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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 当

2022-11-11李素珍

娘子关 2022年3期
关键词:秋香小牛

◇李素珍

孤僻而宁静的小山村,如一幅写生画,镶嵌在太行山的褶皱中。

寒风成群结队,呜呜地呼啸声,如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捅破了树木枯枝与荒草的隐私,凛冽的冬天说来就来了。

一间简陋的房子里,小牛正对着墙壁上鲜红的党旗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

小牛是个苦命人呀!面对党旗,他想了许多许多,思绪好像回到了人生的起点,母亲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他,也用坚韧的性格影响了他。桩桩件件往事在他的脑海里波澜不惊地铺开了序曲。

一九四四年的正月二十七,夕阳坠落,暮色苍茫。第一片雪花是从西梁源头的山巅舞动起来的,纷纷扬扬飘落在南岭,沟沟壑壑被层层叠叠的白色瞬间覆盖。

夜色渐浓,倘若站在不远处,就能看到一间土坯陋室悬在南岭的最顶端,跟旷野的一片银白色浑然一体。这间家徒四壁的陋室,残留着一丝幽微的亮光。这丁点亮,不同于往日的煤油灯火,也迥异于遥远的星辰。

灯光下,一个女人正痛苦地挣扎在土炕沿边,豆大的汗珠滚落在土地上,颤抖的双唇撕咬着一块破布。

将近卯时,雪时断时续,邻居二川婶听到动静后,急忙依着土坯墙角过来看望。秋香正蜷缩在炕角,面色苍白,嘴唇上焦翘着唇皮,身无缚鸡之力。

二川婶讲:“香妮儿,你咋不叫我一声?女人生孩子要到鬼门关上走一遭的,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二川婶从一个凹凸不平的毛边破盆中,抱起一个刚刚分娩的婴儿。此时,婴儿已奄奄一息。

二川婶讲:“秋香,这还是个男孩,不能不要啊!”

在那个时代,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

秋香泣噎难禁,小声说道:“婶,我一个女人养不活的。”

此刻,万籁俱寂,只听到秋香微弱的呼吸声。

二川婶把婴儿裹在自带的围腰中取暖,回家熬了一锅米汤端过来,从土坑上扶起秋香。秋香摇摇湿漉漉的头发,心底深处隐隐作痛,油灯下,脸颊的暗影掩饰不住淌下的泪水。

雪一层层地落着,冰一层层覆盖着,所有的草木树叶都穿上了冰甲,人畜稀寥,山村异常寂静。

如果在有钱人家,今晚的世界是最美的,一望无际的纯白加上几声嗷嗷待哺的婴啼,和着一家人喜得贵子的说笑声,此情此景不亦乐乎……而在秋香这里,幻想和青春早已消靡,心被冰雪撕碎。

秋香示意二川婶让这个孩子自生自灭吧!在这艰难的岁月里,窘迫的生活,在二十五岁的秋香脸上,写满了沧桑。

在邻居二川婶一天一夜的劝说下,秋香的眼里有了一丝光亮。这个男婴,取名小牛。

毋庸置疑,小牛的出生,让这个家庭的生活雪上加霜。

秋香是换亲,那个年代重男轻女思想坚硬地种在骨子里。父母家境贫寒娶不起媳妇,所以就拿女儿换媳妇。他们不管女儿找的婆家条件如何,只要能给儿子换来媳妇传宗接代,这就是对家族的大孝,这种愚孝不知坑害了多少花季少女。

秋香的丈夫,因为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无力医治,留下后遗症,反应迟钝,也好吃懒做。秋香为父母的这个轻率决定,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秋香十五岁嫁到李家。十五岁,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刚嫁到李家还凑合能吃饱饭,因为有个勤劳能干的公公支撑这个家庭。她生有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大女儿拉梅七岁,二女儿小梅五岁,大儿子计牛三岁,小儿子刚出生。她生了大儿子后,家里的顶梁柱公公去世。为了养活儿女,她背负了沉重的高利贷。高利贷像一座大山压在了一个女人头上,门前一棵榆树和槐树成了养活一家的救命粮草。

那时候女人不能离婚,离婚就意味着不贞洁,意味着伤风败俗。秋香的青春时代是被苦难和苍凉镶嵌的人生,是被泪水和汗水腌渍着的生活。

上天并未怜悯这个苦命的女人。秋香像黄牛一样累死累活,也未争取来孩子们的温饱。本家族的长辈们纷纷登门奉劝:“秋香,你一个女人养活不了这四个孩子,你还是把孩子们童养出去逃个活命吧!”万般无奈之下,她把大女儿童养到西村,二女儿童养到南庄村。送走女儿后,秋香守着灶台哭啊哭,哭自己的命运和灶台一样黑呀……那一夜,天锅底般黑,风彻骨般悲怆。那一夜,秋香的哭声刀子般锋利。

世俗之沉,儿女之痛,生活之苦,把秋香逼到了生不如死的绝境。

那时候有句民谣这样唱过:“风调雨顺刚吃饱,荒旱年间熄灶烟。逃荒要饭下关东,卖儿卖女骨肉断。”她也选择过逃避和死亡,但她想到孩子们会因此成为孤儿,她还是选择了活着。一个人自取灭亡的死叫自杀,因为一个人的死导致其他人的死则叫谋杀。她不能让自己成为谋杀孩子的凶手。

三个月后,一个好心的村民跑来告诉秋香,她的大女儿整天挨打受骂,一根手指被恶婆婆打断了。秋香像疯了一样,不顾身上的泥土。人疯了是最有劲的,也是最不要命的,颠着三寸金莲,风一样的跑去,当她看到女儿时,身上和心上的伤,让她瞬间感觉眩晕,疼痛和窒息。小拉梅扑在妈妈怀里号啕大哭,举着断裂红肿的手指:“妈妈,我再也不要离开您了,妈妈,我现在会做饭了,我回去能伺候您和两个弟弟。妈妈,你带我回去吧……”

就在这样的央求声中,母女俩搀扶着走出这家院子,围观的左邻右舍无一不抹眼泪。但是苦难的风尘还是那样厚重啊!

