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伦理价值观与科幻叙事
——略谈王晋康“活着”三部曲
2022-11-11郭艳
郭 艳
(鲁迅文学院,北京 100025)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现代科技高速发展,日常生活伦理快速更迭,传统农耕文明日渐式微,身在加速度文明更迭中的中国人无疑经历着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科幻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是脱离现实社会的存在,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优秀的科幻文学恰恰是时代精神特质的放大和变形,充满着符码的象征性意蕴。王晋康的科幻创作格局阔大,气势磅礴,具有苍凉悲怆的史诗特质。其叙事中,塑造了众多典型的科幻人物,凸显哲学、宗教和伦理对于科学思维的浸润,作品蕴含浓郁的文化乡愁和哲学反思。王晋康的“活着”三部曲分别为《逃出母宇宙》《天父地母》和《宇宙晶卵》,这三部科幻作品是其回眸当下科幻文学的内省之作,是对20世纪80年代科幻文学宏大叙事的致敬;是其对科学、哲学、宗教及文化的一次倾情拥抱,以东方哲学的玄思和人道主义的情怀对宇宙生命的礼赞;也是其一生创作的精彩收官,在某种程度上标志着曾经富含理想主义、道德激情和乐观情怀的中国科幻叙事的终结。
本文更多从人文视角来评价王晋康的三部长篇科幻文本,阐释其文本创作所蕴含的中国伦理价值以及科学思维中透视出的对于哲学、宗教的深度探求与思考。
一、末日叙事中的实践理性
王晋康出生在中华文明发祥地中原地区,作为20世纪40年代生人,他依然是深植在传统中的一代人。这一代从小对于农耕文化耳濡目染,对于中国式人伦日用的体悟是浸入到血脉深处的。他们又经历了从传统农业文明到现代城市文明的转型,可谓是在身心两个维度真切体验了中国社会的质变。这些体现在他的科幻创作中,一方面文本有着非常浓厚的地域和民族文化精神传承,另一方面又凝聚着现代经济文化转型期的精神情感特质。“活着”三部曲的第一部《逃出母宇宙》非常典型地呈现出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市场经济刚刚起步时的时代氛围。面对时代责任和使命,整个社会洋溢着创新开放的乐观精神,活跃着一个个面对危机却充满着干劲与斗志的时代人物。这些人物身上都深深地打上了20世纪80年代鲜明的时代精神烙印,这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创业精神和传统儒家实践理性精神的神奇结合。整部小说的叙事动力即源自这样一群愿意实干的时代人物。
作为一部科幻小说,《逃出母宇宙》的叙事动力是“天灾”,属于末日灾难叙事。在“楚马格林发现”被论证后, 文本聚焦人类未来面临的灾难,小说也获得了足够的叙事空间——摹写人类如何超越困境,逃离“天塌”。在各种科学设想和论证中,主人公们对科技和创新投以最大的关注和支持,小说中所有的叙事都围绕着如何通过高科技来逃离母宇宙。然而,除了对于科学天才楚天乐的叙述之外,小说用了非常大的篇幅推出了一个似乎和科学没有多少关系的官员——姬人锐。对于熟谙中国社会语境的作家来说,姬人锐这个人物是非常关键的,也是叙事文本中重要的动力源。面对地球的末日灾难,这个政坛新星敏锐地洞察了人类社会的重心会从资源争夺变成对宇宙空间加速度的研发。姬人锐从容解决了一批海内外人士在杞县集体自杀事件,显示出他对世道人心的揣摩与对人性拿捏的准确到位。他弃政从科,以自身的综合组织能力,协调各方面力量,推进“乐之友”这个民间科学组织的发展和壮大,他也成为“乐之友”的核心人物之一。超强的行动能力是姬人锐最为突出的特点,所以他才会被大家戏称为“上帝之鞭”。
