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与旁观者

◎姚 辉

落日艰难——它确立的告别像一场庄严的相遇。你被夕光裹住，但你的灵魂却依然有旁逸的疼痛。你在落日左侧。

落日经历过怎样的酸辛？那些追索与爱，那些粘满糖粒的憎恶，那些远，都已成为落日卷曲的光芒——你是落日的见证者，也是它梦想的构件，你实现过落日恒定的苍茫。

在一只鸟的张望里停留的落日，是否还维系着天穹的往昔？请再给落日一道显著的伤痕：落日覆盖的道路，即将拥有最新方向。

一个孩子忆起多年前的某些落日——

而你必须安慰当前这轮落日。它让涌动之血超越潮汐，它获得了多重翅膀，它让未来多了某种比较单一的橙色。

落日刚劲。落日归还给你的谣曲，是可以抵达梦境的。

只有一个告别者可以诵唱——风转瞬即逝，只有一个诵唱者，可以领会落日神圣的沉默。

河：大地的泪水难以虚掷。大地的欢欣不可虚掷。

如果落日重现，河也可以成为一种证据。河的延续性，源自那轮艰险的落日。

河为哪一种落日，活着？

你熟悉的人说出所有灵魂的悸动。落日悸动——河也在悸动。河从你多余的足迹上，漫过——这么古老的河，只能悸动。

请征集沙砾与渡口丢弃的暮色。你虚构的沧桑正在成为沧桑，请认可桥与船桨失败的幸福。

谁将自己放置在大河源头？你忽略过河漫流的三种方式。也许，你并不熟悉这奔涌之河。河的骨骼逐渐健壮；河的苦难逐渐辽阔。

有人再次站在渡口上。

他记得河的怯懦，犹豫；他支持河的自省，悖离。

落日在帆上烙下梦与创痕。

河收存了所有旌旗的倒影。河，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面灰色旌旗。一条河的启示，正在触及其他启示——

你会被你遗忘的花束，找到。作为隐匿者，你的缄默不可复制，你已习惯了花朵漫长的警惕。

落日试图代替的花朵，如何保存尖锐的黑色？此刻，花香是稳定的，像一种四边形往事，花香有内设已久的习俗。

花与谁的预言有关？

落日卸下怀想……巨石与花朵：两种互补性的提示，相互依存——你在石头上，标示过花朵不断前行的路径。

落日，成为花期斑驳的界线。

想给花提一个延迟开放的建议，但花朵正在枯萎中，花瓣上的云，已早启动忘却未来的程序。

多种小规模花色渐次模糊。落日偏转。某些初加工的花香，被鸟带走——大群蜂蝶，能否再次通过雕琢花粉，获取夕照与不朽的追忆？

风，验证花与落日的代表性……

可能会有一朵花，成为三年之后的落日。

荆棘依旧灿烂。站在花前的人，像一束打结的阴影——

谁，总想将这漫天夕光，延展成灵与肉间纵横交错的花事？

你看着那个人活着，看着那么多人远去。你，迅速退回到灵肉右后侧。你不断降低爱憎成本，并毫不间断地以旁观者的方式，活着。

落日是一种真正的生存可能，悬置于时空中。它，绝不在你的漠视范围内。落日严肃。落日预定的风声，严肃。

鸦，穿越箴言。生与死。大火像某种入时的口号，正在更换你和鸦共守的一切。

没有一个人，能重复鸦的嘱咐。

但鸦不会停止自己的嘱咐：你是属于石头的；她属于另一种暮色；而他和他左肩外的雨，属于某部旧书尘封已久的吁求。

而落日也是一种传承模式。你必须遵循落日的锻造意愿，成为启示录。你必须让落日掀动宿命，像掀动一支歌回旋多年的警觉。

我，愿意被风惊醒——或许只有我是属于风的。你施予的石头随风前移。我，愿意说服风，继续拓展风呼啸的梦境。

请重铸那些锈蚀的骨头，让落日，持久活着。

能不能与山峦互换位置？或者，与春天互换？

这刻骨的冷越发漫长了。雪已经适应了倦怠。雪，还将适应，被风反反复复延误的所有爱憎。

落日重新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但绝不在你规划多年的途径上，也不在你骨头的反面。