一个月后,秋香托靠隔壁婶娘在西沟村,问了一户好人家,把大女儿又童养在西沟村。

从此,迥异的人生和苦难的现实,把秋香逼得性格暴躁,冷酷无情,她变得无比坚强,做人的骨头一天比一天硬起来了,宁折不弯。因为她深深懂得她的眼泪在她父母那里,早已融化为子孙满堂的风景。她必须靠自身的坚强挽回一个女人的尊严。从此,她和丈夫同在屋檐下,形同陌路人。

老话说:为母则刚。秋香将目光投向了花梁山上的荒坡,她要去垦荒。她要为孩子们树立一个向困难挑战,战胜困难的榜样。

这条绕着天空盘旋的路,星月里洒下秋香一路孤独与悲伤,她像一只丢在旷野的小蚂蚁,在笔直的岩上开垦出螺丝纹似的一块一垄的土地,在乱石荆棘中开拓出求生的希望。一个女人似乎把自己也种在了荒地里。

秋天到了,布谷鸟的叫声遍布花梁四野。漫山遍野是庄稼成熟后的金黄色和带着野性气息的山花,尽情绽放着红色、粉色、紫色、白色,一座大山成了五彩缤纷的粮仓,是收割庄稼的季节了。

今年的雨水频多,这是上天赐给山梁地最有营养的乳汁,前所未有的谷子被饱满坚实的大穗压弯了腰,随着微风起起伏伏荡漾着。

但是秋香的心头如压一座山般沉重,因为除了还高利贷,不知道还能给孩子们剩余多少口粮,等把全部果实艰难收回家后,地主又开出了利滚利的条件。这些粮食全部缴了还差许多债务。秋香上前一把抓住地主的衣襟:“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今年的好收成是老天爷可怜穷人施舍的,你们这样做要造孽的。”

地主恼羞成怒地骂道:“你这个乞丐女人,生来就是一条贱命。”然后把瘦骨嶙峋的秋香像拎小鸡一样甩出老远,命令家丁把全部粮食搬走。

秋香的头正好碰在墙角一块石头上,满身泥血,连痛带气晕死在院中,很久才被邻居和两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喊醒。她在秋风中,奄奄一息,懂事的两个孩子给妈妈轻轻地擦去头上、脸上的鲜血,秋香看着两个孩子,心一阵阵痛,心里明白以后的日子越过越难了。她双目呆痴地盯着天空,嘴里默念着:“老天爷呀!这日子多会儿是个头啊!”

洒在院中的血第一天鲜红,第二天暗红,第三天墨黑,渗透进了冰凉的青石板。

她像石头缝的小草,风吹雨打,饱经风霜。

长期痛苦生活的磨难和有权有势人的不断迫害,使这些贫苦的老百姓具有一种能忍受任何不幸的忍耐力。她们相信这些厄运都是命中注定,自己是完全没有力量和能力来改变的,只能像绵羊一样任人摆布。

她们清楚乡公所是衙门,是决定老百姓生死的机关。大多数人在受了屈辱和压榨后,不敢去告状,只能委曲求全。她们知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句话的意味。这些屈辱和痛苦,只能默默埋在自己的肺腑里。

渐渐在逆境中吃百家饭、树叶、野菜长大的两个孩子,大儿子六岁,已能跟着邻居们到土岩村捡碳了,小牛不到4 岁也能跟着妈妈拾粪了。

懂事的小牛在地头用两只小手抠草,看到妈妈实在累得坐在地头,撩起衣襟擦着汗,扇着风。小牛踮起脚尖为妈妈撩起掩在耳后被汗水浸湿贴在前额上的几缕头发,又用小手擦去妈妈脸上的汗水:“妈妈,等我长大了,就没人敢欺负您了,您就不用受罪了。”秋香深情地凝视着儿子。

一棵老槐树像伞一样撒开枝叶,从树叶的隙缝中透出光影,斑斑点点照在母子的身上。

秋香那年二十八岁,看上去倒像四十岁开外。个子高挑,三寸小脚,在几年的艰难生活中,她的背稍稍弯驼,稠密的头发已显灰蓬蓬的。眼角已镶上密密的皱纹,原本水灵灵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只剩下微弱接近迟钝的柔光,她微微上翘的嘴角已有两道很深的皱纹,像是忍受着巨大的悲痛。她用干瘪如柴的手,摸着儿子的脑袋,那一瞬,秋香脸上露出了期盼和寄托。

万丛绿意在冬天枯萎了。对于生活无忧的人们,冬天则是养精蓄锐、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好光景,有的人赌博、抽大烟、嫖娼……也有开办私塾,让儿子接受教育,希望孩子们长大后在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政府里有人,他们的地租和高利贷就更加稳固。

