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海口散章
2022-11-11陈波来
◎陈波来
又一处入海口。
河水凌乱, 几片被草草分割的沙洲即可以证明。 有多么凌乱,就有多么急切而难以把持的归心。 激流掩藏在貌似平静的水面,水鸟迟疑着, 担心它的身影与足迹很快就会被带向大海。
又一个从远山远水来到入海口的人。
在一片片沙洲上躺下, 在激流中摸到实沉的石头, 在海河融汇处看到翔游天际的鱼群。 有多少从远山远水来到入海口的人,就有多少条匆匆归海的河流。
我一直在思索入海口对于我的意义。
这些年, 我开始注意一街之隔的入海口河道, 它的潮涨潮退,它的船进船出, 在疾驰过往的车水马龙的一侧, 略带沙哑但毫不迟疑的汽笛声, 骤然起鸣, 让人于浑浑噩噩的日常中, 不得不想起一条正在入海的河流。
我曾在一条叫美舍河的河流岸边徜徉经年。 它的名字有种迥异于大陆的风情。
它在我能看到的天边, 入海。
那河, 趔趄而来, 自岛屿中部, 热带林莽中的大山腹地。
曲折, 冲决, 时而浑浊, 时而清澄。
海, 一直在喊它。
一个青年, 紧挽以为不会松手的爱情, 从大陆高原匆匆而来。
他以为赶赴一座岛屿的邀请, 就是走出群山的唯一方式。
其实, 是一条奔流入海的河, 一直在喊他。
那时年轻啊, 像鸟嘴里刚吐出的榕籽, 有一丝缝隙便可容身与发芽。
历经在陌生岛上最初的惶惑与辗转, 我有了可以靠窗远望的一隅。
去到那一隅, 那一扇窗前, 我得小心走过一条幽深的甬道,像在这座老城的褶皱里摸索一遍。 我能切身感受到的, 是一条河蜿蜒入海的冲动、 克制与最后的纾解, 像在天地的缝隙里最终抵达入海口。
是的, 就是入海口。
溯河而上, 与深入这座城市的老街旧巷一样。
时光变得黯淡。
“闯海” 大潮推着他, 先是一家中学朗朗书声中临时安置下的一张行军床, 继而是速溶咖啡厂醇香扑鼻的集体宿舍, 继而是闹市中书店三楼的一间小屋——这是他在岛上得到的第一个独立的窗, 只有黧黑的屋脊和瓦檐拥挤视野, 看不见入海口。 但不妨碍他用大海的颜色涂满整整一面墙, 画出船帆与飞鸟, 写上豪气干云的诗句。
那时, 他和她在一起。 那从高原大山相携而来的爱情。 谁没有过一场锥心刺骨的爱呐。
椰子树垂下枝叶, 像一个可以忽略的悬念, 暂时看不见撕裂出的缕缕叶条。
时光黯淡, 却有滋有味。
退潮。 掩饰于汤汤流水的河床露出本色。
汤汤流水被全速撤退的海潮一下带走, 仿佛倏然被抽离的初心、 来不及赓续的命脉, 一条河只剩下一地碎玻璃似的断水与残流, 还有零碎的塑料泡沫、 压低的嘟囔、 喃语般的自责, 和一册模糊于污泥的诗稿……
但是退潮, 也露出摸着过河的石头。
它们散落在重见天日的沙地和淤泥之上, 在几只白色水鸟的翅影里, 突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
仿佛那些事, 那些值得开怀一笑的失而复得。
河流找到了入海口。
河水在做最后的挪腾, 湍急或者缓流, 它破碎过, 但很快又自我愈合和修复, 它最后的一段行路似乎格外平静与纾阔。
一群人, 也像百川归流, 从四面八方聚集在入海口。 人才墙。炒鱿鱼。 街头的硕士煎饼……一群人, 努力地渗入这座因入海口而得名的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们在等一场命运的大潮, 想找到与这一处入海口容纳、 交融与同声共气的契机。
一群人, 被称作 “闯海者”。
一艘艘柴油味刺鼻的过海驳船, 挤满五湖四海的口音, 在苍茫中横渡琼州海峡。 那群被称作闯海者的人, 并不因此得以上岸。 其实, 下船就意味着迎迓另一个大海的冲撞, 身不由己, 却命运攸关。 身陷汪洋, 生命找不到一块寄身的浮木, 梦想抓不住一根稻草。
多年后的今天, 你回到海峡南北两处码头, 当年的狭窄和混乱已难寻旧迹。 穹顶高深的候船大厅、 自动化的船坞、 有空调的整洁的大型渡船……在墙上贴出的一张规划建设者的照片上, 你认出了他, 他曾经和你在当年的渡船上相识并深谈。
那个闯海者——他的笑容依然年轻!
被海潮覆盖的涌动的河水。
河水说: 我尝到了苦头。
无形的盐粒。 无形, 但保持尖利的刺痛感的侵蚀。 无处躲避的碰撞与撕裂。
一滴河水, 要么抱紧这些盐粒而变成海水, 要么因吞咽不下海的苦涩而形消魄散。 入海口变得狭窄而短促, 容不下一滴徘徊左右的水。
一个人, 在波光粼粼的水影中鉴照内心, 身心俱澄澈。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潮流, 汤汤不尽。
起伏的, 闪烁的, 不只是一个人、 一群人的的遭际。 你得庆幸, 你也是奔向入海口的河水中的一滴。
大海, 何时这样蔚蓝过?
大海, 何时这样蔚蓝过!
这些年, 我开始注意这座城市的老街旧巷。 我注意到近侧的河流和入海口与这些街巷的某种关联, 貌似曲折通幽, 实则处处勾连, 像无处不达的水路。
这些街巷, 在海风中过早地呈现斑驳杂乱的衰态, 但它们拥挤, 蜿蜒, 似无尽头, 有着绵延不绝的繁衍生息。 而庞大整齐的楼群在不远处高耸入云, 像河道中一阵又一阵跃起的潮头。
——写真新时代的大格局。
我承认过, 我曾在一条叫美舍河的河流岸边徜徉经年。
我注定要用大半生时光, 与入海口厮守, 并悟出这般厮守的意义。
因为周遭, 大海辽阔; 因为岛上, 人世空茫而有爱即是故乡。
我转而看我, 看到水流与入海口——正是我, 还有一群人曾经抵达并又出发的地方。
我的目光, 多了一点岁月赐予的敦和与迟缓, 仍能越过墙头、椰树的顶冠和远处跨海的斜拉索大桥——
那里, 入海口, 大海一直在等待河流。
那里, 曙色刚刚升起, 又是百舸争流, 千帆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