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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 理性 哲学
——论王晋康短篇、中篇、长篇的三种不同倾向

2022-11-11徐彦利

科普创作 2022年3期
关键词:科幻理性科学

徐彦利

(河北科技大学文法学院,石家庄 050018)

王晋康起步于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科幻刊物《科幻世界》,与刘慈欣、韩松、何夕并称为科幻界的“四大天王”。自1993年发表第一篇科幻小说《亚当回归》至2019年长篇封笔之作《宇宙晶卵》,历时26年,他的创作始终表现着强劲持久的写作潜力与非凡的想象力。仅发表于《科幻世界》的中短篇小说就有49篇,发表于其他刊物的有42篇,另有科幻杂文及随笔18篇,单行本或结集出版的科幻著作共71种,总计500余万字,几乎囊括了国内所有重要的科幻奖项,如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的长篇小说奖、最佳作家奖、终身成就奖,14次获得银河奖及最高成就奖,此外获得原石奖、大白鲸奖、京东文学奖、腾讯书院文学奖、阳翰笙剧本奖年度最佳电影剧本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英、日、意等多种文字,稳居中国科幻文坛第一梯队的领军行列。2019年,长篇小说《宇宙晶卵》刊登于《人民文学》,是这一国内顶级文学期刊70年来刊载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体现出主流文学对其作品的接受与认同。

一般而言,作家在几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会呈现出某种阶段性特征,这与其阅历的加深、见识的积累、人生的遭遇或思想的转变有直接关系,且年龄的增长会在青年、中年、老年等阶段呈现出不同的思维特征,然而在王晋康26年的创作历程中阶段性特征却并不十分明显,这与他独特的创作之路有关。步入科幻文坛时,王晋康已是45岁的中年人,经历过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有过丰富的工作经验,他完成了大学教育,并成为石油机械厂高级工程师,无论是理工科的知识背景还是生产实践经验都已臻成熟,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早已定格,因此从他的处女作到封笔之作总体风格并没有太大的阶段性差异,然而却因篇幅的不同,他的短、中、长篇呈现出不同的创作风格与叙述侧重,这一点也得到了作家本人的认可。

历数王晋康的科幻小说,可以发现这位作家的短篇、中篇、长篇均十分丰富。有些短篇会被扩充为中篇,中短篇则会被扩充为长篇,在保留基本情节框架与矛盾冲突的前提下,进一步挖掘作品的主题与思想内涵,为作品注入更加丰富多元的人文气息。不同篇幅的作品常体现出不同的风格倾向。

一、贝海拾珠——短篇的科学之思

1993—2009年的十几年间,王晋康的创作以短篇为主,《亚当回归》《斯芬克斯之谜》《西奈噩梦》《天河相会》《七重外壳》《三色世界》《水星播种》等佳作均出现于这一时期。短篇篇幅较短,主题鲜明,情节简洁,仅截取生活的一个或几个片段加以描述,聚焦性强,能集中反映作家的所思所想,尽快引出矛盾线索,使阅读迅速走向高潮。王晋康的诸多短篇中,最惹人注目的是科学构思的精巧。

1993年处女作《亚当回归》显示出起点的高度。这部短篇讲述了经历202年星际旅行后归来的宇航员王亚当重返地球后,发现这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智人(将电脑芯片植入大脑之中)成为人类主体。亚当主动接受了大脑改造,以期植入芯片后获得更高智能,由此打入新智人内部推翻他们的统治,但改造之后却意识到这种反抗是徒劳的。小说体现了王晋康对小说科学性的重视,在不长的篇幅中,遍布了多项科学概念与原理。等离子驱动飞船、超低温冷冻人体、人体解冻后的心理变化、DNA修补、生物元件电脑、新智人时代、人脑与第二智能的差异,小说在短短的篇幅中体现出较强的科幻硬度。这部作品通过主人公前后思想的转变,反映了人类发展的新趋势。当故步自封、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必须发生质的转变时,新与旧产生了激烈的对峙,那令人无所适从的新异社会使亚当感到困惑与不安,维持既有的一切以获得某种安定自足是其下意识的追求,然而历史的车轮不可能倒转,固守旧式生活的亚当只能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由这篇小说可以看到,人类对未来的某种恐惧但又无法逆转的无奈。亚当思想的转变体现了人类面对世界时所持的科学态度,它战胜了人类难以跨越的视野局限,显现出对科学的遵循。