地主的粮仓粮食发霉,穷人却有时候连树叶都吃不到。

秋香在万般无奈之下,准备带上两个儿子回娘家,看能不能谋几日吃食,这也是她换亲后第一次回娘家。

进了院,父母正在烧火煮饭,看见她们后,父母慢腾腾地从厨房出来,父亲上下打量着她和两个孩子。眼前的女儿,身上穿着落满补丁不合体的粗布蓝褂,孤独无助的表情,疲惫倔强的身躯。两个小外孙像两个小乞丐,衣衫褴褛,两只又黑又脏的小脚丫裸露在鞋外。

孩子们看到陌生的姥娘、姥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眼中充满了怯色。而此刻,秋香也陌生地看着父母,心中像起伏翻腾的麦浪,紧紧地咬着牙关。父母用自己的青春换来今天的儿孙绕膝,笑声满堂。自己和孩子们却像乞丐一样沦落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父母的家都望而却步,并且父母也没有让她进家的意思。

孩子们眼中这个姥爷眼一瞪,对着两个孩子吼:“你爹死了,一边去。”姥娘的眼中倒是流露出几分怜悯。随后,秋香又听到父母在屋内争执不休,眼泪决堤似的奔涌而出。她再怎么坚强,也控制不住这些年受的屈辱和打击。原以为父母这里也许是一个临时抚慰伤口、慰藉灵魂和安放悲伤的港湾,没想到,父亲像一头凶狠的猛狮,锋利的牙齿句句撕咬着自己血迹斑斑的魂魄。此刻,痛彻心扉的感觉让她感觉到人穷不如鬼的滋味。世道的残酷,亲情的冷漠,人性的悲凉,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是狠心的父母害了自己,将一条铁链,套在自己不幸的命运上。

随后,秋香拉上计牛,背起小牛朝来时的路奔走,她的母亲手里拿着一个玉米面窝窝追了出来喊:“你莫走,你和孩子们带着路上吃。”

秋香气得回了她娘一句:“我不是跟您要饭来的。呜、呜、呜……”

在一片枯寂中,就此定格了那个失落和伤感的背影。

小牛看着母亲一路哭得悲悲戚戚,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坐在北沟桥上,看着河水涓涓淌过,那是母亲一条闪亮的泪水,涌动成生命冗长的颤音。

受人歧视的岁月如此难熬,这是人性中最丑陋的人情世故。

回家后,秋香神情呆滞,她的一声声叹息,有着油灯耗尽的悲凉。脾气愈发暴躁,孩子们稍不小心做错事,就大发雷霆,拳棍相加,小牛渐渐在孤独中变得自闭,也在孤独中变得坚强。他盼自己快快长大,来保护母亲和一家人的尊严,一种英雄气概开始在他童年的心里发芽。

很快,一缕柔风将春天唤醒,在和煦的春风轻拂下,紫红色田菊的小嫩芽,掀开土地的硬皮,带着湿漉漉的地气,露出新鲜的容颜,偷窥着开始变得多姿多彩起来的春天。

小牛将刨好的嫩田菊整整齐齐码在篮子里,看到自己刚天亮就收获了满篮野菜,小小的心里美滋滋的,渴望回家后能看到母亲脸上有一丝阳光,就心满意足了。

七岁,本是一个孩子背上书包无忧无虑,快快乐乐读书的年龄,不该有任何负担,而小牛则是在这个年龄就承担着巨大的痛苦和责任。

小牛包揽了家里各种家务活,挖野菜、拾粪、帮母亲做饭、送饭、小木桶背水。做饭时,因灶台高,他就捡几块废砖,垒上两个台阶,然后踩上去做饭,等水开了,把野菜和粗糠搅拌成糊糊,然后放点盐,再用砂壶给母亲准备好开水。

有一次,脚下的废砖一晃,他一脚踏空,只听“啪”一声脆响,砂壶落地了。小牛慌乱着试图抢回砂壶,但为时已晚,看着一地四分五裂的碎片,小牛的心瞬间变得支离破碎。茶壶里的热水散开一地白烟。在氤氲的热气中,他好像看到了自己战战兢兢的破碎倒影。慌乱中,他回头一看,母亲正站在跟前,捡起一根木棍,朝小牛的屁股狠狠抽来。这种稍不谨慎做错事就会带来的责罚,他已习以为常。他只能用两只长满冻疮的小手,捂着将哭出的声音和饱经风霜的脸蛋,边抹泪,边拿起拾粪的箩筐,沿着那条大路走去,一个单薄的小身影,渐渐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

无论挖野菜还是拾粪都要路过学堂门前,只要听到琅琅读书声,小牛就心花怒放,总要蹑手蹑脚走进学堂,在教室门缝中偷偷窥视先生讲课,所以门缝中常常看到一双渴望读书的眼神。

有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喊:“这个小乞丐又来偷听课了,狠狠地打。”几个孩子一拥而上,虽然小牛力气很大,但终因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还有一个孩子在小牛脸上抹了鸡屎,学堂院里溅起一片讥讽的笑声。回家后,尽管母亲再怎么追问,他都回答是自己摔伤的。

有一次,下着小雨,小牛给母亲送饭回来,听到读书声,又不由自主地进了学堂偷偷听先生讲课。下课后,又是那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叫了几个同学,把小牛摁在地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小牛被一次次打倒,一次次爬起来,全身顺着破褂流下了分不清是雨水、泥水还是血水。小牛忍无可忍,挥起拳头朝那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打去,瞬间,鼻血顺着那个孩子的脸颊流了下来,结果这个孩子的家长找上门破口大骂,言语粗鄙,尽管秋香一再赔礼道歉,尽管看到自己的孩子比那个孩子伤得更重,但都无济于事。