面对“天塌”的灾难,姬人锐不是个体,而是一群人的代表。他们承担着时代的沉重与灾难,快速有效地行动着,给国人以信心和期望。众多科学家投身科学研发,以智慧和生命献祭科学;满身烟火气的官员姬人锐举着上帝之鞭,鞭策着大家以高科技的方式逃离灾难;山林闲居的马士奇拖着病残之躯,协助和支持科学天才楚天乐;政府高官贺国基给楚马提供雄厚的行政资源,推动航空航天的发展;科幻作家康不名以作家特有的想象力激发科学天才们拓展思维的边界…… 在三部长篇中,“乐之友”是代表中国顶尖科技水平的科学组织,一直本着“先走起来再找路”的路径,也正是所谓“先行其言而后从之”的儒家理性实践精神。他们在绝境中寻找出路,表现了中国人面对大灾难时的坚韧和智慧。所以中国往往因为时代的迫切需要和民族大义的精神感召而产生超越性的时代人物。“活着”三部曲塑造了不同阶层、不同身份和不同性格特征的诸多人物形象,所有实干家的行为都是为了助力楚天乐这类科学天才。这些人物带着中国社会特有的时代氛围和精神气质进入文本中,显示出中国各类精英人物在大灾难面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气概与胆识,他们秉承儒家“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信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些都显示出中国文化独有的入世的实践理性精神。
中国农耕文明“士农工商”四民结构中,农民占据重要地位,他们拥有不凡的智慧和创造力,而现代社会推动飞船制造和各类科技进步需要海量的资本,资本对于开拓宇宙疆土有非常重要的作用,由此褚富贵带着他的巨额资本出现在文本中,这体现出科幻作家敏锐的直觉。《天父地母》中的天父——褚富贵是个农民出身的冒险家,市场经济时代的暴发户,高科技时代的探险者,投资一线产业的资本大鳄。褚富贵具备农民式的质朴和狡猾,投资目的是为了“天塌”之后的留种;他具有商人的精明,会将资金投入到最有价值的交易中;他具备人类普遍的同情心和慈悲心,两次在苏醒之后决定重新冷冻,只为了完成对卵生人的守护。在宇观时代,褚富贵这类人恰恰是新航路的开拓者,是宇观文明的先行者。一如他们在经济大潮中追逐金钱和财富一般,他们会在新的宇宙法则中追逐最有价值和预期的东西,而对于无边无际的宇宙来说,深谙丛林法则的人往往更加具备开疆拓土的能力。农民的踏实能干,商人的眼光与投机,资本巨鳄的贪婪冷酷,冒险家的执着与胆识……褚富贵身上浓缩了中国现当代社会价值伦理的诸多面相,是科幻文学中非常独特的典型人物形象。
二、仁者与地球人的乡愁
中国礼乐文化以“仁”为核心,以“礼”为形式,这种传统伦理架构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三部曲(尤其是前两部)的价值倾向。由此,三部长篇科幻小说在人性的维度上具有相当独特的东方文化色彩。鱼乐水是贯穿三部曲的重要人物,她在三部曲中显然是智者和仁者的象征,从某种角度来说更是中国礼乐文化的核心——“仁”的实践者。鱼乐水的名字显然来自中国古典文化——《庄子·秋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论语·雍也》:“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作者给予这位女性主人公的笔墨甚至于比科学天才楚天乐还要多。
第一部《逃出母宇宙》中,20世纪80年代的鱼乐水是个活力四射的年轻女记者,她受到现代科技昌明和个体自由价值观念的浸润,所言所行都带着明朗乐观的色调。她的父母是开明宽厚的知识分子,以人道主义的情怀做人做事,父母的言行对于鱼乐水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同时,时代氛围中对于探索未知事物的勇气,对于科技和科学的尊崇,对于人类命运的关切,等等,这些让这个富有青春活力的女孩在最美好的年龄嫁给了科学天才楚天乐。随着对于科学乃至宇宙自然规律的理解逐渐深入,更因为她独特的人格和品质,鱼乐水成为一个极具精神力量的人物。