落日踟蹰。这苍老的思想者已不再思考。它宁愿让自己成为石头，或者石头的倒影。它总在放弃那些似乎理所当然的思考。

雪和落日：每一种生存的差异性都值得延续。落日，容忍着所有来自未来的雪。

你曾提及雪忏悔的那些时辰——雪遮蔽的善恶难以颠倒；雪展示的痛，依旧华丽。

而落日总不习惯你过于庄严的追缅。落日无法与你搁置的脚印保持同一种方向。落日有恒定的履迹，它，不会被纳入你路碑的骨架中——落日，是一种拒绝。

有人在落日之上翻找变质的雪色。而你辜负过的雪，正想献出，千百年前患过臆想症的那枚落日。

孩子在撕扯一张发黑的纸——是容不下各种呐喊的纸，但不是废纸。孩子弯着腰，像既定的落日——孩子脸上，布满了风声。

而落日好像并不移动，它还挂在风的顶部。这越来越健壮的落日，让风多了某种责任。

你能否与孩子一起共担这片风声？

孩子从哪里找到了那张纸？发黑的纸。从纸上逃离过哪些燃烧的字迹？孩子沉默着。孩子的沉默纯粹、美好，似乎已超越了落日的沉默。

落日，必须坚持住与生俱来的沉默。

你属于哪一个必须以沉默锻造的年代？纸与落日，孩子的选择是不是唯一的选择？谁允许孩子在纸上，增添一枚落日？

纸，突然卷动。

它想将奔跑的孩子，牢牢裹住。

它还想裹住落日的反光，裹住你从肋骨上取下的那些错字。

你是怎样遗忘父亲的？

被落日铭记的父亲，将把三种影子留在大地上。他，还会留给你一些什么？

我昨天遇到你父亲时，他指认过你的往昔。路的转弯处，出现了大片风声，他记得你挂在疾风上的红色脚印。

他正在衰老途中，但他掌握着衰老的尺度。他不会被衰老轻易改变——落日也想拥有一个父亲。一个草本类父亲，或者铁质父亲。黏土抟成的黄昏有些狭窄。落日想在自己的夙愿上，烙刻父亲早期的指纹。

你，落日，父亲——时间是否真正能具备这三个基本维度？

一只鸟掠过父亲的生涯。那是你不认识的鸟，但它知晓与你血脉有关的一切——它，也将掠过你的生涯。

落日按了按你父亲灰暗的肩膀。

父亲微微一颤，然后，回过身来，也按了按你汗湿的肩膀。

——他知道，你正在经历这比风更为复杂的衰老。

油腻的湖：它出让的栅栏也曾是修补过的传说。

湖在某种时刻喘息，像生生将自己从史册上剥下的龙，或者甲虫，湖展开昼与夜的脉络，让你看曾经熟视无睹的悲喜。

你不能靠湖太近。你，理当与一座湖保持着天然的界限。即使曾做过湖的儿子，可你仍是远距离的，你不习惯这些时常冻结的波涛。

而落日洞察了这一切。落日试图在你与湖光间，添加一种默契。至少，让你与湖古老的沉寂及喧嚣达成最符合时代要求的联系。落日低估了你的倔强——你的漠视，让湖，学会了惊悸。