秋香心里明白富人家的孩子是块宝,穷人家的孩子是根草。那位母亲态度坚决不依不饶,秋香在墙角边狠骂儿子:“没志气,没骨头,今天非打死你”。随后拿起木棍猛抽猛打,小牛解释:“是他们先打我的,我是忍无可忍才还手的。”秋香就是不听,每抽一下,小牛身上就会出现一条血印子,像带血的长虫,一口一口撕裂着皮肉。小牛看到母亲打断了一根木棍,又操起另一根木棍,而对方却视若无睹,不理不睬拉着孩子走了。

小牛幼小的心灵懂得,母亲落下的棍棒,是想打直一个男人的脊梁。母亲落下的棍棒,是想让一个男人的灵魂淬火。

后来,小牛渴望读书的执着,打动了学堂先生。先生了解情况后,批评了那几个顽皮的孩子,默许他可以在门外偷偷听课。

三月十三“菩台神”庙会是周遭几个邻村传统的节日习俗,也是耕种前祈雨的庙会。每年这天,村民家家户户蒸了供品,前来供俸菩萨祈雨,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庙会也是物资交流大会。卖农具、卖种子、买卖牲口,还有捏糖人、医治疾病、卖油条、烧饼等,各行各业、形形色色聚集到这里,把庙会衬托得热闹非凡。

庙会的各种小吃和盘托出,价格放在最低。买卖牲口的客人,无须语言交流,他们面带平和的微笑,在袖筒里捏着对方的手指达成交易。

戏台下,坐着一群年龄较大的人。戏子们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复活着历朝历代的家国兴衰和百姓的家长里短。

小牛是跟着村里人来到庙会的。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眼睛里满是新鲜与好奇。他走走停停,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他的名字:“你是小牛吧?你二姐给你捎回一双鞋。”二姐?小牛愣愣地看着对方,眼里的问号,好像钩子一样可以摘下来。在他的印象中,母亲确实是经常提起二姐的。小牛接过鞋子,望着面前这位看上去年龄不到三十的先生,给人第一印象就是气宇轩昂,戴着一副金色眼镜,整个人气质温文儒雅,手中拿着一把雨伞,像一个教书的先生。问了半天,才知道来者是二姐夫的哥哥,是二姐托付他把鞋带到庙摊上,遇到娘家人给小牛捎回去的。这个先生看见小牛实在可怜,还给小牛买了一斤油条。那奢侈的香味他是从来没有嗅到过的,更不用说能把热腾腾、香喷喷的油条吃到肚子里了。虽然说这味觉的冲击力非常强,但小牛使劲咽下几口口水,决定把油条拿回去给妈妈吃。

夕阳渐渐西沉,庙会退去了白天的喧嚣,小牛也兴高采烈地蹦跳着沿着那条山路回家。暮色越来越浓,等跑回村边,月亮已穿过山梁,淡淡地撒了一地清辉。忽然,他发现自己手里只有一只鞋子了,瞬间脑袋一片空白,知道自己这下闯大祸了,他赶快返回原路去寻找。突然听到草木中,山鸡叫了几声,循声望去,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扑棱翅膀的声音,他吓出一身冷汗,随即又返回村口,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悄悄抹着眼泪,月光下瘦小的身影薄了又薄。

过了一会儿,依稀听到两个人叨叨低语朝村口走来,他听出是邻居五爷爷和四爷爷。他定睛一看,五爷手里拿着一只鞋子,小牛风一样的跑过去,“爷爷,这是我的鞋。”五爷连声说道:“这是路上捡到的,这么晚了快回家去。”于是,小牛和两个爷爷相跟着朝家的方向走去。

小牛边走,边看着手中的鞋子,二姐的身影在小牛的脑海中呈现出了精干、秀丽的轮廓。

五月,门前的洋槐花盛开了,一片白茫茫的烟雾,微风拂来,香气诱人心脾,浓郁又清冽。

清晨,太阳出来了,照耀着一片新生气象。几只喜鹊欢快地穿梭在那棵老槐树上,“喳”“喳”“喳”叫个不停。这些纯粹清亮的声音,吉祥暖心。秋香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她的内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情绪纷扰着,使她觉得心里有点沉重。

只听到院中有个女孩喊“妈妈!妈妈!”秋香急忙跑出院中,痴呆呆地望着女儿。女儿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两个人的泪水把眼前的一切看得一片模糊。此刻的秋香不知道这是梦幻,还是现实在炙烫着一个母亲的心。她抚摸着女儿,内心里极度的悲怆难以忍住。她边给女儿擦眼泪,边一把一把擦去自己不听话的眼泪。母亲用粗糙长满老茧的大手抚摸着女儿如瀑的秀发,母女俩痛哭流涕。秋香用温柔微弱的目光,端详着离开自己十年的女儿,似乎因为生活的苦难,以前从未仔细看过孩子。小梅抑制住自己的悲伤与激动,为母亲擦干眼泪;“妈,不哭了,别伤心了,过去的苦难不会再来了。”母女渐渐止住哭。秋香把女儿拉在一块石头旁坐下,看到女儿长得楚楚动人,聪明伶俐,感到女儿身上每一个特征都是新奇的,甚至,女儿身上那件蓝碎花褂子也是那样的合身、精干。小梅也注视着母亲,比她想象中苍老了许多,不由心疼不已。

