绝大多数人只是想象,没有拥有恰如其分的法力。挑战不可能的想象力,在于如何去敞开与复苏召唤的力量,让无从有中涌现出来。创造本身预设了一种朝向秘密的敞开,句子就像箭头打开想象的素材之门,在无歇无止的语言游戏里,诗意瞬间与形而上瞬间从游离里获得精神光度上的融合。灵魂顺从宇宙间运转的秘密,星际是神秘离奇事件的发生地,一如天气的变化就影响着诗人的写作。

日常生活拯救不了诗歌,但从日常生活里去关切诗歌,让隐形的东西现形,想象力就引导了人类的目光向高处飞升。真实一直是诗歌的灵魂。如今,年轻的网络一代,他们的生活积累单一,似乎只在平面移动的图像里,曲折离奇的人生际遇已被剥离。对现实认知的匮乏,以至他们写诗所用的大都是书本上的材料,想象力停留在荧屏上。虚拟世界与生活背后的真相截然不同,生活是一座桥,你得从桥上走过,如果产生恐惧、诱惑、悬挂、飞翔、逃离、寻找等等情感,这时想象力才狂奔出来,认识一切事物的时刻也就随之而来。

一首诗歌要达到完美,就必须突破原有的想象。瓦雷里曾在笔记里写道:“知识的延伸像一棵树,是通过自我同一的过程而延伸。换言之是通过重复而延伸。寓更新于重复。”去想象可知之事,才能抵达未知之物,由此可以说,年轻的想象力要从古老的想象力那里延伸出来,就像出生与再生,通过一个想象力产生另一个想象力,最终我们依靠想象力拯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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