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首尔·风马牛
2022-11-10刘世芬
□刘世芬
除了实体书房,我还有两个电子书架:亚马逊kindle和微信读书。“微信读书”是对手机须臾不离的结果,至今已在这个虚拟书架读完七十多本书,不知后台如何“窥伺”到我的阅读趣味,竟一波接一波地把毛姆的书“根据你的阅读偏好特地为你推荐”到书单中。开始时我觉得毛姆的纸书早已悉数阅读,便拒绝“加入书架”,但转念一想,万一有新译介的篇目我不曾读过呢。于是照单全收,渐渐地就显得体量庞大,蔚为壮观。
这其中就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一套《毛姆短篇小说全集》(七册,吴建国等译,2020年7月)。虽已读过纸书,但我仍以检测盲点的虔诚心态逐篇比对,并时刻保持对那些标题过度“整容”篇目的高度警惕,期待从中遇到从未读过的“新面孔”。
还真没让我失望,最后一册是《一位绅士的画像》,共收录了毛姆的短篇小说十五篇,属于他的东方小说系列,大多取材于东南亚诸国(只有《红毛》的背景是南太平洋的萨摩亚)。其中第九篇《一位绅士的画像》,作了这本小说集的书名。我进行了严格的“检测”,最后确定其标题并非“马甲”,而是货真价实的全新面孔,我立即像在浅水湾钓到了大鱼,连喊“赚了”。
然而也很快就“懵”了。疑惑来自开头一段:“我将近黄昏才到达首尔,由于从北京乘火车远道而来,我感到有些疲惫……”
这段话足足令我闭气三分钟。不但“首尔”格外刺眼,北京到首尔何时通火车了?毛姆又是何时到过朝鲜半岛?更别提韩国?
对于韩国的历史演进,我也是需要问度娘的。据所有毛姆传记披露,毛姆到达东方的时间段大约处于1910—1940年之间,而这期间,1905年,日本击败了其在东北亚的地缘竞争对手沙俄,成为朝鲜地区绝对的权威,1905-1907年,日本强迫朝鲜签订了三次《日韩协约》,朝鲜内政外交大权全被日本人掌握。而日本竟然还不满足,1910年8月22日,朝鲜历史上著名的卖国贼、时任大韩帝国总理李完用,与大日本帝国代表寺内正毅签署了《日韩合并条约》,同年8月29日,此条约正式公告:日本直接吞并朝鲜(大韩帝国)。
这是历史上朝鲜半岛的第一次完全亡国。
按照毛姆的驴友习性,他与朝鲜半岛产生联系的可能性几乎百分之百。然而,我研究了毛姆的所有传记以及他的所有中文资料,并无只言片语显示毛姆到过朝鲜半岛。
毛姆是到过北京,但“首尔”这个地名,到2005年才由“汉城”易名而来, 在改名之前的1965年,毛姆已经告别了人世。众所周知,毛姆在1948年出版了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卡塔丽娜》之后,就不再写小说了,而是转向回忆录、游记和随笔类文体的写作。显然,《一位绅士的画像》写于二战之中或之前,那么,“首尔”出现在二战前的毛姆的小说里算怎么回事?难道他有后知后觉?
况且,毛姆的每一部(篇)作品的写作背景和过程,在他的所有传记中都或详或略地有所披露,但关于这篇《一位绅士的画像》,并无只言片语。
更为蹊跷的是,再往后读:当“我”休息好了,去逛首尔的街市,在一家书店里看到一些传教士的书,“我估计,这批书籍是某位传教士的藏书,他在如日中天的辛勤传教中突然亡故了,他的藏书后来被一个日本书商购买下来。日本人虽说精明,但我无法想象在首尔这种地方有谁会去买一部研究《哥林多书》的三卷本著作”。
在这里,毛姆幸好提到的是“日本书商”而非“韩国书商”,因为从1910年8月起,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而毛姆到达中国的时间是1919年10月,假设他从北京真的去了韩国,此时的韩国正处于日据时期,他所提到的“日本书商”是符合历史史实的。然而,彼时的“总督府”叫汉城府,绝无“首尔”这个地名。直到1953年7月27日签署停火协议,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与大韩民国才沿北纬三十八度线非军事区分界而治。
退一万步讲,从北京到首尔,即使在今天,由于有三八线的存在,交通上从来都是飞机,而没通火车,“从北京乘火车远道而来”是否过于玄幻了?
你可能问:难道小说不能虚构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对于小说,不仅地名,连人名、物名以及整个故事都必须虚构呢。还有一种情况,有时地名物名均可真实,唯独故事必须虚构才算小说,否则就成为纪实或报告文学了。我对此处的“首尔”提出质疑,是因为在我研究了毛姆所有中译本之后,他还真的遵循了自己的这个惯性:从来不虚构地名和物名,仅仅虚构了一个个刻骨铭心的故事而已。这一点,看看他的间谍系列小说《英国特工阿申登》就可一目了然。倘若非要说,毛姆只有到了韩国才虚构了地名,真的有点匪夷所思了。
再往后看:“我”发现“在这部著作的第二卷与第三卷中间竟夹着一本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书”,名为《扑克牌玩家大全》,“我看了看扉页。作者是约翰·布莱克布里奇先生,精算师兼法律顾问,《序言》的落款日期为一九七九年。我有些疑惑,不知这本书怎么会混在一位已经作古的传教士的藏书之中……”
更疑惑的,应该是我,“一九七九年”是怎么回事?难道毛姆穿越了?玩起了乔治·奥威尔的《1984》?