此后,以《科幻世界》《科幻大王》等刊物为平台,王晋康发表了数十篇有分量、有影响且有自己创作风格的短篇小说。每一篇都有一个核心的科幻创意作为阅读核心,通过并不复杂的人物与情节反映出令人深思的主题,以科学推理、科学知识、科学思索观照情节中出现的种种矛盾,结构方法常以悬疑、侦破、双线并行、抽丝剥茧层层深入等方式切入,站在科学的角度,打开神秘莫测的未来视域,将读者的思索引至更为寥远的天际,使阅读体验变得深邃与奇妙。

《科学狂人之死》中复制人技术带来的社会混乱;《斯芬克斯之谜》中的长生不老;《水星播种》中人类怎样在水星播撒宇宙新生命;《替天行道》中转基因技术的恐怖及其对人类道德信仰的冲击;《拉克是条狗》中人工科技对狗进行智力提升会带来什么;《七重外壳》中“壳中壳”的设计,人类无止境追求VR技术和AI技术以致无法分清现实与虚拟;《三色世界》中以科幻为背景的种族偏见问题……可以说,每篇小说都是某一科学领域的历险与探究,弥漫着奇妙、奇特与奇幻的氛围。这些科幻构思纷繁复杂,丰富而极致,极具前沿性质与探讨意义,篇与篇之间很少出现重复的创意,以小见大、以微知著地勾勒出人类未来前景中或大或小的问题,可以看到作家纵横驰骋的想象力与科学预言能力。

《亚当回归》中的亚当最终没有战胜新智人,并深切意识到未来社会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发展趋向,任何螳臂当车都是滑稽可笑的,必然面临失败的命运。显示出王晋康更倾于科学的思维方式,他并不遵守通常作家们奉为圭臬的叙事规则和起承转合的传统套路,而是大胆地将科学作为作品的基准。小说如大肆渲染主人公的悲情无疑更能博得读者的共鸣,如按一般思维定式以亚当胜利为结局也更符合现实主义叙述规则,但作家却毅然放弃这些惯常的路数,将超越人情的科学视角贯穿在科幻构思中,成为颠扑不破的内在价值观。他充分肯定科学对现世的意义,不歌颂、不同情“去科技化”的主张,即使那种田园牧歌式的怀旧与叹惋更易带来上佳的阅读效果。与此同时他又看到科技发展过程中伴行的种种问题与可能造成的灾难,反对“科学至上”的观点,反对视科学如宗教的顶礼膜拜态度,指出现代科学存在的种种弊害,需要人类在法律、道德、伦理等层面予以严肃规限。《豹》中主人公被嵌入猎豹基因后成为短跑天才,但月圆之夜却兽性发作咬死了恋人,对人类应把握应有的科技底线进行了提前预警。《沙漠蚯蚓》中钱先生白天对人造沙漠蚯蚓充满热爱,晚上第二人格则坚决主张根除沙漠蚯蚓以防其最终威胁人类生存,二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正是切近的实用主义与科学前景的对决。《美容陷阱》中可以任意换掉身体器官的人类貌似获得了最大程度的自由,但最终却是自掘坟墓,丧失自我。对于未来科技的赞许与审慎遍布于他的所有短篇之中,鲜明地主张既不能抹杀科学的正向价值,也不能任由科技无限增长,而应在一定范围内设置必要的科技底线。

在奇巧的科幻构思与科学视角下,科幻硬核更是王晋康短篇小说中较为显著的特色。中国当代众多的科幻作家中,王晋康对科学硬度的重视异常醒目。他曾明确科学与科幻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称“科学是科幻的源文化”,“既然是科幻,就必须与科学联系起来,特别是其中比较‘硬’的那些作品,最好能存活于现代科学体系之中。”表达了他对硬科幻小说本质特征的见解,如果脱离了现代科学的支撑,硬科幻将行而不远。他的小说从不回避那些超级烧脑的科学知识,而是绵绵密密不厌其烦地进行深入浅出的解释,显示出某种科学家的智识与勇气,尽量将情节涉及的科学原理讲述清楚,病毒学、计算机学、生命科学、航天学、物理学、化学、数学、逻辑学、人工智能等,为了做到说内行话不犯低级错误,他常为某一概念请教科学界权威人士,反复推敲孜孜以求。因此,科幻评论家王卫英认为中国科幻作家中他是“离科学最近的一位,科学在他作品中不是道具而是发自内心的信仰”。他宁愿舍弃普通意义上的叙述模式,而顽强地保持着与科学向度的一致。