小牛也在院中愣愣地注视着二姐,只是常常听别人说二姐是三里五村出了名的大美女,但今日所见证实所闻即实,并且二姐还是有名的大裁缝,逢年过节,邻村都要找二姐排队缝制新衣服。

二姐童养的婆家,家庭条件较好,姐夫是煤矿工人,回娘家时,二姐带来了食堂买的馒头和钢砖(一种食品名)那个年代这种食品在阳泉独领风骚,呈金黄色,外脆里嫩,略带甜味,这是全家人第一次品尝到人间美味。

那一夜,母亲靠在墙角的土炕上,她盘着腿,腿上躺着十年未谋面的女儿,多么安静呀!母女互诉一番衷肠后,女儿累了,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渐渐睡去。

第二天,小梅要回婆家了,母亲的心被复杂的感情交织着、缠绕着。她不知道是甜是苦,是酸是辣,五味杂陈。她嘴唇两旁的深纹更加明显了,像是咬牙忍痛,又像是在苦楚地微笑。母亲嘱托小牛把二姐送到刘家垴,二姐轻轻地拉着小牛的手,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母亲。瞬间,女儿和小牛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了,秋香立刻又紧紧地锁上眉弯,她的心马上又收紧了。

小牛把二姐送到陈庄,陈庄离二姐的婆家只有一公里了,二姐怕小牛回家太晚,硬是劝回去。小牛返回家时已是满天繁星,脸上汗水淋淋,一滴滴都是亲情,是二姐厚重的抚摸、深情的凝望。

时间缓缓流逝,童年的小牛如一片流浪的叶子,飘飘荡荡靠岸了。

小牛十五岁了,高大的身躯,结实的膀臂,黝黑俊俏的脸庞,身上散发着一股阳刚之气,他那挺直的背脊如一棵坚挺的白杨,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那时候,“大跃进”与日渐炎热的天气一样,如火如荼进入了高潮,在部分农村人民公社已经有了雏形。小牛所在的村庄,在老书记的带领下热情很高。村里分了五个小队,小牛分在五队,村民是集体出工记工分,工分根据劳动能力大小记分,满分是十分。小牛因为力气最大,人又实诚,干活最多,成为一个好劳力,所以他的工分最高,年底分粮时,按积累工分分粮,分的粮食叫口粮。

黎明还未破晓,队长就在一条空街上蘸着晨露高喊:出工了,今天男人带上䦆头、铁锨,女人带上镰刀、篮子。

这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转两圈后,就钻入了村民的耳朵里。村民们立刻起床,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吆喝牛羊的声音,犬吠伴着鸡鸣的声音,一个村子就不再安静了,社员们你追我赶朝山路奔去。

人们用破麻袋将粪一袋一袋扛到地里,用泥罐子提水像哺育娃子一样浇灌青苗。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晨披星光上山,夜伴月亮回家。

每天晚上,老书记都要到各个小队检查一天劳动情况,每次检查五队时,都会发现社员们都回家了,小牛还在谷场忙碌清场。老书记笑呵呵地和五队队长说:“我观察这个孩子很久了,是一个好苗苗,实诚、聪明、吃苦耐劳,将来会成大器的。”

老书记为人正直,办事公道,深得全村村民们的拥戴。他在村庄的任何一个地方一坐,无论什么姿势,都不怒自威。

同年,由老书记亲自点名,十五岁的小牛当上了小队会计。计牛也因在村里表现良好,到东城矿务局当了一名煤矿工人。

那年,秋香得了一场大病,过去人们叫“血漏”,整日躺在土炕上不能动弹。村里人对她已经由原来的鄙视白眼,转变成为尊重和羡慕。带点干粮,拿几个鸡蛋,送来米面,纷纷登门看望,并夸赞秋香:你有后福呀,培养出这么有出息的儿女们,真令人眼馋啊!

秋香的病越来越重,厉害的时候,一天昏迷几次。小牛把哥哥叫来,兄弟俩抱头痛哭,束手无策。当家的长辈们让几个孩子准备后事吧。就在小牛燃眉之急时,一个老中医路过门口,邻居叫进秋香家,那个中医开了几副中药,一分钱没收就走了。

秋香喝过三副药后,扶着小牛奇迹般站了起来,紧接着喝完那几副中药后,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秋香让小牛四处打听这个中医的下落,但杳无音信,后来秋香在每年的这一天,都要蒸供品,供这位大夫的救命之恩。

转眼年关了,家家户户都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贴上年画,但对小牛家这简陋破旧的农家小屋,是第一年贴上年画。这体面的年画,立刻使满屋生辉,亮堂了起来。

可是,几天来小牛一直忧心忡忡,一副苦恼的样子,知儿莫如母,但从小听话的小牛一向在严厉的母亲面前毕恭毕敬,说话小心谨慎,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小牛大胆地说出了他的心事:“我想把父亲找回来,那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小牛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神,因为小牛知道父亲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没责任,没担当,才让母亲受了那么多罪。秋香刚开始坚决反对,并生气地说道:“是他害得一家人骨肉分离,受了那么多的罪,我不同意。”小牛知道母亲因环境所迫,变得性格暴躁,但心底非常善良。秋香也明白,一旦儿子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小牛讲:“妈妈,我知道咱们以前谁过来也会踩一脚,忍受了别人不能忍受的痛苦,但那些就像河水一样,流走就不返回来了。现在我长大了,我有养活父亲的这个能力了,无非是做饭的时候多加一瓢水,吃饭的时候多加一套碗筷。”小牛看着母亲眼神里充满了复杂,但已经不抵抗了。母亲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小牛懂得,不吭声就意味着默认了。

