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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非洲文学的“拿奖体质”

2022-11-10□邵

文学自由谈 2022年1期
关键词:感性非洲作家

□邵 迎

也许是到了岁末年初,人多少有点儿放肆的欲望和疯狂的胆量。大冬天,守着暖炉刷着手机,吃着来自不同世界的“瓜”,很像热衷养生之人偷偷醉一下的模样。

近来,有个萦绕于心的疑惑。帕斯卡·卡萨诺瓦《文学世界共和国》书里有一段话说,世界自主“之极”对于整个空间的形成,即它的“文学化”以及它的逐步“去民族化”,是至关重要的;它不仅可以成为全世界边缘作家的理论及美学典范,还可以是支撑真正全球文学创作的关键结构,“文学的伟大主角只有和全球文学自主资本的特别权力相结合才能凸显出来”。

我能理解,文学不是“奇迹”,文学空间的形成依附于外部空间的角力,文学世界本身也是一个充满对抗的复杂场域,任何试图用单一发展逻辑来描述或期待文学的想法,都是不靠谱的。但我不能理解,如果说,文学世界有伟大主角,那么唯有与某种“自主资本的特别权力”结合才能凸显出来吗?这观点是不是有些嚣张,且令人疑惑呢?

后来,我豁然了,想开了。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202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2021年10月7日,瑞典文学院宣布,英籍坦桑尼亚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又是陌生的国度,又是冷门的作家,又是鲜见的作品和译作——种种落入窠臼的“意外”,反倒使我长舒一口气:果然,诺奖还是人们熟悉的那个诺奖,该有的“莫名其妙”,一个也不少。

我开始全网找寻古尔纳的作品,力图透过一些蛛丝马迹,窥见这位作家的思想深处,并试图还原他的成长痕迹。但紧跟着,同类消息接二连三传来:英语布克奖颁给了南非籍作家达蒙·加尔古特,法语龚古尔文学奖颁给了塞内加尔作家穆罕默德·姆布加尔·萨尔。这就等于说,2021年世界三大纯文学奖悉数颁给了非洲文学!怎么说呢?那心情,就像本来等着法式大餐走流程,结果上来的却是一盘南非美钻,这已经匪夷所思,接着又来两盘,除了错愕,恐怕就不会有别的感觉了。

不仅如此,“组团”前来的消息还有:10月20日,葡萄牙语卡蒙斯文学奖授予莫桑比克女作家保利娜·希吉娅尼;11月17日,杰森·莫特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小说奖,其代表作Hell of a Book(暂译名《一本好书》)关注的是黑人群体命运……如此“彩蛋”不断,远远超出了我的预判和接受。这些世界公认的纯文学领域的最高奖项,一股脑儿给了非洲(或富含非洲和非裔文化元素)的文学,这已不是个别作家的个人“突破”,而俨然成为一种现象。非洲文学这种舍我其谁、独步世界文坛的气势,像极了时下网络话语常说的“某某体质”——一种与生俱来又让人羡慕不来的特质;非洲文学想必具有一种“拿奖体质”吧。

在文学世界,非洲文学从来没有自带“主角光环”,但是,非洲文学也不能算是这些文学奖项发现的“新大陆”。可以说,今日非洲文学“拿奖体质”的修得,既不突然,也不偶然。

比起在文学世界拥有强大话语权的西方文学,特别是英美文学,部分可算作东方文学范畴内的非洲文学实属小众。如果不是专门研究它的学者,绝难流利地说出非洲文学的作家、作品;大部分人在听到古尔纳的名字时,自然也是一脸茫然。那么,这些文学奖项真的从未关注过它吗?不然。1986年,尼日利亚作家沃莱·索因卡成为首位获得诺奖的非洲作家(不算出生于阿尔及利亚,后入籍法国的阿尔贝·加缪);在他之后,获得该奖的非洲作家还有埃及作家纳吉布·马哈福兹(1988)、南非作家纳丁·戈迪默(1991)、南非作家约翰·库切(2003)。此外,布克奖也有五次颁给非洲作家,其中,库切还是布克奖和诺奖的双料获奖者。

显然,非洲文学并不是文学大奖的“新大陆”,但是也从来不算个“角儿”。马哈福兹在获奖致辞中说:“你们有疑问,我这个来自第三世界的人怎么能心境安宁地创作小说呢?幸运的是,艺术慷慨大度而又富于同情。艺术既与幸运之人同在,也不抛弃不幸的人。”今天读来,这番话竟像是略带卑微的“解释”。

文学是人们心中的白月光,也可能成为政治精心筹谋的一场艺术品拍卖会。人们所说的“第三世界文学”“文学民族性”“艺术为大众”等等评价标准,其实都与政治相关联。非洲文学一直以孤绝的身影,站立在众声喧哗之外,直到2021年底,才以爆发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此时的非洲文学,已经大不同于马哈福兹的诺奖时代,而不同的环境,造就出的是不同的“拿奖体质”。