王晋康在几十部短篇中提出了未来世界可能面临的各种问题,将这些当下看似荒诞不经的问题从遥远的未来拉至现在,通过情节冲突将读者引入对某一具体问题的思索中,使其提前进入科幻情境,从这一点而言,他更像一个带有前卫意识与忧患意识的科学家。当人们沉浸在21世纪科学所带来的种种便利之中时,王晋康则用小说为未来敲醒了预言的警钟。这些作品对人类并无太多感叹与悲悯,而是显示了强大的科学精神与某种超越俗世的俯视感,这种带有科学色彩的冷静更使读者感到并不荒诞的忧虑与锥心之痛。

王晋康的短篇撷取不同的科幻主题,如同在贝海中寻珠,翻开沙滩上一个个张开的蚌壳,寻找里面璀璨的珍珠。把那些新奇有趣的科幻创意一个个发掘出来,打磨抛光后呈现在读者面前,每一颗珍珠都包裹着一种对未来科学的忧思,这种寻觅与发掘不仅充分调动了读者的阅读积极性,而且使人充满凝眸未来的科幻之感。

二、仰望星空——中篇的理性之思

王晋康的短篇科幻创意丰富繁多,主题突出,然而囿于篇幅限制很难涵纳更多的理性思索,常因情节的迅速完成无法充分生发开来,因此他将许多未尽之思从短篇中提取出来,局部放大或做更多引申,突出整体的逻辑性与思辨性,扩充为中篇或者小长篇。中篇创作与短篇相较时间稍晚,但二者的创作时间有一定程度的重叠,如将短篇《追杀》扩充为中篇《追杀K星人》,短篇《养蜂人》《生死平衡》《拉格朗日墓场》等扩充为同名中篇。

这些中篇小说不再以科幻构思为卖点,而是以理性思索见长,迷离缠绕的情节中潜藏着更为深层的理性线索,充满对宇宙苍穹和人类自身的质疑与诘问。有的径直走向科学的盲区,仔细观察那些人们还未发现或理解的规律性存在,将对思维的推敲置于人物与情节之上。

《生死平衡》中没有出现短篇里随处可见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科学前沿问题,反而涉及中医这一领域。当天花病毒再次大范围席卷人类时,现代医学那种点对点、以药物消灭病毒和症状的手段宣告失败,出身中医世家的皇甫林却提出独特的“生死平衡”理论,并不寄希望于药物、疫苗等人体之外的东西战胜病毒,认为必须依靠人体自身的免疫机制,和病原体建立一种相对稳定的平衡,最终皇甫林的这一理论得到了实践的肯定,救万民于水火。

他的中篇小说随着篇幅的增加,可以更多涉及一些值得探讨与深思的问题,以及人们固执己见但却未必正确的思维定式,譬如对中国千百年来从自然中总结的医学认知的思考。众所周知,中医理论有时很难用现代科学予以解释,有些地方甚至会与现代科学发生抵牾,西医治疗方法与中医治疗常呈现截然不同的方式,然而中医的合理性却并非现代西医凭借几句术语可以否定的。《生死平衡》中可以明确感受到王晋康的观点,“医学对病人的救治,干扰和延缓了人类免疫力的进化”,对病毒斩尽杀绝的做法很可能留下可怕的真空,造成临界状态,使原来弱势的病原体变成强势,而人类免疫机制对它是完全陌生的,造成的后果无法想象。这些思考某种程度上并不符合现代科学理论,属于潜科学领域或族群的主观认知,一些读者对此并不理解甚至明确反对,认为“这个观点太草率”,是“危险的思想”“法西斯主义”之类,王晋康对此予以激烈驳斥。

《追杀K星人》中,故事外壳是地球人与K星的对峙,人类担心K星人袭击地球,决心杀掉所有可能被K星人植入指令的人。而内核则是通过K星人的角度审视地球人的本性,那些潜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残忍和无法掩饰的根深蒂固的兽性,以及即使复制也不会消失的信念。情节已不再为科幻而科幻,而是更多关注人的存在,反思人的本性,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永生与有限生存的价值等更为深入的问题。