迄今为止,我已经收藏了九个版本容量不一的毛姆短篇小说集,这篇《一个绅士的画像》皆不在这九本之列,尚为首次阅读。由于收集了毛姆作品的所有中译本,我已经习惯了各种不同版本对同一篇名五花八门的翻译(有的甚至是滥译)。比如,《整整一打》,有的译为《满满一打》,也还说得通,《十二个太太》照样可以做为一本小说集的书名;《奇妙的爱情》,有的译为《雷德》,有的则为《红毛》;《寻欢作乐》译为《啼笑皆非》尚可,但《笔花钗影录》,如果不对照内容,你很难断定它们是同一本书……此刻,为了求证,我翻遍所有毛姆的短篇小说集子,却没发现一个《一个绅士的画像》中的故事情节。
当然,在读的过程中,我时而怀疑这篇是否该叫小说,或许叫书评或读后感更合适?通篇解读一本书——解读都算不上,因为后半部分干脆就是对原书大段的引用。对于毛姆的写作“套路”我绝不陌生,而这篇小说则颠覆了毛姆的既有风格,可谓完全不搭,以至启动了我的直觉:这篇是毛姆的作品吗?
诚然,毛姆的一生,是游历的一生,地球上除了非洲腹地没有他的身影,其足迹踏遍各大洲。毛姆的出游十分频繁,即使1964年,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九十岁高龄的毛姆,还让仆人艾伦陪着去了威尼斯。从年轻时起,他在同一个地方不能超过三个月,否则就浑身不适。
毛姆一生虽多次到东方旅行,却多在东南亚诸国。他到韩国最为直接的路线应该有两个:中国和日本。我手中有不同版本的《毛姆传》九本,都显示毛姆只有在1919年到过中国。1919年8月,毛姆先到芝加哥接上他的漂亮男友杰拉德·哈克斯顿,去西海岸乘船,10月到达香港,尔后去了上海、北京、奉天(沈阳)。他们体验了各种交通工具:轿子、骑马,还乘坐舢板沿长江行驶一千五百英里抵达成都,见到了大学者辜鸿铭。他们在中国一直逗留到1920年1月,最后从香港经由日本和苏伊士运河回到欧洲。
遍览所有毛姆传记中1919年前后的旅行记录,甚至把《在中国屏风上》找出来,也没看到毛姆曾从北京前往朝鲜半岛及至首尔(汉城)的记录,连珠丝马迹都没有。
好吧——也有可能毛姆在访问日本时“顺便”到了韩国?我遍查毛姆传记,也没看到这种可能性。
1959年,毛姆访问日本,那年他已经八十五岁了。在日本,毛姆早已盛名远播,他的短篇小说入选了大学教科书。日本还有一个毛姆学会,会员一千二百多人,每年开年会,讨论有关毛姆作品各个方面的问题。毛姆研究会会长是东京的英语教授田中睦夫。那一年,日本要举行“毛姆展览”开幕式,由斯坦福大学提供一笔贷款,毛姆被邀请前往日本。当毛姆访问日本的消息传来时,田中睦夫,这个狂热的毛姆崇拜者写信给艾伦说,毛姆应该去拜见天皇并且由天皇授勋。艾伦说,这正是毛姆希望做的最后一件事。艾伦告诉田中,毛姆很老了,健康状况不佳,需要安静和独处,他不愿意讲演、卷入官方的活动,或者参加盛大的集会。
1959年10月6日,毛姆从马赛乘船,经亚丁、孟买、科伦坡、新加坡、西贡、马尼拉、香港和神户,到达横滨。这时,闻声而来的欢迎人群达到几千人。毛姆受到日本人的狂热崇拜,这让年老的他心满意足。他每去一个地方,人们都走上前去,扯扯他的衣服,像对待神一样招待他。11月初,展览会在东京最大的书店丸善书店开幕。毛姆发表了简短演说,电视播送,盛况空前。
毛姆在日本逗留四个月后,1960年1月25日,在他八十六岁生日那天,到达曼谷。在接受一个学生代表的采访时,他说,自己是一座死火山,已经没有了活力。之后,毛姆回到他在法国南部里维埃拉的家。整个过程的前后没有一个字提到韩国,提到首尔或汉城。
通读了毛姆的所有中译本,不客气地说,我对毛姆的遣词用语可谓烂熟于心。《一位绅士的画像》却与毛姆既有的文风南辕北辙,至此,我基本确定这篇小说并非出自毛姆之手。
这套毛姆短篇小说丛书装帧考究,但如何解释毛姆与首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