古尔纳的获奖演讲以“尽享写作”为题,其中提到:“我们有必要拒绝这样的历史观,它无视那些见证了我们更早时期的物质生活、各种成就和使生活成为可能的温柔。”“这种写作观念和理解世界的方式为脆弱、温柔,以及无处不在的善意能力留出了空间。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写作对我来说一直是我生命中有价值和引人入胜的一部分。”

古尔纳的演讲,有种“遗世独立”的超然态度,这倒真的契合了我对非洲文化特质的固有认知。

我在大学讲艺术史课的时候,会提到埃及法老河谷神庙里的哈夫拉坐像雕像。它那完美的对称,甚至笔直僵硬的形态,是为了消除动感,消除时间经过身体的痕迹,营造一种永恒的静止。非洲文化中这种遗世独立的感性生存理想,从远古的雕像中就已得以具象化。这种感性,为非洲文学的“民族性”赋形,而文学的民族性,恰是由一系列符号和特殊元素形成的特点来加以固定的。所以,我们一想到非洲文学,就能自然联想到象征永恒的金字塔,神秘的文字,对彼岸世界的想象……

感性文学是如此迷人。文学本质上是关于人的情感、思想的表达,共它天然具有一种共情能力和共识性,也就自然成为人类交流的重要介质。情感互动,在天地万物间共同领略生命的精彩,是感性文学与感性文化永恒的魅力所在。我在讲课过程中,每讲到奥西里斯这类古埃及神话,学生们都听得很入神。对这些渗透人生戏剧感和命运玄奥的神话,他们不觉得有理解上的距离和隔阂,甚至认为,它们比我们文坛上赫赫有名的作家讲述的故事,更加感人至深、扣人心弦。通过想象与象征来理解、把握世界,这是神话提供给人们得以安身立命的感性思路,这种感性文化,即便是在今天,仍不曾褪色,即使放到未来,也不会过时。

非洲文学说到底是一种感性文学。准确地说,感性是非洲文学或者非洲文化经验最易辨别的外在——在撒哈拉大沙漠中,变动不居的生活方式,变幻万千的自然物象,使阿拉伯人擅于零散并感性直观地认知事物。一切都不过瞬间印象,直觉超越理性才是领略人世间真谛的最佳方案。在非洲长篇史诗《松迪亚塔》中,就有表现感性认知的诗句:“七年过去了,七个雨季一个接着一个过去了。人们渐渐忘记了往事,但是时间却迈着均匀的步伐继续前进。天上的月亮圆缺相迭,滔滔江水依旧是川流不息……”

文学的民族性是自主的,却容易陷入一种封闭式成长;而不能输出的文化资产,又怎能形成世界自主“之极”呢?

非洲文学不该是边缘的、沉默的、永远流散的,就像中国文学不该是陈旧的、模仿的、无立场的,同样也不该是沉默的。

古老文明的承继,一经西方殖民入侵,便戛然而止,继而陷入新旧之间的自我挣扎和离魂散魄的迷茫中。非洲文学被刻意矮化了,感性灵气渐渐消散迷离,不断随各种社会思潮演化变形。而类似文学界新旧之争的戏码,在同样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旧中国,也不断重复上演。

赤裸的女人;黑肤色的女人

我歌唱你的消逝的美,你的被我揉成上帝的体态,

赶在妒嫉的命运把你化为灰烬,滋养生命之树以前

——《桑戈尔诗选》

桑戈尔是个传奇。他做过很长时间塞内加尔总统,后来辞职,又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他是黑人文化运动领袖,也是世界闻名的诗人……我想象着,他写这样的诗歌时,会望向身边的女人,目光灼灼,充满爱意。他用诗歌宣告,这片土地上生活着拥有美丽肤色的人,他们是真实的,有灵魂的,充满魅力的,值得被爱和尊敬的。

桑戈尔提出“黑人性”,重新确立非洲文化价值定位,找寻自我文化归属。其标举回归与重新审视自我文化,呼唤对种族肤色的审美自信,这一行为本身就具有很深刻的时代意义。

反观中国文学,莫言获诺奖,应算是我们最接近获取世界文坛认可的一次。颁奖词说他“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这个说法,某种程度上暴露了西方并没有真正理解中国文学的文化内核。这是否也说明,我们在重新确立自我文化的世界定位上,还有某种缺憾?

无疑,世界已经势不可当地走向中心消散、多极发展的扁平化时代。要成为世界文学自主“之极”,单单具有“伟大主角”的体质还不够,还需要“和全球文学自主资本的特别权力相结合”,才能凸显出来。

2021年这一波非洲文学热潮,要感谢世界文坛对“非主流”文学的关注,这是为保护文学自主“之极”的丰富性而表现出的最大诚意。当然,这里面应该还存在着另外一条更加隐蔽的审美路径——一种对建筑在“非洲经验”之上的创作本能的欣赏。

非洲文学本身存在不同的表达层次:非洲本土文学,翻译视域下的非洲文学,还有西方建构的非洲文学。在西方文化注视之下的非洲文学,带有本质上的多样性;强调纯而又纯的非洲文学,是不切实际的。

索因卡清醒地认识到非洲文化的局限性。他主张,要使作品具有世界性和现代意义,必须融入西方的和现代的表现手法。所以,像意识流、象征主义、现代派戏剧等等,都可在他的作品中寻到踪迹。

