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书为王
2022-11-10古远清
□古远清
我的书房在名不见经传的竹苑社区,一度静卧在蛇山南麓,长江黄鹤楼西岸。它是我魂牵梦萦的心灵之乡,是锻造学术“砖”著的“工厂”。
说来不怕人笑话,我进书房就像进餐厅,因为我常常有精神饥饿之感。可有些人进自己的书房如入博物馆,你看某些企业家的书房,那一排排的书很像等待检阅的军队,人人戎装笔挺地立正。这酒柜——不,是书柜的主人,很可能缺乏精神饥饿的感觉。他买书多半是为了炫富或装点门面,而我是为了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为了写论文和著书。为此,我心无旁骛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常常从重重叠叠或横陈或侧卧的书中“挖”出一本,从书架、墙隅,甚至床底下只有使用手电筒才能“捞”到的一本杂志,然后放在宽阔的写字台上,东一堆西一块。“书是青山常乱叠”,要写作,就从书堆中刨出一个“坑”放纸和笔,哪有闲情逸致去整理这多册书,这多束信,这层层加码的书稿?更不可能将书像某位作家那样用豪华的丝巾时勤拂拭,使其尘埃落地。我当然爱书,但用书比爱书的时间花得更多。
我是乐天派,二十年前与上海的一位文化名人对簿公堂,为此,我写了一篇《打官司是一种文化娱乐》。至于书房,更是“文化娱乐”好玩的地方。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的书房是奢侈的“玩乐室”。古代民歌手留下“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佳篇,到了我的书房就变成“书戏书房东,刊戏书房西,报戏书房南,信戏书房北”。这个“玩乐室”有时又变成和“爱侣”温存的密室。我在朝霞升起之时就奔向写字台和我的“爱侣”亲吻握手,不间断地翻书、看书——必须赶紧交代,在我的藏书中混杂有来历可疑或曰不够光明正大的书,比如借朋友的书久看不还,再如借图书馆的书,其“侨居”日期已大大超过规定,以致成了“据为己有”的犯罪嫌疑人。我这位“嫌疑人”,读的大多数是论著,间或也会读一些描写情天恨海、痴男怨女的软性作品。此外,还读文化散文,如读余光中的《书斋•书灾》,如同相逢一位多年的老友,在密密的书林里,在粼粼的碧潭旁。读王鼎钧的《滴青蓝》,又好似看见作者在阳光下喃喃自语,看碧波荡漾,万卷云舒。
我读书另一方法是玩书。所谓玩书,就是余光中所说的玩书的外表而不看内容。我喜新厌旧,爱新书胜过旧书。但我家藏有少量的民国版旧书,它比新书更有收藏价值。不管是还散发着油墨芬芳的新书,还是已有霉味的旧书,我从来没有一天玩到厌。事实上,有些书是要“玩”得长久,才能体会到“书滋味”的。在这种霞光逗留的瞬间“玩书”,有如时光的山水画,无不定格在岁月的相框里。
在我的藏书中,绝大部分是自己买的,也有出版社送的和编辑部赠的,亦有不少是朋友写的书。对这些赠书只有少部分我会认真阅读,有时还做点笔记;大部分赠书,只是草草掠过,始终激不起我通读的欲望。据说台湾有一位著名诗人收到赠书后,回到房里撕掉扉页上的作者签名,然后立即投入垃圾桶。这太过分了,且违反友情。我的做法是将其打入冷宫,有时则转赠学生和朋友。
如今电视连续剧时兴论“季”,我的书房至少也有“五季”——
书房的第一季,是我的工作间。我在左边写稿,内子在右边“敲打乐”,真是夫唱妇随,以致有时这个“工作室”成了“匿私室”。工作劳累时,难免互相抚慰,为日夜纠缠不休的亲情、爱情再加书情,抒发“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慕之情。
书房的第二季是客厅,四壁的书呈顶天立地状。珍本、善本,放在最高层,以防“孔乙己”光顾。“书与老婆不借”,在我书房门上早就贴有这样的字条。
书房的第三季是卧室,这里放着不少可供有闲而悠闲地阅读的枕边书和刚到来的新书刊。
