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亡人,说生死……
2022-11-10房向东
□房向东
(本文为作者散文集《想念总是情不自禁》后记)
懵懵懂懂、匆匆忙忙走过了六十多个春秋。当我这本以怀念亡人为主题的散文集将要面世时,回首来路,感觉似乎从一懂事开始就与种种的死亡事件相伴随。在本书之外,还有许多关于死亡的记忆,还有许多话要说。
最早遭遇死亡还是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正值“文革”,我在福州的红岩小学读书。一天,掏粪工人从厕所里掏出一个已经发绿的女婴。校方叫师傅用几张牛皮纸将她包了,处理了。有没有请公安介入呢?年代太过久远,不知道,真不知道。
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农村溺死女婴并非个别现象。
那个女婴,我是亲眼见到的。当年,没有心理疏导这一说,厕所打捞绿婴时并没有让学生回避,而是围着一群孩子。在此后的日子,这一场景,经常伴随着噩梦。有一次,在梦中,有人在棺材边哭死人,披麻戴孝,边哭边流绿色的鼻涕;鼻涕逶迤着淌下,从鼻子连接到脚背,然后瓷住,像是两根绿色的玻璃水晶……
“文革”武斗期间,我舅舅的大学同学游笙,那天他来我外婆家玩。他带来了很多“文革”传单,让我和我姨(她只大我几岁)去街上散发,就像送葬路上扔冥纸一样,朝天上乱抛,会有一堆的人哄抢。第二天,我听说游笙死了。他路过鼓屏路,被一颗流弹打中。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七八岁的我,就记得前一天,他走时还抱我,用手轻拧一下我的腮,还亲了一下我的脸。
小学毕业前,一个同学到河里游泳,被淹死了。他是我家邻居。他家人用他睡的床板钉了一个小棺材。小棺材是原色的,下葬了。后来我才知道,没有成年的孩子、没有上寿的人死了,棺材是不能漆成红色的。多大年龄算“上寿”呢?黄大铣诗云:“五十上寿自来称,死去不算短命人。”五十,才算上寿,才不算短命。
中学期间,还真没有发生死亡事件,但却见多了森森白骨。南平三中在一个山头上,这座山被叫做“福州山”。抗日战争时,很多福州人逃亡到南平,死在南平,都埋在这座山上。当时,学校号召种蓖麻,老师说蓖麻油可以做飞机油,是备战备荒的需要(到底能不能做飞机油,不得而知)。于是,我们劳动课、体育课都挖山不止。这么一挖,就挖出了很多棺材、骸骨,在老师的安排下,将其堆成一堆,夸张点说,白骨堆成山了。最后这些骸骨怎么处理,我们也不晓得。
插队时,更是见多了死人,而且都是青春的生命。插队半年后,我被借到公社文化站工作。因为经常陪领导下乡,全公社都跑遍了,各大队的知青点都有我的朋友。我记得,洋坑大队一个生产队长砍树时被大木头砸死了,高埠大队一个知青被洪水淹死了,九坍大队一个知青在排哑炮时被炸死了,溪后大队一个知青救山火时被烧死了,还有女知青怀着孩子自杀了……王台公社,被称为“绿色金库”,愿那些青春的生命与绿色同在!
插队回来,在兵工厂当了工人。一批冲锋枪出厂前,需要试枪。所谓试枪,就是朝着对面的山不断射击,三天三夜,枪管都打红了。没问题了,这一批枪才能出厂。和我一起插队的孙延军负责试枪。有一天,他仄身从枪堆里抓过一支枪,突然“呯”地一声,屁股被打了一枪。这是一场事故,试枪后,子弹没有退干净,枪乱堆,被其他枪勾动了板机。照理,打到屁股可能问题不大,没曾想,打断了动脉,在送九二医院的途中,他走了。我们平时叫他“小军子”。“小军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痛啊,你们……没被枪打过,好,痛……”那一年,他十九岁。
工作后,同事朋友中,总有一些人骤然离去。有个叫苏雨的,才二十八九岁,坐沙发上拿奶瓶喂孩子,犯急性胰腺炎,头一歪就走了。他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剪下一丛头发放在他的骨灰盒中。还有一个同事管雷,看电视,脑卒中,也是头一歪就走了……
此后,正常的非正常的死亡就更多了。在出版社工作期间,职工或退休职工去世,职工的父母去世等等,我都会去慰问一下。有一个司机,一个月多一点时间,父母先后去世,我去他家两次。几年下来,慰问逝者家人,总有二三十次,甚至更多。
最可叹的是,退休前一两年,见了几个亲友将要退休,来不及享一天的清福,就永远地睡去了。少儿社时期的同事李晓燕,还有我妻子的姐姐张杰,都在退休前不久,辞世了。也有退休不多久就走了的。海峡社的同事陈世华,退休一两年吧,走了;人民社的同事林元生,退休才半年,走了……
匆匆,真是太过匆匆!