鱼乐水何以会成为“乐之友”的精神象征?这和鱼乐水自身蕴含的中国式伦理价值和人文情怀是密不可分的。鱼乐水是楚天乐的妻子,然而他们却是无性婚姻。她和楚天乐也曾有过这样的约定:一旦无性婚姻成为不幸,她可以从中抽身而去。不过,鱼乐水却始终没有离开楚天乐,她和姬人锐也仅保持着柏拉图式的精神联系。因为在中国文化中,真正的“仁”的品德是“仁爱”,是具有牺牲精神的奉献且从内心以这种奉献为快乐。鱼乐水的无性婚姻中伴随着牺牲性的“克己”,这种克己既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中国文化中“礼”即是克己,而“礼”和“仁”是互为表里的。鱼乐水在无性婚姻中的克己是顺应自己心意的,从克己出发,抵达了她对于自身至善品性的修养。由此,她从“乐之友”的发起人之一,成为该组织的核心人物,甚至成为重要的精神象征。鱼乐水是《百年拾贝》的作者,以其漫长的一生见证了地球人如何努力“活着”的历史。她是人类走出地球、寻求外宇宙生存空间的坚定支持者和执行者,然而她却拒绝宇宙移民,以守望者的根性长眠在自己的守护地。在鱼乐水身上,寄托着作者异常复杂的文化重负和文化理想。对于科幻文学文本来说,鱼乐水的很多思维方式和情感特质都与科技理性、工具性和功利主义相悖,然而这些相悖的品质和思考正是中华文化人文情怀的体现,也是地球人永远眷念的古老乡愁和挽歌。
三、礼乐教化与地球文明的守护
三部曲的第二部——《天父地母》以G星人为主角,讲述了G星人如何从无到有,慢慢繁衍生息、发展壮大,并最终消灭地球人的故事。G星人重返地球,在毁灭地球人与重生地球文明的悖谬中,小说生动地刻画了最后一个地球人褚文姬,以及她以一己之力教化G星人的故事。在经历了导致智力衰退的“脑振波”伤害之后,人类重新进入了可怕的蒙昧和黑暗时期。靳逸飞因为“神级泡泡”,带着“乐之友”躲避灾变时期,一小群地球人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人类文明。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地球原住民被来自G星球的地球后代卵生人灭杀。作为地球人读到这样的文本叙事,难免会产生不适应感。然而小说主要表达的是地球人即便被异族(其实也是地球人后代)灭绝,地球文明最终还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延续。由此这部小说塑造了一个新地球人的地母——褚文姬。褚文姬是最后一个地球人(她恰恰是孕育着G星人的天父褚富贵的后代),而她却以教化的力量让地球文明通过G星人延续下来。
褚文姬是地球获得高度文明之后的受益者,具有这个文明涵养出来的完备的智慧、学识、文化以及艺术修养。作为最后一个人类幸存者,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心去复仇,却阴差阳错地成为G星人的教化者,并最终以自己的智识、教养、善良、仁爱和宽厚成为仇人的地母。褚文姬这个人物通过教化G星人,把地球人的现代文明内化到G星人的日常生活和行为规范中,对片面崇尚技术和武力的G星人起到了启蒙和教化作用。与此同时,在整个G星人发生脱胎换骨变化的过程中,小说也反思了智慧生物过度依赖技术和武力带来的巨大危害——当强力和技术统治一切(包括智慧生命的身体)的时候,高等智慧生命体还剩下多少真正属于生命体本身的乐趣?这的确是一个值得玩味和反思的问题。比如G星人发明了能量合剂、伺服机械、无数可以当作奴隶驱使的工蜂族等,然而这些在他们见识到地球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琳琅满目的消费品,优雅漂亮的礼服,乃至文学、艺术带来的人与人之间更多的默契、互动与交流的时候,G星人的灵魂发生了断裂——到底该如何度过智慧生命体的一生?由此褚文姬这个地母形象不仅仅是教化者,也是人类文明自身的守护者。小说假想地球人整体的灭绝,G星人恐怖绝杀中的野蛮愚昧,被地母教化之后一如地球人一般歌舞升平的生活……这些都是在更深层面上反思当下人类自身面临的诸多问题,比如高科技与地球文明自身进程的关系,征服宇宙的使命与地球人生命意义之间的纠结,未来宇宙文明与地球文化之间的差异性,等等。对于人类来说,面向宇宙开疆辟土,寻找新的归宿,这可能是人类的宿命或者使命。然而地球毕竟是(现在是、未来也是)地球人自己的精神家园,地球文明承载着地球人生命的真正价值和意义。
四、科学理性的身体献祭与思维永生
