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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记忆

2022-11-11王俊

娘子关 2022年3期
关键词:姨夫小英姨妈

◇王俊

晨曦从山梁上滚落,撒下一连串旖旎的亮光。呓语般的气息,飘在院子的上空。蛛网横在两根枝丫间,每根丝线都灌满了早晨的浆汁,富有弹性。胖乎乎的蜘蛛顺着丝线攀爬,它的身体闪着绸缎般的光泽和柔软。风只消轻轻打一个喷嚏,蜘蛛便悬在半空中,晃来荡去。我坐在门槛上,着迷于蜘蛛的动静。它努力稳住身子,缓缓往上攀爬,除了攀爬,与自己吐出的丝线周旋,似乎蜘蛛没有其他的活动。

姨妈把灶膛里的柴火点着,走出厨房的小门,笑着说:“难怪蜘蛛早上忙,你姨夫昨晚还在说身上的疤怎么都不疼了。”蜘蛛和姨夫身上的疤,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感应。大地上的事情充满奇异,姨夫身上的伤疤和蜘蛛一样,每逢天气骤变,阴冷或是下雨,隐在姨夫身上的伤疤,会喊疼。等到天放晴,疼痛自然消遁离去。姨夫曾绾起袖子和裤脚给我们看他的伤疤。大大小小的伤口在鲜血中生出来,又在鲜血中结痂成疤。它们形状各异,统一以狰狞的面目示人。那是辛勤劳作留下的勋章,烙在粗糙的肌肤上,直接切入我们心灵中最悲凉的部分。

姨夫姨妈随迁徙大军由浙江来到江西,在这个叫作外万的山村安身立命。村庄很小,嵌入于一个山坳中,四面起伏有致的青山,隐现于缥缈云雾间。满山的杜鹃、栀子花、野菊、兰花等,亦步亦趋地绽放,弹奏着盛大的华美色彩交响曲。开门即是荡漾着绿波的翠竹,屋后种着时令蔬菜。

为了养活一大家子老小,姨夫苦苦经营几亩薄田。他给人的感觉永远元气满满,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干劲。只要是能赚钱的营生,姨夫一项都不落下。白天忙地里的活儿,晚上踩着月色上山砍柴火、割寒芒。每年秋天,他家院子里堆放得比屋檐还高的寒芒,足以引起村人的敬重。外地生意人来山村收购寒芒,习惯把货车先开进姨夫家的院子里。他们说,富贵家要是没寒芒,就省省力气,不用跑了。“富贵”是我姨夫的名字。

姨夫不相信名字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始终信奉人勤地不懒的道理。他常常对家里的孩子说:“人要守住自己的本分。是农民就得干和土地有关的事。你们别以为自己聪明,亏待没亏待土地,土地心里头装着一本明明白白的账。”凭着一身干劲,姨夫把家里的日子过出了飞的感觉。勤劳也给他赢得了声誉。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是市里树立起来的“万元户”标杆,领过奖状做过报告,风光一时。那些荣耀无疑给姨夫注入了强大的动力。他愈发没日没夜地干,算计着田间地头的进出明细账。

小时候,我不太爱跟大人走亲戚串门,唯独乐意到姨妈家住。在姨妈家,我无拘无束,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地里的庄稼春种秋收,喂养着长长的日子。被姨夫豢养的伤疤越来越多,隐在暗处,滋养出姨夫的某些情绪,动辄就大发脾气。鸡啼二遍,姨夫惦记地里的活儿,窸窸窣窣起床,站在院子里,大声咳嗽数声。表哥表姐听到咳嗽声,明白它传递的信息,偏故作不知,赖在床上不动。处于风华正茂的表哥表姐,有谁愿意复制粘贴祖辈的生活呢?他们渴望走出村庄,到外面开疆拓土,寻找新的根系。姨夫担心表哥表姐成懒汉,堕落为村里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鸡再啼,姨夫窝着一肚子火,冲着表哥表姐的房间,破口大骂:“赶紧起来干活,别痴想天上掉下好吃好喝的……”彼时,大表姐已出嫁为人妇,家里有六个表哥表姐。姨夫绝不偏袒谁,轮流数落,一个也不落下。姨夫把施展在土地上的干劲换在言语上,呈现出的效果都是惊人的震撼。他时而激动昂扬,时而苦口婆心。表哥表姐被他絮聒得一个个在私底下怨声载道,说他是现实版的周扒皮。

姨夫每日晨起的“功课”,着实搅得我睡觉也不安生。一次,我趿着拖鞋,气呼呼跑进厨房,劈头对姨妈说:“姨夫上辈子是不是绍兴的师爷?”姨妈怔了一下,蓦地想起她常给我讲的绍兴师爷的故事,几乎笑得岔气。据姨妈讲,能言善辩的绍兴师爷,有本事把棺材里的死人给说活过来。但凡他们开口,就没有白素贞水漫金山寺的事。白素贞修炼千年道行,呼风唤雨,已然成精。绍兴师爷凡人一枚,岂能与白素贞一较高下?姨妈告诉我,绍兴师爷的舌头一翻,河流汹涌而来,保不全淹掉整个杭州城。