一天一天的日子都这么过,春天过了是夏天,秋天过了是冬天,所谓年年岁岁花相同。日子像复印件一般确定与重复,可是呢,又是多么的不确定,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有的人,去年甚或昨天还在世,转眼就是阴阳两重天了。
每次看到有人死了,总会有特别的感触。这可能还只局限在与自己关系不是太大、太深的人。如果是自己的亲人、挚友去世了,那刺激肯定更加深重。我是外婆带大的,外婆走的时候也九十多岁了,算是喜丧。办丧事期间,跑前忙后,我像上班操办一件日常事务一样,没有特别的情状。可是,事情都办完了,回到家,夜深时,突然,似乎没来由地,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像海啸一样嚎啕大哭,全忘了有邻居在,全不管吵了他人的清梦。
这一生,我生活在文字中。有了感触,有了伤痛,往往就拿起笔,记下所思所想,所牵所念。翻看旧文,发现最早的悼亡文字竟然写于二十出头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一早就在关注死亡这个命题。
通读这些旧文新作,虽然早期《扎根树》《姐姐的小橘灯》之类,有些稚嫩,有为写文章而写文章的雕琢,但是,我要说的是,这本书中的绝大部分文章都不是为写作而写作。它们就像写日记一样,我有话要对自己说。当一个亲友走了,这个人,一直在我眼前晃悠,回顾往事,非写不可了,我就写下了。就是为怀念而写作,为宣泄而写作。心里很痛,就留下了这些非功利的文字。写作时,根本没有想到发表不发表的问题。别的文章有可能为写作而写作,只有追思亡人的文字,那一定是真情实感的结晶。
写怀念亡人的文字,一般都只记录逝者的种种好处,种种感人之处。如果这样,那可能是选择性怀念,很容易成为逝者单位盖棺论定之悼词的形象演绎。我看鲁迅写章太炎、刘半农等等,也不只是亡人的种种好处,也有若干自家的见解或是未必准确的批评。孙犁的《云斋小说》(实际上是写人的散文),怀人记事,采用的也是鲁迅笔法。这样写,让人物真实,立体可感。所有的人,不论名人与凡人,不管死人还是活人,说到底,不都是凡夫俗子吗?虽然力有不逮,但忠于自以为是的事实,遵循人物的性格逻辑,却是我努力践行的。
因为写作的时间跨度太大,书中文章的质量参差不齐。但是,不论文字好坏,我敢说,这本书是我最真挚也最沉郁的文字。我就像敬畏逝者一样,珍爱这些关于逝者的记忆。
我还生存在阅读之中。这一生,读了多少散文,那是记也记不清了。我印象中,史上最好的散文都是哀祭文。我不用查资料,随手列出的就有韩愈的《祭十二郎文》,袁枚的《祭妹文》,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郁达夫的《一个人在途上》,巴金的《怀念萧珊》……这些泣血而成的文字,让人魂牵梦绕,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在我的书柜里,有三四十本关于死亡的图书,散文体的有《古今哀祭文赏析》《生生死死》《灵魂的归宿》等,纪实体的有《最好的告别》《死亡如此多情》《面对死亡的人》等,学术体的有《死亡哲学》《生死学十四讲》《耶鲁大学死亡公开课》等。每当我读这些书的时候,都会正襟危坐,都会静下心思考过去和未来,思考上帝与外星人的关系。这些书,让人仰望星空,同时,可以感受到从大地升腾起一股力量,一股来自泥土的神力——年年岁岁,有多少先人葬身我们脚下的大地。先人视死如归,常说:回到地母的怀抱。地母,万物之母,也是我们万古栖息之所在啊!