《养蜂人》通过神秘离奇的死亡事件与逐步深入的刑侦破案过程,解读蜜蜂这一物种身上的种种神奇之处,探索生物的终极秘密、那些掌控在上帝手中从不示人的奥妙。经过作家的理性引导,读者恍然意识到某些人类习以为常而从不特别关注的东西,是否别有深意,别具匠心?从而惊讶于造物的神奇与自身的渺小。主人公林达因为精神上的彻悟而放弃了现世生活与肉身,他在追问:人类未来的走向是什么?究竟有没有上帝在暗中操控一切?蜜蜂与养蜂人的关系很可能类似于人类与上帝之间的关系,难道人类便是上帝豢养的蜜蜂吗,只是并不自知而已吗?人类引以为傲的智慧、能力从上帝视角来看不值一提,从而从蜜蜂这一小小生命中彻悟那些未被参破的宇宙大道。

《死亡大奖》在推理小说的外表下显得扑朔迷离,科幻意味某种程度上降低了,但其中的思想探索却更加前卫,也更能引发读者的思考。它描述了反科学组织成员司明试图通过人为手段将那些携带致命遗传病基因的人彻底除掉,以阻断他们传给后代,使人类整体更加安全,“恢复一点被科学破坏的大自然的秩序,上帝的秩序。”他将这一目的视为信仰,为此不惜与亘古以来人类一直坚持的人道主义相对立。虽然司明的观点怪异,但从其中隐含的作者的态度可以窥出某种隐约的同情和理解,而非批判与痛斥。司明的想法虽然疯狂但似乎又具有某种合理性,这世间当个人与整体、理智与情感发生悖谬无法达到共存时,应舍弃哪一方,保留哪一方呢?

可以看出,王晋康的中篇不再执着于科学原理或科学知识的展示,而是对复杂的人类及前途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兴趣。漫长的人类历史长河中有一些朴素的认知与智慧,或许并不符合现代科学的尺度,但却有其独特的存在价值。

《死亡大奖》《生死平衡》《养蜂人》等中篇达到了某种殊途同归的理性探求,深入到生活和认知的肌里,探讨个体安全与群体安全哪个更为重要,如果这世界存在上帝的话,它似乎只顾及群体的利益而并不在意个体的得失,这样的思考体现了作者从短篇中的科学构思到中篇中对非科学的探讨的转向。相对短篇而言,中篇的科幻感大大降低了,中篇更注重理性思维的重要性,情节冲突多源于人类自认为已无限接近真理,但事实上却未发现自己已离真理越来越远,从中可以隐约感受到老子“道”的影子。《生死平衡》中皇甫林的医学理论未必真的能抵抗天花,小说的情节也是一种创作而非现实,但作者却旨在告诉读者,可以转换一种思维方式面对这个世界,纯粹的科学角度也有极大的不足,理性才是科学合理的发展方向,“从理性精神的觉醒,到对人类理性能力的承认、肯定与张扬,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科学发展的整个过程”。

康德(Immanuel Kant)认为,理性是人类的认识能力。在哲学定义中,理性是人类依据所掌握的知识和法则进行各种活动的意志和能力,是人类进行判断和推理的能力。科学固然是一种解释世界的绝佳途径,但纷繁的宇宙中又存在着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甚至完全无能为力的领域,譬如情感与思想,生命与意识。科学与蒙昧相对应,而理性则与感性相对应。科学没有功利性,始终正襟危坐地在那里,人类只能不断接近它、了解它、掌握它,而理性则是带有功利性的,以人类利益的最大化为旨归,与直觉等盲目的感性截然相反。

王晋康的中篇便绕到那些科学难以涉足的领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以主人公的思想历程展示对世界的理性分析。如《生命之歌》中孔宪元对死亡的认知,“生命不过是物质微粒的有序组合,是在宇宙不可违逆的熵增过程中,通过酶的作用在一个微系统内暂时地局部地减小熵的过程。死亡则是中止这个暂时过程而回到永恒。生既何喜,死亦何悲……”站在理性的高度否定了人对死亡的恐惧,并以“衰老的母猫冷静地吞掉自己的崽囡”这种不符合伦理、情感、道德的理性思维模式将人类定位于宇宙之中。小说中的孔昭仁为了人类族群的未来向自己视为儿子的生物机器人元元开枪,以保证人类的未来不被机器人所统治。他的女儿孔宪云虽深爱着弟弟元元,但面对人类与机器人两个截然相反的利益群体,经过反复衡量也果断地站在人类一边,拿着手枪走向她曾努力保护的元元。《斯芬克斯之谜》中关于有限生命与无限生命的辩证关系,当主人公们深潜至理性的内核,充分观照到错综复杂的世界中那些被忽略的因素时,理性精神照亮了生命的脆弱。《拉格朗日墓场》中的主人公鲁克最后带着核弹飞向太阳,迎来飞蛾扑火式的悲壮结局,实现了他的信仰。这些都是理性的胜利,而非科学的胜利。