第二天,小牛喊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分头在各个村庄寻找,终于在高岭村找到了父亲。父亲好吃懒做,无所事事,整日靠乞讨度日。小牛把父亲带回家后,下定决心,以少年的肩膀,帮母亲撑起整个天空。

一九五九年,小牛十七岁当了大队会计。十九岁当选为村主任。

旧话说,靠山吃山,时任村主任的小牛,组织村里民兵、青壮年劳力,开采铁矿石(农人们俗称汞窑),从几个山头垄边分组开采,经过几昼夜奋战,终于可以清晰地望见洞底金黄的面目了。那物自成一体,让所有人眼前明亮了起来。

他们把挖好的汞,挑到韦坡铁厂换成钱,然后到河北平山买了柿子,再回到山南集市上换成红薯片和土豆片,供食堂造饭。女人们挖野菜,把榆树的根或树干剥下来,用石磨去磨或放在石臼里捣成粉状榆皮面,可以和各种面搅拌吃。榆钱钱和榆叶,也俨然成了魅力无穷的生命场。

村庄离县城大约有一百多公里,如果绕山路走也有八十多公里,并且那里重峦叠嶂,没有特别开辟出的道路,所以徒增了行进的难度。每个人在不规则的细窄山路上摸索,脚边随时有参差交错的枝条蔓藤阻碍着,前方有人用扁担挑开,后面立马又弹了回去,现出植物坚韧的本性。从山谷到山顶,层层叠叠环绕而上,站在山顶俯视,黑压压一片,让人不寒而栗。筐在肩上挑着,命在山上悬着。

这座山过去人们叫“黑色森林”,经常有土匪幽灵般潜伏于林间。尽管如此,这里还是相对比大路更安全一些。小牛带领的这些年轻人非常谨慎,因为他们肩上挑的是老百姓的性命。他们每过一个山头,都轻轻拨动着挡路的枝条,竭力不让脚底发出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们只有越过苔藓斑驳的矮墙,看到墙上标有醒目的“山西界”,心情才能稍稍放松一下。然后,脚下发力,大步赶路。

有一次,连续几天下雪,老百姓没有任何食物。小牛着急地召集村里的年轻人,继续到县城换柿子。

下午时分,天气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好像戴在人们头上的帽子。迎面的寒风,呼呼地吹来,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着几个青年的衣服,扫打着他们冻紫的脸蛋。

冰雪山峰,一个比一个高地矗立在夜空中,一片片的松林虽是在黑夜,但在雪光下,还是非常醒目地凸显出黑森森的影子。山上的风更大,上山的路本就很窄,现在全部被雪封住,更滑更难上了。几个青年不敢再上,只有小牛和吉昌哥坚持了下来。

小牛暗暗下定决心,作为男人必须有担当,能扛别人扛不了的事,才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他决心和吉昌哥爬着也要上去。忽然,他感觉脚底一滑,人就顺势摔了下去。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正好被悬崖上的一棵古树卡住,才幸免于难,但小腿上划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吉昌着急地拽着树枝连忙跑去,把小牛扶了起来。“小牛,咱们也赶紧返回去吧,你的腿伤得这么重,怕是去不了的。”吉昌哥焦急地劝说小牛。“昌哥,我感觉没事的,咱们不能回去,一村老百姓等着咱们救命呢。”小牛在破褂子上撕下一条布捆在了小腿上简单包扎了一下,趔趄地挣扎着继续前行。在寒风里,陡峭的山坡洒下一路冰血。

每次冰天雪出行都是命悬一线的考验,他们在路上的每一分钟都是冒险勇士。就这样,他们和老百姓共同熬过了苦难的三年。年底,在老书记的介绍下,小牛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小牛下定决心要让老百姓富裕起来。

俗话说“一人不成众,独木不成林,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在小牛的带领下,村里涌现出一批青年积极分子。于是发动群众开采汞资源。但挖出后又无销路,后来听朋友说,泊头村有个姓王的师傅,长期销售铁矿石。凌晨,星星的光芒还在枝头奔走,小牛就上路了。跋涉四十公里,他赶到泊头村时已是中午,一路打听才找到这位师傅的家门。

炎热的暑天,把大地烤得发烫,连空气也是热烘烘的,人一动就是一身汗。他的衣背早已湿透了。忽然,从家里走出一个妇女,目测这位女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出头,穿着普通:“小伙子,你找谁?”她微笑着问。“我找王师傅,他在家吗?”这个女人停顿了片刻说:“他不在家,今天有事,晚上才回来。”小牛恍然之间感觉王师傅此刻就在家里,因为他的衬衣还在窗台上搁着。

突然,一阵阴凉,他抬头一看天变了。天气阴沉得厉害,风变得狂躁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味道,只听一声响雷从头顶炸开,震得人心头发毛。