作为科幻文学,“活着”三部曲塑造了众多科学天才,楚天乐是这一群科学家的杰出代表。在人类的大灾难面前,他们孜孜以求,力求建造能够让人类走出灾难的诺亚方舟。这些人扮演着救世的角色,是人类的拯救者和时代英雄。三部曲属于硬核科幻文本,为了逃离母宇宙的“天塌”,楚天乐等人创立了“三态真空理论”,人类发射了虫洞飞船,利用普通真空激发出的二阶真空,实现超光速飞行,躲避在二阶真空形成的“婴儿宇宙”中,以此抵抗“母宇宙”空间暴涨所形成的尖脉冲。然而尖脉冲仍能突破二阶真空的屏壁,对人类造成“脑震”,人类智力急剧衰减,地球退化到蒙昧时代,也因此被G星人绝杀。与此同时,“天马号”则顺着真空海流漂移,获得四维通视能力。“诺亚号”成功激发了三阶真空,成为神级生命体。最终碳基生命、硅基生命、飞船乃至各种物质归入宇宙晶卵……在三部长篇文本中,费米佯谬、在相对论体系外进行超光速飞行以及元信息,等等,这些硬核高科技一直是推动文本叙事的核心动力,而所有硬核高科技都是在以楚天乐为代表的科学天才在近乎疯狂的智慧与生命献祭中完成的。
在《逃出母宇宙》里,从思索肥皂泡泡的少年开始,楚天乐就信奉科学理性,科学是他的信仰和终极追求。楚天乐也有着对于尘世生活的留恋,然而基于对理性罗格斯的绝对信仰,父母夫妇子女的人伦情感都是可以舍弃的。楚天乐毅然决然地割去头颅,进行人脑和飞行器合体飞行,最终为了保护地球,在“脑震”即将摧毁自身意识前,他操控“雁哨号”飞船坠入太阳。楚天乐所做的一切都出自自身对于科学和理性的绝对信仰,他以自己的身体向科学献祭,在献祭的过程中,楚天乐获得了自身的精神性完满。一如鱼乐水通过仁和爱获得人文意义上的超越,褚文姬通过文明教化获得精神性飞升。
在三部曲中,作为献祭科学的先驱者,楚天乐影响了一大批后来者。在开始宇观飞行之后,科技理性开始颠覆地球文明和地球人的伦理文化方式,而这些颠覆性行为都是为了地球文明和地球人的后代能够繁衍生息。这种悖谬的方式在众多末日科幻文本中真实而残酷地一再呈现,或许人类为了种的繁衍就必须毁灭曾经建立起来的文明和文化?比如“诺亚号”船长天使以自己的科学天赋和极其缜密的逻辑思维,以整艘飞船的生命和智慧为代价,侥幸激发了三阶真空,实现人类提升生命维度的梦想。“诺亚号”上的人类从集体冥想的集体智慧,到最终消弭肉体,以思维的方式成为一个类神的共同体。同样“天马号”顺着真空海流飘向紫色的晶卵,这种航行尽管会获得某种类似于永生的意识和思维,却也是以肉身的死亡为代价的。文本中显示出这些宇宙人其实对于自己的情感、爱好和情绪的感受是较为钝化的,或者说是用极端理性来控制人的各种自然天性。就像那个全能机器人“元元”所言:作为智能AI,他是最理性、最智慧的,不会因为感情或情绪因素而做蠢事。
然而,作为拥有地球童年的人,“天马号”船长姬星斗熟谙人类文化和地球文明,所以他反抗封闭的活死人的宇航飞行,他主张逃离封闭的航行,从而带着“天马号”进入了二阶真空海流漂移,并通过激发三阶真空,进行跨维度溅落……这艘飞船进入了宇宙晶卵,完成了“乐之友”几代人环宇探险的心愿。“天马号”上人性的柔软和温度战胜了理性的坚硬和冰冷,他们又从宇宙晶卵中退出,这种退出迎来了宇观世界地球人的大聚会!在高能粒子对撞中,聚合的十二艘飞船产生了十二个六维时空泡泡,最终,新宇宙诞生了。可能人类在进化与成长的路径上就是不断地抛弃旧我,成就新我。楚天乐、天使、姬星斗分别代表着三种不同的为科学献祭的方式,也暗示着人类在宇观尺度上的成长与成熟,一如宇宙自身的不断新生一样。
在宇观尺度下,地球人的文化伦理价值观可能无法像科学理性和科学献祭一样在丛林法则下获得胜利,甚至于无法直接参与或者影响宇宙新生的进程。然而正是这种乡愁式的文化和文明让人类更加珍视生命,珍视生命体在实体意义上瞬间的爱、欢乐、忧伤与感动……或许这也是描述末日的科幻文本给予读者的馈赠:宇观生存和丛林法则在末日灾难来临时是人类必须面对的,由此让我们更加珍爱地球、地球人和地球文明吧。
五、农耕文明与宇观法则的殊途同归:“活着”“播种”