王晋康的中篇是短篇的升华,这里的他更像一个举头望明月的沉思者,关注人物思想、人物的灵魂和信念,从科幻创意回到人类本体,从对科学的关注转向对人类思想的探求,充满了“我们是谁?我们从哪儿来?我们到哪儿去”的疑问,放弃了用科学解释一切的解惑者角度,像一个双眼迷茫亟待神祇答复的孩子。中篇里随处可见的思索比情节走得更远,也更具颠覆性。小说主题常指向深不可测甚至完全无解的认知深处,在仰望星空凝视苍穹中仔细品味生命、存在、荒诞与未来。当情节与科学相遇时,不再只是简单地展示科学的威力与副作用,而是将科学放置于更为宏大的生命层面,发出一系列或许永远找不到答案的疑问。当科学的发展与法律、人心相抵触时我们应当如何自处?当情感与科学只能二者择其一时我们又该如何选择?这种发于科学又充满理性的思索绵绵密密地编织在王晋康的中篇创作中,成为令人瞩目的特征。

三、丛林探险——长篇的哲学之思

2003年后,王晋康的创作重心转向长篇,一直到长篇封笔之作《宇宙晶卵》,这一阶段与短篇、中篇的创作基本没有时间上的重叠。因为有了前期大量的中短篇作为铺垫,他的长篇创作变得游刃有余,我们可以清晰看到长篇吸收了短篇的科幻创意与中篇的理性思索,加入更多人物与情节线索,形成大气磅礴的复调式鸿篇巨制。这种递进关系可以从多部长篇中反映出来,如《水星播种》与《宇宙晶卵》,《死亡大奖》与《十字》,《豹》与《豹人》,《拉格朗日墓场》与《奔向太阳》,《母亲》与《宇宙晶卵》等,后面的长篇小说往往重复了前面中短篇的情节框架或人物设置,但其厚重的内容、反映生活的广度与思想的深度却是中短篇无法企及的,那些在中短篇中惊鸿一瞥或昙花一现的思索在长篇中得以任意驱驰,渲染得淋漓尽致,文本也将对故事的重视转至更为深邃的对宗教、伦理、道德、人性等方面的挖掘。

王晋康的长篇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两个系列,“新人类”四部曲和“活着”三部曲。两个系列都规模庞大,视域宽广,气势恢宏,描述对象上至宇宙星云时空穿越,下至凡俗人生红尘万物,以科幻的方式描述特殊背景下人类的生存。“新人类”四部曲包括《豹人》《类人》《癌人》《海豚人》,从“这几篇开始,逐渐熟悉长篇创作的技巧,转以写长篇为主”。其后,经过《蚁生》《与吾同在》《古蜀》《血祭》等几部长篇,王晋康最终完成其科幻创作的集大成者“活着”三部曲,三部曲包括《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宇宙晶卵》三部超长篇。

他的每一部长篇都试图带来一种新的突破,在主题、视域、人物塑造、思想深度上试图达到超越自我的目的。《血祭》中对羌族的历史发展及民族心理、古蜀文化、图腾崇拜做了整体性回顾,将悬疑、推理、侦破、考古、语言学、遗传学、原始祭仪、图腾崇拜、现代社会、超能力、灵性、古生物、宗教、高科技、血缘神秘性杂糅在一起,这些元素被紧密地汇聚在一起,共同构成小说的肌理,使作品成为多声部、多变奏的乐章。《蚁生》对种种政治运动进行了深刻反思,消解了臆想中美好的乌托邦社会,揭示了令人不愿接受但又真实存在的人性之恶,以科幻的形式表现了主流文学中的“反思”主题。《十字》中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道主义对生命的过度保护使人类无法按照“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生存。其他如《类人》中科学技术与伦理道德的冲突,人与“非人”的伦理界限;《癌人》中克隆技术究竟是上帝的礼物还是撒旦的礼物?它是否会把人类的伦理道德之网撕得粉碎?《海豚人》中将动物与人基因相结合的技术,旨在创造适应新生存环境的新人类,但这种新人类又难以被普通人所接受。