那女人急忙收拾了院里的衣物,面无表情返回家中,直接把小牛当空气了。小牛心里明白,有求于人,就要受制于人。他下定决心,再晚也要等到王师傅。几分钟后,瓢泼大雨轰然而落,雨滴落在身上,他感觉到了一阵凉快。可是自己孤零零站在大雨中,怎么看都像一个傻子,那窘迫的样子,自己都觉得可笑。头顶炸雷一个接着一个,他纹丝不动。终于这个王师傅坐不住了,出来招呼小伙进屋说话:“我真被你小子这份执着打动了啊!有骨气的小伙子。”说完,王师傅连连招呼小牛坐下:“你说,有啥事?”王师傅语气温和地问道。小牛叙说来由后,王师傅一拍桌子:“这个忙一定帮!”一看王师傅就是一个痛快人。小牛想只要为老百姓办大事、办实事,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自己就是被铁水浇灌一次也值了。

有了王师傅的帮助,村里的汞料有了市场。村庄拥有了第一桶金。

从此,这个村庄新生的足音被郑重改写。

十一

县委将引用河水的工作,提上了日程。紧接着县委主要领导参加了北方地区农业会议,成立了河水工程指挥部,主要领导亲自带领工程设计师,跋山涉水,进行了全面认真的调查,经过一个多月的辛勤劳动,绘制了河水工程的初步设计方案。

小牛向老书记递交了一份言之凿凿充满革命豪情的请战决心书。

“我没有看错你,你在老百姓中有了威望,年轻有为,你和别人不一样。”老书记爽朗的笑声还在持续,可小牛听出了一丝不一样,他感觉老书记的笑声中,充满了不舍、信任与鼓励。

小牛心中微微一酸。他感激老书记的栽培之恩。离开老书记的那一刻,他的心中有种空荡荡的感觉,等待着河水的滋润。

温水河流经连绵起伏、高耸入云的群山之谷,走在半山腰的羊肠小道上,令人胆战心惊,望而生畏,抬头看只见一线蓝天,低头便是万丈悬崖。可是有谁知道,就在这高山峻岭上,引温战士为了打通一条条隧道,曾与岩石进行过多么顽强的斗争。

刚到连队的时候,条件差、打地铺和衣而卧,三餐是高粱面或者玉米面糊糊就着自带的窝窝头,“小牛,快吃嘛,思啥呢?想家了?”连队的赵哥用一脸茫然的眼神瞅着小牛,小牛摇摇头,他想起了村庄的父老乡亲、老书记还有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缝补破旧日子的大手……

连队这支铁的队伍,天天扁担把肩膀磨肿,皮肉与衣服粘连。队伍中还有一支“娘子军”。她们巾帼不让须眉,事事都争先。不懂开凿石头技术,她们就等大家集体收工后,偷偷学抡大锤,对准石头上的一个固定点练,因为抡大锤的时候,必须同步着力,不得有丝毫失衡与偏差,否则另一个人的手将皮开肉绽。有的人为此胳膊红肿,但是轻伤不下火线,只用了五六天时间就学会抡锤打钎。“你们是咱连队的铁姑娘,用笨拙的手,一笔一画写出了温水河土地上普通农村妇女铿锵站立起来的人生。”小牛为她们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水利工程需要大量的石材,必须就地取材。身为指导员的小牛,面临着严峻的考验。

小牛组织了一批骨干青年,他先尝试在腰间拴紧绳索,在几百米高的半山腰开采安装炸药的石洞,把人的心都悬在针尖上了。

在山腰固定住自己,挥舞铁锤开凿大山,几天后那批骨干青年都拴紧绳索悬于半山腰。望着一个个凿开的石洞,他们像从娘肚子里出来一样,战友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和祝福。然后,他们在每一个山洞装上七百公斤炸药,每一声巨响,都会崩出一千立方的石料,小牛挥起拳头,和现场的战士们一起,振臂高呼。

隧道打进几十米后,新的问题又来了,山体塌方严重,最大一次达到一百多米,淋头水如小雨般落下来。小牛并没有把困难放在眼里,他组织的这支骨干突击队,搭棚、支桩、砌旋。淋头水从每个人头顶浇下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干处。但大家不怕苦,不怕累,拧干衣服接着干。他们在两个月时间内,就保质保量地打通了一百二十米的山洞。在温水河工地上,到处都在迸发着群众智慧的火花。

温水河水利工程,每天逐级、逐人、逐项落实,层层把关。

每天晚上,小牛带上手电筒、背上水壶、挎包(三件宝)到工地检查,检查完毕回去开会汇报情况,然后听取领导安排第二天的工作任务。

那一年冬天,连续两天两夜大雪纷飞,旷野一望无际的纯白。连队千军万马齐上阵,浩浩荡荡分工铲雪、扫雪,不停工、不停产运作。到了晚上,小牛带上(三件宝)逆风行走在干渠两侧的行道上,行道背阴处有残留的积雪,到了晚上就变成冰面,坚硬地横在两侧,稍有不慎就会摔进干渠。刺骨的寒风夹着碎雪时而猛猛地打在小牛的脸上,睁不开眼。忽然他感觉脚底一滑,继而踩空,滚下了乱石旁边的一个土坡。

小牛吃力地扒着墙想站起来,可是任凭他怎么挣扎,一条腿就是动弹不得,血顺着脚流了下来。小牛心想,坏了,估计脚踝骨头有了问题。

连队领导得知后,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赶紧送医院。”负责后勤的党委副书记等人说。