尽管目不识丁,姨妈却善于运用各种修辞手法去叙述故事的细节。她讲的故事场景多半是发生在杭州。杭州西郊的淳安县,是她和姨夫念念不忘的地方。那个地方盛放着他们太多的快乐和忧伤,以及困顿和挣扎。隔三岔五,它便从姨夫姨妈,以及同样被称作移民佬的村人嘴里溜出来。

姨妈个子高挑,皮肤雪白,一笑便露出两个梨窝。姨妈在江西生活了数十年,照旧是满口老式的淳安话,或许这是她不爱串门的缘故。她在家里喂猪喂鸡,张罗一大家子人的吃喝拉撒,仿佛她的世界一切都是平和安宁的,吃多少苦,受多少累,都是命数定下的。家里人下地干活了,她端把竹椅坐在门边纳鞋底。有时,我坐在她的身旁,央求道:“大姨,讲一个绍兴师爷的故事吧。”

纳鞋底讲究心细。姨妈捏住针在发上篦两下,用套在中指上的顶针顶进鞋底,将针锥的后把使劲勒一下麻绳,便把虚浮的鞋底抻得结实。放下鞋底,想了想,笑吟吟地说:“肚子是拿来装活儿的,不是用来装故事的。要不,我给你烙玉米饼吃?”姨妈烙的玉米饼,双面金黄,如日落西山返照而铺展的晚霞。玉米粉与菜馅在油锅里胶着,唼喋,蹿出了醇厚的香气。香气仿佛是插上翅膀似的,满屋子飘,不一会儿,就飞出了院墙。

姨妈家院子的左侧有个小山坡,坡下野生一棵泡桐树,泡桐树生来皮实,见阳光和风雨就疯长。四月,泡桐树开着一串串淡紫色的花朵。花朵形如漏斗,颇像村庄里办红白喜事请来喇叭班子吹奏的喇叭。我摘下一朵,鼓着嘴吹。吹得两腮发酸,却不能像小英那样把花朵吹响。小英可以把花朵吹出各种腔调。而且,任何一片叶子,在她吹出的气息中都能发出美妙的声音。小英手巧,采来棕榈叶编青蛙、兔子等小动物。她编的蚱蜢,细长的须子,颤酥酥地晃动。我们把它扔在地上,大公鸡见了,跑过来伸出尖尖的喙啄之。一次,小英到姨妈家找我玩。表姐觑眼,对大表哥说:“单个旋儿善,双个旋儿精,三个旋儿牛转世。”小英的头顶生有两个旋,难怪她比我们聪明。

小英的母亲做豆腐,父亲每天挑着豆腐担子到处招揽生意。我自幼恃宠而骄,养成早餐不喝粥的坏毛病,姨妈变着法子给我做早餐吃。偶尔,她从贴身的汗衫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数着几张角票,上小英家打豆腐脑端给我喝。八岁那年,小英的父亲被检查出患尿毒症,浑身乏力,脸上胳膊都浮肿,手指头按下去,凹出一个很深的坑,走路颤颤巍巍,如一截竖起在风中将倒未倒的枯木。家庭的重担压在了小英母亲瘦削的肩膀上,她成了身上没有多少性别特征的强人。村庄里外,出现她摇摇晃晃的身影,或是挑着柴火,或是担着粪桶。农闲时节,她照常做豆腐,只不过,豆腐担子换作是她挑着走村串户。她家住在坡上,偶尔也会到姨妈家串门,和姨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就深深叹口气,各自静静地纳鞋底,直至黄昏临近,方散去。一次,小英的母亲揉揉红肿的肩膀,喃喃地说:“唉,这担子不知什么时候算是完?”姨妈安慰她:“慢慢熬吧,好日子在后头等着你。”她黯然回道:“人生啊,就是哄自己。哄着自己长大,哄着自己结婚生子,哄着哄着,就把人生过完了。”

我爬上坡,看见小英蹲在压水机旁。南瓜的藤蔓驮着黄花匍匐前行。黄花日渐饱满,遇上好天气,结出青瓜,小英摘下硕大的南瓜叶洗刷碗筷,南瓜叶的汁液把她的手染成绿色。洗刷完毕,小英进屋,潮湿的屋子黑魆魆的,弥散着一股难闻的中药苦味。少顷,小英拎着铁桶出来,我知道,她要带我去捉泥鳅。小英母亲不知从哪个游医的手里要了秘方,说是三餐吃十条泥鳅可以治好小英父亲的病。每天下午,小英便去村边的沟渠里捉泥鳅。沟渠的水不深,泥鳅将身子藏匿于凸起的淤泥中,探出小脑袋向外面晒太阳。小英对准淤泥,将十指插进,慢慢合拢,飞速地捧起,稀泥中总能收获到活蹦乱跳的泥鳅。若是泥鳅太小,小英便把它放回沟渠。半天下来,铁桶里的泥鳅并不多。我问她,为什么不用石灰毒?我看过二表哥捉泥鳅。二表哥堵住沟渠两端的水,往中间的一段撒下石灰,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浑浊的水面上浮出一息尚存的泥鳅。小英扑闪着忧郁的大眼,说:“我妈教我们,凡事要留有余地,不可做绝。石灰毒尽泥鳅,以后想抓都没有了。”