从短篇的科学之思发展到中篇的理性之思,带有某种必然性与合理性,而当其反复审视科学与理性时,又发现了二者都具有不可忽略的局限,它们不是最有力的创造世界、完善世界的两种武器,而只是众多观察世界、解释世界的手段之一,走向哲学是二者的必然归宿。“哲学所关注的,不仅仅是那些可以为科学提供统一和系统的理论,也关注于用思辨来解释人们恪守不渝的教条,根深蒂固的偏见以及不容置疑的信仰背后的基础认知”。这样看来哲学作为具有世界观与方法论意义的终极学科是所有思索的终点,王晋康短篇与中篇里的思考必将在长篇中获得哲学维度的生长,中短篇里未来得及展开的悲天悯人情怀也将在长篇中得以酣畅淋漓地展现。

从其科幻创作的集大成者“活着”三部曲中便可读出中短篇到长篇的质的变化。篇名本身即折射出对人类生存、命运的嗟叹。在这里王晋康的小说与主流文学似乎达到高度默契,唯一不同的是他所采取的言说方式属于科幻这一类型文学,所有对外星、外星生命等的描写在与人类参照下才具有意义。对主流文学而言,如余华的《活着》旨在关注个体生命在凡俗人世中无可把握的命运,而在王晋康的科幻创作中,活着却更多具有族群的意义及未来的意义。在宇宙灾变即将来临时,人类该如何活着?在地球资源耗尽时,怎样得以活着?逃出母宇宙移民新星球是否就可以保障人类这一最基本最首要的目的——活着?将地球生命播撒在新的星球后子孙后代又会如何活着?历经亿万年这些子孙后代与母星发生战争时彼此又该怎样活着?这些现实中不可能面临的问题都被科幻推到眼前,变成带有终极色彩的天问。

从短篇的科学家视角到中篇沉思者的理性思索再到长篇的哲学观照,王晋康更像一个洞悉历史与人性的哲学家,不仅彻底颠覆了某些公众认知的真理,且表现出极大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同情人类生命的短暂,在宇宙灾难面前的无能为力,认知程度的有限。那些大开大阖的天马行空式的情节不仅使小说更具科幻感,而且让人体会到作家哲人般沉重的叹息,以及借助科幻的外壳反映的沉甸甸的、极具实验性与先锋性的思想。其长篇小说中涉猎的话题远比中短篇更加复杂,也更加深不可测。宗教与哲学、科学等存在某种互相缠绕的关系,当人类无法用哲学和科学解释世界时,宗教提供了另外的途径。自然进化、科技伦理、人性悖论以令人错愕的方式呈现出来,那些富于作家个人特征的自然观、历史观、文化观、人性观与宗教观等令人耳目一新。它引导着我们下潜至平时不曾抵达过的思想深海,去仔细琢磨人是什么,人源自何处,人类能否完全掌控科技,科技发展到何种程度人才能达到绝对自由……使我们在科技与人性的纠结中不断迷失又不断回归。

如果说王晋康的短篇小说是从海滩的贝壳里寻找熠熠闪光的珍珠,中篇是沉思者对星空的探求与冥想,那么长篇无异于一场旷日持久的丛林探险,它更多负载了作家对人生、活着、死亡、毁灭、精神、荒诞、永恒等无数宏大概念的思考。这种冒险的跋涉未必一定拨云见日、豁然开朗,而有可能藤蔓缠绕,险象环生,这对引导读者不断历险的作家而言并非一条写作的捷径,常常会与读者的固有观念发生碰撞。然而王晋康却勇往直前,显示出某种战士的勇气和哲学家的执着。当然王晋康在短篇、中篇、长篇中体现出的创作风格并非泾渭分明,彼此间毫无掺杂,虽然篇幅的限制确定了其不同的侧重点,但整体创作依然显示出硬科幻、重思索、想象奇特等多维特征。

如果将王晋康置于中国当代科幻的大背景中,可以看到其独异的特色。与其他科幻作家相较,如刘慈欣想象力的宏阔与诗意的描述,韩松的批判精神,何夕对各种新奇科幻创意的尝试,王晋康对哲学及各种习焉不察的公理的反思是极为独特的,虽然其作品的文学性、人物形象、叙事手法等未必十分出色,但思索的深度却一直走在中国科幻的前列。2020年,王晋康已经封笔,从科幻文坛抽身而出,不再继续展示那令人炫目的想象力与思想深度,令人无比遗憾与惋惜,但他留给中国当代科幻文坛那些厚重的作品与独特的思维却已载入科幻文学史册,这些作品为后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并开启了更加面向未来的新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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