“不去,这点伤算什么?明天任务还重,工地需要我。”他语气坚定。

领导看他执意不去,只好连夜找来了邻村的“羊倌”,把受伤的骨头接上。

“我没事,大家放心,快回去休息吧!”小牛额头上冒着冷汗,轻轻地说道。

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然而,第二天,小牛就拄着拐杖出现在了工地上。他一边指挥工程,一边干活,脚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肿胀的腿和脚,印着大片血迹。心不离群众,身不离劳动,只要能站起来就决不躺着。这就是用汗水、血肉和灵魂铸就的轻伤不下火线的温水河精神。

时间缓缓流逝,转眼快三年了。这一天,小牛接到组织调令,回村任党支部书记。此刻,他的心情无比复杂。

小牛走的那天,领导和连队战友们来了很多人,现场没有掌声,只有一双双不舍的眼神。

小牛默默地走到大锤前,然后抬起双手,轻轻抚摸着锤头,很久,很久……

那一刻,许多人看到平时威严如山,铁骨铮铮的年轻指导员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十二

朝露为饮,清风为骑。他的脚步不能停止,他没有人生驿站。

小牛背着行李,站在路边一个土丘上,一眼望去灰蒙蒙的样子。那沟与壑,那岭与峰,极目所至裸露的衰草,覆盖了北岸天涯的昏黄。稀疏的枝蔓因干旱,痉挛般弯成曲线,树木荫隐深处更加凸显出山体的褶皱。

小牛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听说因为干旱严重,“寺脑”水库已经断流一年多了。他在这个土丘上徘徊了许久,许久……苦苦思索,小牛心想,要改变老百姓这种苦难状况,必须从源头解决,让村庄有自身造血功能,否则永远没有生机与活力。

曾经他去连队的时候,也站在这里凝望村庄,哪怕只是一根草,也要将其种在自己的心里,成为矢志不渝,生生不息的力量。他下定决心将来一定回来报效父老乡亲。

小牛挑灯夜战,给公社写了一份《引进温水河,造福老百姓》的申请。这份申请很快批准,小牛看着这份沉甸甸的申请,眼眶里却盈满了泪水,这份自信是温水河精神给的。

他组织召开全体党员大会,通过几小时的激烈讨论和争辩,现场一部分老党员已经有人叹气了,泄劲的情绪也出现了。“白手创业,你哪里来的底气?”甚至有人这样问。尽管小牛给大家做了很多思想工作,但自己的内心也很不平静,只能自我安慰,必须克制,必须理性,关键时刻自己的内心必须要比任何人都强大和坚定。领头者的内心透出来的情绪和表情会影响整个团体,必须拿出智慧和办法才行。

小牛连夜挨家挨户做思想工作。第三天组织了一支青年骨干队,全村五个队,队长分别在骨干中选出。第四天继续开会,对所制定的方案同意的举手并签字,最后,所有的与会人员庄严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一个全村有史以来最大的工程,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小牛压力非常大。“你办事,我放心,放开手脚,大胆去干,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老书记的信任和认可是对小牛最大的鼓励。其实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信任理解和支持。

大队办公室的灯光一连数夜灯火通明。“大家一定要充分认识到施工过程中存在的风险,严格按照计划进行作业,一定要保证对接无误,安全工作是重中之重,安全员要做好现场管理,组织好夜间放炮工作,保证万无一失。”小牛在会上特别强调。

夜间放炮是很艰难的,风险非常大,要将几公斤的炸药放在打好的石洞中,就地取材,储备第二天石料,稍有差错,就可能造成伤亡,这是一场艰辛的战斗。

“人的安全是首要的,必须确保所有施工人员不掉一块皮。”退下来的老支书也发出最严厉的命令。散会时,小牛用坚定的语言勉励大家要“发扬温水河精神,艰苦奋斗,白手起家,引进温水河,造福老百姓。”

经过三年的艰苦奋斗,一条“青龙”呼啸着上山了。“我们成功啦!”老百姓的欢呼声和着胜利的鞭炮声在村口响起,小牛又一次被乡亲们簇拥在一起,以相互击拳的方式,共同庆贺这次超神奇的水利大战。

“父老乡亲们,温水河的每一滴水都写满了酸楚、伤怀、疲倦,也写满了甜蜜、自豪、憧憬,它无声地横贯每一座山腹,用汹涌澎湃的姿态向七十六个村庄展示它的神奇,它是一条流在老百姓体内永不干枯的心河,也是两岸人民发展的河、致富的河、幸福的河……”小牛的讲话振聋发聩,充满希望和自信。

小牛的人生与村庄紧紧系在一起,分担风雨霹雳,共享流岚虹霓。粮食亩产三年创新高。

“你一接触就很喜欢他,有血性,敢担当,干大事,讲义气,办事利索,工作非常细心,他和别人不一样。”这是当时公社书记对小牛的评价。

当县长到村里检查指导工作时,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把党的政策讲得很深很透,普及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多项发展,建设家园”的精神,并指示公社党委书记“充分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开展宣传以旗杆村为榜样,统一思想,凝聚人心,把思想建设作为农村基础建设。”

县长的讲话如一盏明灯,老百姓的心灵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

村集体建起了粉条厂、养猪场、矾石厂。老百姓也积极行动起来,养猪、养鸡、养兔……老百姓的生活得到了根本上的改变。村庄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村。小牛被评为出席县区的“农业劳动模范”当时被誉为响当当的“老黄牛”之一。

当小牛捧着鲜花和奖杯走到母亲面前时,母子抱头痛哭。这是幸福的泪水,流淌着温水河灌溉庄稼的涛声。

哭着的母亲,表情忽然“大雨转晴”,灿烂的阳光,照亮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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