经常去火葬场,在等待骨灰出炉的那一时段,我常常独自散步,怀想故人或思考死亡问题。想得最多的是,死前怎样了结未了的事情?自己会怎么死?应该怎么死?如何安排自己死后的事?等等。
一个普通人死了,亲朋好友来送行,骨灰未出炉前,送行者海阔天空地神聊,并无太多的悲伤状。我得承认,我也不是送所有的逝者都会悲伤,有的时候,只是履行一种责任或是义务。
有一个大领导走了,秘书拟的悼词列了五套班子来送别的名单,估计秘书太忙了,就把平时通用的名单复制过来;念悼词的领导也是太忙了,照本宣科。结果是,出席追悼会的就有逝者本人……这么大一个领导死了,来了那么多人,走的也是程序。不过,他有机会参加自己的送别仪式,倒真是与众不同。
是啊,人生是一个过程,死亡是死者与生者共同履行的最后一个程序。
我想,一个人死了,会怀念你的人自然会记住你;不会怀念你的人,不论隆重还是不隆重的告别仪式,都只是一生万千程序之一种。再说了,死都死了,已经融入虚无的宇宙,还要什么怀念?这怀念有意义吗?大家都忙,最后时刻,为什么要浪费别人的时间呢?虽然一定有人是真实的悲伤,但也一定有更多的人只是程序化地肃穆。何必呢?我想,自己也过了花甲之年,过些日子可能也要留下遗言,那我要告诉孩子,我们是独自来到这个世界,也是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死亡是一个人的事,是自己的家务事。假如我死了,我的孩子打理清楚,也就行了。待一切都办好了,再告诉应该告诉的人。人世间纷纷扰扰,省点事好;生活中吵吵闹闹,安静地走了,最好。
不知道什么时候,很早以前吧,听到阿炳的《二泉映月》时,我就想,我死了,停尸期间,身边就播放这《二泉映月》,声调不要高,要调得很低很低,模模糊糊,能感觉到就好……没曾想,前年流沙河走了,他的遗言也是播放《二泉映月》。人是有共情的。
至于最好的死亡,我一直认定是马克思式的,坐在书房,头一歪,走了。工作至死。并不是只有伟人才可以这样死,凡夫俗子也有机会这样死。我认识的一个人,就是坐在书桌前走的。书房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要修多少年,才可以如此善终啊!阿弥陀佛,上天保佑!
我要承认,关于死亡,目前的思想还不稳定,或者说,还没想定。死亡课题是至死都无法想定的问题吧?一口气文章写到这里,我想到的是什么呢?一抬眼,看着赵延年的版画“鲁迅”,鲁迅那冷森森的眼睛……我又想到了这个死老头。
鲁迅的思维方式总是与人不同,一个婴儿诞生了,有人说将来他会当官,有人说他会发财,鲁迅却说:他终会死的!这大不吉利,让婴儿家人生厌,甚至愤怒。我想,鲁迅的文章这么写,但生活中大约不会这么说的。就像祥林嫂问死后的状况,“我”不忍伤害祥林嫂,在“是”或者“不是”之间结结巴巴。这是一种悲悯。细想,这话虽然让人生厌或愤怒,却是大实话。古往今来,谁人不死?鲁迅只不过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大实话。何满子曾说:人一生下来就被判了死刑,还没死去是因为缓期执行。一想到人天生就是无处可逃的死刑犯(原罪),我又想起了鲁迅在《两地书》中说过大意如此的话:身后万古名,不若眼前一杯酒。或者,应该善待自己?
不知死,焉知生。正是一路面对死亡,所以我不敢有一分一秒的懈怠,又如鲁迅所说:赶快做!把一生想做的、该做的事做了,就是善待自己?福州有一句骂他人办事太操切的话,叫:赶去死!六十多年走来,一路死亡相伴,见多了死亡,就更多了紧迫感。只争朝夕。我真的感觉自己行走在死亡的快车道上——赶去死!
以上就是这本书将要面世时我想说的话,我要说的话。这是一本悼亡书,是不好做广告的,只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这本书,更多的人思考死亡。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中说:“我们应该妥善安排这短暂的过程,满意地离去,就像果实成熟后脱落一样,你也应该感谢承载你生长的那棵树木。”
人啊,我们这片枯叶,将要落入地母的怀抱时,且思考那死吧!
感谢我的忘年之交周思源先生。周老八十三岁高龄,身体欠佳,却为我写下这本书的序言,回顾了我们的交往过程,给予我鼓励和支持。深情厚谊,充盈字里行间。
感谢尚未谋面的张春敏先生,他为本书画了几十幅版画风格的插图。版画的黑与白,与人生的悲苦最契合,与死亡的话题最接近。现在几乎没人为图书做插图了,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是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的事。我的文章注定速朽,但张春敏的画永在。我当然希望这本书有重印的机会,也让我的文字与春敏兄的画同在,让我们一起感受同在的温暖。谢谢春敏兄!
最后要说明一点,我原来的书名叫《亡人往事》,这书名比较死板,或有几分沉郁?段洁先生认为不好。我想也是,买书的大多是年轻人,谁愿意买一本写许多死人的书呢?于是有了这个书名。这书名与文字的真挚相吻合,但似乎有点白领的“飘”,但愿市场能有互动,但愿读者能够接受。实在地说,也难!自己曾是出版人,十分理解段洁兄的用心。段洁兄为这本书设计了好几种封面,他对做书的上心,让我这样的老出版人感到惭愧。感谢段洁兄的同时,也感谢肖风华先生和倪腊松先生的支持,感谢王苹编辑的辛勤付出。没有各位的支持,这本估计将要赔本的书,实难面世。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