布克奖获得者、尼日利亚作家钦努阿·阿契贝的《瓦解》,被誉为“现代非洲文学奠基之作”。《瓦解》与《神箭》《崩溃》所构成的三部曲,构建的恰恰是两种文化挤压之下的身份认同的茫然,和文化交融发展的失重。从“瓦解”而“崩溃”,作为承载西方想象的远古大陆的“非洲”形象在崩解。

随着流散文学日益被关注,人们越来越注意到这样一个群体的存在——移民或难民。他们把非洲带入当代,某种形式上也是“侵入”了西方社会。非洲经验已经成为西方社会的一部分,在更加紧密的接触与沉重的现实中,非洲的感性在缝隙中艰难地生长。古尔纳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认为,“他对殖民主义影响以及身处不同文化的夹缝中难民的命运下,流露出的坚忍和深具洞察的同情”。从这里,也可以透视出少数族裔文学在缝隙中生长所展露出来的顽强生命力。

古尔纳在《来世》中,采用了历史小叙事进行书写。用伊利亚斯和哈姆扎的命运,交叠诉说一战时期德国等西方殖民统治,对坦桑尼亚造成的毁灭性影响。伊利亚斯和哈姆扎分别被设定为“同化主义者”和坚定的本土立场,他们的命运或者疏离,或者交缠,最后还是天涯各自。而作为同化主义代表的伊利亚斯的来世,由小伊利亚斯传承,这意味着再度审视这段历史的新理路。谋求文化身份认同,可以是坚守非洲本土为体,将感性文化与现代西方强势入侵文化进一步融合。这或许是对传统最好的继承和尊重。

古尔纳的自由创作恰恰表现出,身处历史之中,现代之后,一种去中心主义的、去殖民化的创作,似乎能够开辟更为宽广的创作思路。突破狭隘的民族主义和本位立场,拆解架设在不同文化之间交流的屏障,才能跨越现代历史造就的对话鸿沟。

同样,“中体西用”文化观,在中国久已形成。陈寅恪就非常反感盲目附会、套用西学的时髦风尚。他坚持中国文化为本位,思想上自成系统,同时吸收外来学说。这种观点在今时今日看,是极为有远见的。

和世界上的“非主流”文学、特别是非洲文学一样,中国文学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也被放置在世界文学与文化的边缘地带。和非洲文学感性内涵相类似,中国文学在“言志”与“载道”之间,也充盈着“缘情”与“隐逸”的品格。它有自己的圆满的言说与思想系统。在今天,中国文学是不可能被无视的自主“之极”,需要在重构审美自信与自我文化归属上再做创新,开辟更为宽广的文化融合思路。

非洲文学的“拿奖体质”,说到底,是一个披挂着历史铠甲的古老文明,在世界多元冲突环境下略显力不从心的当代表述,是夹缝中生长所爆发的生命力,也是古老民族为求生存、发展所无可回避的宿命。富含非洲气质的叙事传统,经过移民迭代,生活在融合与重构之后的世界体系中,希冀探求新的话语地位;而中心消解,多元化世界的散点式发展,社会思潮的不断荡涤,促使精英阶层逐步妥协。于是,非洲文学的存在感,在抖落历史的浮尘后,逐渐清晰和自洽;而这样的表述,也就摆脱了对西方读者传统阅读期待的迎合,表现出本体性更强的交流诉求。

当然,非洲文学在今天形成关注焦点,还有很重要的社会因素。凭借对非裔文化描写而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莫特说,他的创作灵感,就是来源于近一时期美国警察与黑人之间的冲突。他希望通过文学作品唤起对少数族群的尊重。值得注意的是,少数族裔在西方社会发展中的身份认同焦虑与日俱增,谋求群体尊重和身份认同的身份政治,对西方主流政治构成了极大挑战。今日的非洲文学,不同于昔日“哈莱姆”美国黑人文艺复兴阶段;它在以文艺形式,挖掘古老文化的特质,彰显异族异国的情调,建立民族自信。它也不同于国际先锋主义所强调的充满政治参与感的实验文学运动,且不完全是受流散文学大行其道的影响。随着多元化社会的发展,身处西方的“少数”群体,接受了现代知识和思维方法的磨炼,内心经历了两种或更多的文化的冲击与抗争,群体地位和身份尊重要求提升。他们有一种重塑自身文化属性特征、解释自我文化传统的冲动,怀抱反思,回望遥远的故乡。这份惆怅与激情,付诸文学,必然混合了西方对异质文化的期待,也有作家深层记忆中的文化认知惯性,更多的是突破既有想象的勇气。这些都使非洲文学作家的作品充满了内在抗争的叙事张力。

漫谈至此,或许并不能透彻理解非洲文学的“拿奖体质”。在今天无限解构碎片化的社会语境下,非洲文学争取自我独立、拓展民族话语空间、保护文学自主性的努力——这份不惜代价的勇气,确实令人感动。而帮助文学产品实现民族化,构建多极世界文学空间,是否就是2021年非洲文学具备“拿奖体质”的重要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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