油腻的湖……这油腻并不来自湖本身，甚至也不来自于质询的你。不来自鸦噪与鹰的侧影，不来自盐粒上纵横的欲念。

湖，为何油腻？

这似乎涉及到历史的痛与隐衷。一座支持你生长的湖，并不奢望得到你的理解。湖有繁复的波光，有自我掩饰的千种慰藉。

那些失败的落日，或许，已不只堆砌出过这样一座超越自身苦痛的湖……

山坳上种植苞谷的人，已忽略了整个黄昏。

挥汗。他接近土地的方式再度变得持久。而苞谷种子只经历过这个黄昏，这迅速被泥土覆盖的种子，汲取了黄昏微皱的气息。

落日悬而未决。落日在怀疑自己的道路。它必须再次确认自己前行的合理性。

与种子的缄默同步，落日不再喧嚷，不再强调一己的苍茫，不再视周遭的风为无益之爱。落日，因一粒种子而不断改变自己。

种植者渐次泛黑，他陷入到最为炽烈的黄昏中，他还握着，大量活着的种子。

你能否在种子与落日之间，做出有益于未来的选择？

——你，选择落日？但你总落后于落日。你在离落日一万年之遥的地方，静静站着。你甚至一直是落日的诅咒者。

种苞谷的人，喊了你一声。你无法回答。

是落日在替你回答。

五十年后，你在街衢上遇到了那个曾反复要求你失败的人。

你告诉他，你已经反复失败过了。

他笑笑，并不想说明什么，他指了指旗杆外那轮鲜艳的落日。

你好像第一次看到了落日。

他并不比五十年前苍老，他，像一种新虚构出的启示，他的指引也许并不只限于这轮落日。

你还想说出些什么。你是顺着他的要求生长的，你拔节，在风中找自己的枝丫，向风雨索要果实。你甚至曾是虫灾的一部分，是荒芜的一部分。然后，你成为半把冰冻的火焰，你不断珍藏自我的灰烬。

——他好像并未倾听你的诉说。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落日上。他的手，划出落日的光芒。

他朝落日走去。

你在他身后，跟着，还想说上点什么。

他开始消失。

落日能与你一起找到这沉默的消失者么？

转身，你又遇到了另外的落日。

道路拥有过多少种落日？

我不想回答你的疑问。我宁愿成为提问的人，我，宁愿坚持一种疑问——

落日。三千种里程碑留下上万种阴影。每一块路碑，都想成为落日。

谁，将遇见那个追赶落日的祈祷者？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指使路在最不可能的地段，急速转折——

一只书写历史的手，开始颤抖。落日褪下的锈迹渐渐泛红。那些躲闪历史的手，已只能颤抖。

路的方向值得商榷。你可能会回到漫长的往事中，也可能会成为泥泞呈现的最初锋芒——你，让落日，变得怯懦。

而落日也拥有其他路径。不覆盖你的走向，不与你的行走构成弧形伤害，甚至，也不迎合你的欢欣，以及恨、麻木。

我是否还能站在你与落日相互背离的地带？

道路拥有一种勋章，那就是落日，那就是鸦与蚯蚓一次次装进自己骨殖的落日。

时间的纪念物。尘土隐匿的荣耀或痛。红色虫子开始吟唱，但它拒绝了回声——你能不能找到适合这回声，或纪念的落日？

还是那虫子，在偏东的风里变得透明。它制定了大量晨歌，它划分出时代弯曲的命脉。

它，也分发嶙峋落日。

现在又增加了一只金色虫子，嚼食标语的虫子，将浑圆的欲念挂在旗杆上，它占据着最为高尚的落日。

落日到底还能成为什么？

结痂的草色异常模糊。石头上，升起倾斜的风声。枯蝶摇了摇自己的翅翼，又浸入到三种岁月间的那份灰暗——

是不是蓝色虫子就无法拥有落日？

它们被闲置着。在山与大河之间，它们的守望浩阔无边，它们的时间了无踪迹……

鹰，终于回到了落日左侧。街巷内部的鹰，让风声泛绿。

手擎木偶的孩子对落日爱理不理。他有彩绘的心事，有鹰赠予的三种童话，有一条路拥有的另类黄昏。

但你是属于落日的。在孩子的背影变厚之前，你还可以从店铺与雕像的黑色夹缝中，找到值得不懈传承的落日。

我怎样重复你的道路？鹰，创造着更为壮阔的道路。

在与我相遇之前，落日放弃了一些意义。

而此刻，落日正和我一起，守候匆匆赶来的你。

——落日，需要更新的见证人。

落日正参与到你和鹰无尽的苍茫中。它，将越过众多旁观者的背影，真正选定，你与各种翅膀悠远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