书房的第四季是车库。我的书房有“三多”:一是丛书多,如台北九歌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现代文学大系》十五卷,台湾文学馆出版的《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一百册;二是文学史著作多,如方修的《马华新文学史稿》,夏志清在香港出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三是签名本多。对有车库但没有车(倒是有一辆又古又破的自行车)的我来说,车库这个“后宫”存放着我从事海内外文学研究以来所珍藏的胡秋原、苏雪林、余光中、洛夫、无名氏以及艾青、公木、李何林、臧克家、卞之琳、田间、周而复、冯牧、牛汉、曾卓、碧野、王愿坚、李瑛、杜鹏程、王蒙的手迹或签名本。
书房的第五季地点暂不公开,因这里呈列着全世界两千多位华文作家手写的书信原件,这相当于“秘密藏书(信)室”。这书信分为大陆、台港澳、海外三大部分。当下一些老板喜欢用“小秘”,可我这位老而不古的人偏爱用“老秘”,由这位“一家之煮”仔细分类包扎,藏在一个没有商标图案的两大纸箱里,以防不速之客偷窥。
在寸土尺金的国际大都会武汉,这个“密室”被朋友戏称为“金屋藏书”,这当然不许外人进入。去年编选荣获《中华读书报》2021年度二十五本最佳文学书称誉的《当代作家书简》,用的是这个“金库”。这个“金库”因为年久失“修”,这次搬家竟有惊人的发现:足有三大纸箱均未开启。其中有从旧金山来,从悉尼来,从墨尔本来,从伦敦来,从巴黎来,从新加坡来,从雅加达来,从香港来,从澳门来,从北京来,从上海来的书信。有的是断简残编,历经相当于水火兵虫的“家暴”而保存了下来。这些尺牍绝大部分为手写:或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或惜墨如金,泼墨如云;或枯笔淡墨,若有若无;或笔携风雷,大气磅礴;或笔触纤细,娓娓道来;或不温不火,舒疾有序;或端庄秀雅,一丝不苟;或任性不拘,随兴涂抹;或温婉动人,柔韧超俗;或难懂得如天书,或潦草得如谜语;或如奔放恣肆的骏马,或如涓涓细流的小溪。欣赏这些风格各异的书法,其幽秘玄丽的美妙和乐趣,只能用“绝倒”去形容。有了这丰足的资源,哪怕只读了其中五分之二,我还是编成了《当代作家书简》续集。
古代藏书家的外号叫书蠹,藏书家以书为精神食粮,从浩如烟海的图书中汲取养料,这倒也名副其实。不过这里含有“蛀虫”之意,听起来不雅。至于“书痴”,有点呆头呆脑死读书、读死书之意,不符合我的风格。“书淫”,我的书早就满坑满谷,已“过多”即达到“淫”的地步。不过,这“淫”字太难听了。香港作家潘铭燊不满意上述说法,将自己定位为“书奴”。他每次搬家——有时从香港搬到加拿大,再由加拿大搬回香港,如此折腾不断地为书所累,不断地为书所苦,成了地道书的“奴隶”,可我同样不喜欢“奴”字。因为我要做书的主人,要让这些书成为丰饶的精神家园,让主人在这里气定神闲地写作,在写作中让思想与历史对话,用心灵与现实沟通。
鄙人的藏书之“雄伟”,有如一座名城,我向世界骄傲地宣布:“古远清就是这座名城的主人”,或借用香港作家梁锡华的话来说我是“书王”。这个又名梁佳萝的梁锡华,不仅用词奇新,而且为人怪癖。他从不看电视,也不买洗衣机,据说是怕这些劳什子侵占了他神圣的书房。有一次台湾某大学邀请他讲学,事先要做身体检查,他觉得这是不尊重自己,便“拒绝”这次交流,由此也失掉了赚外快的机会。至于对自己的“芳龄”,他一直不肯从实招来,害得内地出版的各类台港澳作家辞典,有的说他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生,有的说他上世纪四十年代出世。直到他的挚友余光中有一次偷窥他填表,才知道他生于1928年。