《天父地母》中地球人从高科技文明退回到人类蒙昧的起点,这点让人很震惊。智力决定了人类万物之灵长的位置,智力衰退对于人类来说就是发生了生存危机。与此同时,文本通过息壤星的蛋房和卵生人的成长,又重新演绎了人类社会的文明进化历史,从宗教、文化、政体和科技等不同层面演绎了G星人偏执畸形的发展路径。宗教和科学之间的悖谬关系也在耶耶教会和世袭皇权的关系中得到了集中体现。小说叙述了耶耶教的产生,所谓的天父耶耶就是褚富贵。褚富贵身上既有农民的质朴务实,又有商人的逐利贪婪,也有冒险家的胆魄气概。所以他能够带着卵生孩子们一起在息壤星上生存下来,最后成为天父式的人物。这个人物身上其实寄寓了作者的很多哲思和感悟。比如褚富贵黑道出身,通过财富洗白之后,依然能够黑白两道通吃,他一辈子三妻四妾,到老了却家财散尽,而耶耶教却提倡一夫一妻制,他对妮儿的指导带着深深的知识结构漏洞,其结果直接导致了G星文明的畸形发展,最终也殃及地球。小说文本其实也从生存法则的维度对人类精神信仰和宗教文化进行了某种溯源,尽管这种溯源带着明显的简化和粗疏的特点,然而在科幻文本中,人类面临末日灾难,未来可能重新陷入蛮荒和蒙昧时代,这种回溯让读者在直观明晰的叙述中看到,人类重新从蒙昧走向开化、智慧和文明,远比发展高科技和开展武力争霸更艰难。或许我们能成为宇宙霸主,然而我们却依然是生活在丛林里的动物。
“活着”三部曲是科学逻辑、想象力叙事空间与宗教、历史及哲学的叠加镜像。从文明生态上来说,文本中的主人公已经超越了单个文明层级的限定,在宇观尺度上自由选择自己的文明坐标系。人类面对末日灾难,准备了大量的基因物种,用于人类种的繁衍和文明的延续。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最为科学的做法与最原初的农耕文明“活着”“播种”的价值观是暗合的。由此,“活着”“播种”作为农耕文明朴素的生存观念,在一个宇观尺度内重新获得某种特定的内涵和外延。
“活着”三部曲是王晋康站在历史看未来的文本实践,他从人类历史经验构建宇观尺度下的未来,这个未来既是实在的,一如几代宇航人坚持“乐之友”环游宇宙的实践,同时又充满着东方哲学的空灵色彩,一如那个散发着迷人紫光的宇宙晶卵。生命维度的更迭,生存与死亡,时间与空间,过去、现在、将来,等等,这些都汇聚在宇宙晶卵——至尊、极空、万流归宗之地。宇宙大道在虚空中汇合凝聚又发散消弭,又再次聚合成新宇宙,生生不已,循环往复。
六、结语
王晋康的作品放在当下的科幻创作中,有着3个非常显著的特点,也时常因为这些特点而为人所诟病。一是文本的东方文化色彩,更多中国文化的人文特性。例如科学组织“乐之友”研发飞船进行宇宙飞行,其宗旨是“活着、留种”,尽管是末日灾难叙事,这四个字也显得过于粗陋直白。传宗接代和种族繁衍固然重要,然而在后现代的多元文化语境中,对于很多无意于生育和婚姻的现代个体来说,这种观点显得过时而偏狭,无疑会招来很多质疑。二是所谓的“直男”思维,比如对于人物性格塑造的类型化乃至单一化,对于人性更为幽暗和复杂层面的摹写不够精细。三是故事情节过于离奇,在硬科幻底色上叠加了过多的文化和宗教的因素,且因为自身科幻题材的限制,又让这种叠加显示出某种荒诞色彩。这些评价无疑都有着某种程度的合理性,但是对于青年读者来说,这些评价更多地显现了自身和中国传统文化伦理价值的隔膜。青年读者由于中国现当代历史和生活经验的匮乏,身处多元文化却往往陷入低端多维度(有时是同一低维度)的思维陷阱,所看、所思和所想囿于物质主义和个人化经验,忽略了资本和工具理性对人性的异化,越来越脱离人类文化与文明传统来看待科幻与科幻文学。
由此,在科技理性和功利主义的当下,王晋康的创作在硬科幻的技术理性和末日灾难的叙事中灌注了更多对于人类宗教、哲学和伦理价值的回眸、凝视。恰恰是在末日灾难叙事中,我们更加珍视地球人鲜活的生命体、这种生命体承载的文明和文化以及这种文明和文化的所有重负,进而遵循着自然大道,走向宇宙晶卵的不断重生。王晋康让硬科幻叙事在历史、现实、宗教和哲学维度上带着中国式的哲思,拥有东方文化的浸润,从而让科幻叙事暗含中国文化伦理价值倾向性,并在同科技理性融合的过程中,体现出作者对于人类宇观尺度生存的前瞻性探索和思考。这种探索和思考既展现了他的价值诉求和乐观的大同理想,也反映出求索过程中的茫然、犹疑和反思。
总而言之,这三部长篇文本较为充分地呈现了中国人面对巨变、灾难以及机遇的理性实践和反思内省。王晋康在历史维度上重新审视中国人的科学思维、伦理价值判断、世界观乃至由此发展成的宇宙观。在一个深入日常生活又触及宇航发展的时空景深中,小说叙述了现代中国人对于生命与种族的繁衍、生存与文明的延续以及科学、宗教、艺术、哲学等在宇观世界中的种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