沟渠里长着茂密的灯芯草和莎草。小英扯下莎草。莎草是巫性植物,孩子们用它测算孕妇肚中婴儿的性别。小英的姐姐嫁到邻村,显出了孕相。我们各自揪住莎草的两头,像劈竹子那样将其破成两半。破开的图形是方形,说是男孩;三角形的,是女孩。每次破开的图形都不一样。明明是想要得到确切的答案,却发现所求的又回到了起点。看似有答案,实则无果,顿时索然寡味。草丛中,蜻蜓翦翦而飞,通体纯黑或是红得耀眼。小英教我认识一种“红鬼脸”。它停在莎草上,五官分明,颇像厅堂墙上挂着某位婆婆的遗照,飘浮着一些捉摸不定的神秘气息。

和小英待的时间久了,我变得不爱说话,眼里也多了一丝忧伤。姨妈说,小孩子应该天天快快乐乐的,哪有没事找愁生的。于是让我去找志红玩耍。

姨夫有一个哥哥,两个弟弟。老大新中国成立前就下落不明。志红的父亲是姨夫的大弟弟。她家的土坯屋挨着姨夫家的砖瓦房。一高一矮的两栋房屋,轻易地衔住了天上的太阳和月亮。木门上的油漆剥落,显出原木的本色。门上贴着“神荼、郁垒”,我估摸是她父亲画的桃符。志红的父亲是村里的民办教师。高高瘦瘦,戴副眼镜,一表人才。他爱喝酒,满嘴酒气,嘟哝着之乎者也。经常醉醺醺地从酒友家回来,认不得家门。起先他是喝多了酒,留在返家途中的树林里过夜,久而久之,他似乎习惯在树林里睡觉,回到家里,反而失眠了。村里人怀疑他是被林中的狐狸精迷住了。姨夫认定他的这个弟弟辱没祖宗,看见他就来气。

与同龄人相比,志红矮了一截,瘦了一圈。村人说志红和她母亲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笑,嘴巴不由自主地朝右边斜。志红领我去看她母亲养的蚕。她站在蚕房门口,紧蹙鼻子在我的身上嗅一遍。志红是怕我抹花露水。蚕素喜干净,闻不得异味。我们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里面几个木架子上搁置许多竹匾,裹着一袭白衫的蚕蠕动着,要在竹匾里蜕四次皮,才算功德圆满。门后的箩筐里装着新采摘下的桑叶,志红拿干燥的布把桑叶擦干净,往竹匾里撒下一层。我学她,也跟着撒。每撒一次桑叶,蚕的身体就胖了一点点,蚕的小小身体能塞下整片桑树林。沙沙沙,仿佛是夜里纷扬的春雨,嘈嘈切切,可谓天籁之音。

志红的父亲有支彩色笔,一头是蓝色,一头是红色。志红趁着她的父亲出门时,把笔偷出来。我们叫上小英,一同钻进林子里。林子里的苦槠树缀满银花,树下的杜鹃红艳艳,仿佛云彩一个跟头栽入灌木丛,出不来。隐身于林中的鸟雀亮出歌喉,声音由低吟转为激越。荼蘼丛中,竹鸡在觅食。竹鸡的警惕性不高,看见人靠近并不怯生。有一次,我在林中的树下看到五六只竹鸡,惊讶地叫起来。竹鸡望了望我,笃定地从我的面前走过。

小英用蓝笔在我们的手腕上画一个圆,标明时针和分针,然后换上红笔画表带。画出来的手表,被永远定格在某个时刻。我们戴着假手表在林子里摘野果采野花,累了乏了,躺在草地上不断地看“手表”,讨论到底是几点钟的问题。太阳不知不觉西坠,天边的晚霞散发出柔和之光。鹞子飞入树林时,拽来一片晚霞,给林子披上了氅衣。小英望着我们手腕上的表,笑嘻嘻地问:“几点钟了?”我们看了看手表,得意地答道:“六点了吧。”小英说:“那还不快点回家吃饭。晚上看电影去。”我们,慌里慌张地跑回村里。

哦,露天电影,曾给予儿时的我们许多快乐,充实着山村寂寞的夜晚。我们穿过树林,翻过一座山,走上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抵达另一个偏僻的山村。现在回想起来,看过什么电影,丝毫没有印象。只记得两根竹竿支起白色的银幕,放映员摇动机器,射出两道强光,银幕上显现出许多人和事物。电影散场,我们打着火把行走在山路,火把的光呼应着天上的星光,使得满山满坡的景致泛出奇异的光彩。我时常是去的路上蹦跳如兔子,返程时就昏昏欲睡。每次趴在小表姐或是二表哥的背上,总觉得起伏的山脊,草木的气息,泥土的芬芳,在不断回望中,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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