在大陆,仅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藏书,我不位居第一,还有谁能比得上?我爱收集数据,我不当冠军谁当冠军?“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我不惧别人说我狂妄,何况有王艳芳在《人民日报》发表的采访记《古书房》为证,广州中山大学王剑丛生前也是这样点赞我的。我这辈子从没有当过官,连教学小组长都没做过,这回就让我过过官瘾,当一回占书为王的“书王”吧。
想当年,也就是二十年前搬过一次家,图书足足装了七卡车。二十年后再迁新居,七卡车变成十四卡车,搬家公司的工友说:“你这哪里是搬家,搬的是图书馆!”既然是“图书馆”,我这位享书福的“书王”又有了新的官衔,那就是“图书馆馆长”。为了不让“馆长”成为光杆司令,我任命“老秘”当外联部部长,专门为我在境外出书签合同、办手续;“小秘”即我的女儿为财政部长,专门为我在世界各地采购华文图书拨款;“小三”(三个女人中最小的一位)即外孙女为后勤部长,负责打理稿件的收发,兼顾电脑的维修,新来的保姆则当图书管理员。有许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书,文化不高的“下女”不仅能帮我找到,还把散佚各处的《台湾文学年鉴》和《文讯》,以及《香港文学》《美华文学》《欧华文学》《加(拿大)华文学》《新(加坡)华文学》《马(来西亚)华文学》《印(度尼西亚)华文学》《越(南)华文学》一期一期按顺序摆放好,使我不再在暗中摸索。每当读到发黄的国外刊物登有我的文章,读之有如故友重逢。
这次搬迁书房,最大的好处是让那些靠里层全部卧倒的图书,终于骄傲地挺直脊背,优雅地与我这位“书王”的目光热切地交汇,接受我一次次的临幸。至于搬家的高潮,当是不止一次发现“新大陆”。当年那些被打进冷宫的书,本像一双双“讨债”的眼睛,催我解除“监禁”,这种机会因搬家终于来临了,特别是发现了一小批台湾《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弦(王庆麟)当年送给我却未启封的台北出版的《出版界》和《出版情报》杂志,上有许多我正在校对中的《台湾百年文学出版史》所遗漏的内容,于是连忙补写《两岸图书交流的管道》《陆台港出版交流座谈会》《台湾简体字书店的兴衰》等章节。另还发现“上穷碧落下黄泉”、多年寻觅不见的徐迟的书信,他给我的大信封里面还误装有一封写给巴金女儿、《收获》杂志主编李小林的尺牍。这封尺牍重新出土,我这不堪“信托”的外号也该摘掉了。
梁实秋说他有十一种书信不在收藏之列,台湾诗人高凖则说凡是把“凖”写成简体字“准”的,一律不读不复。我没有这样的傲气,不管是来自山村、厂矿乃至西藏的读者来信,我都读,也会收藏。我追摹对岸的名人,以占有资料为乐趣。你看,当台湾出版家、有“小巨人”之称的沈登恩约请刚出狱的李敖写书时,李敖马上找出了沈登恩念初中时给他写的信。
读文朋或诗友的来信,尤其是漂洋过海贴有异国风光邮票的尺牍,一翻开便不忍释卷。但要书翰往来,面对如雪片般飞来的书信作复,这便是读信之乐的副赠品“苦痛”。八十岁的李何林不怕这种“苦痛”,他给我的回复虽然只寥寥数行,但毕竟是尺素寸心。据说张大千不时向朋友借钱,朋友只要他的收条而不要他还钱,因为这收条是书法艺术,他的字千金难买。但这回我书房中新出土的某些书信,读起来并不那么温馨,有时看后还会血脉偾张,如某文化名人的粉丝从北京寄来的匿名信,骂我是“畜生(应为‘牲’)”,希望我在春节前就死掉;还发现顾城父母写给我的“抗议信”,说他的儿子顾城根本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用斧头砍人,要我在《爱情•婚姻•家庭》上发表的《朦胧诗人顾城的血花爱情》负法律责任等等。幸好我当时给他的回信留了底稿,说明此文从题目到内容均经过编辑大幅度加工,发表后我甚至怀疑这是否是自已写的文章。但不可否认,那杀人的道具“斧头”,是我引自当时许多媒体发表的顾城杀妻的报道,我哪敢掠人之美呢。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我的“销魂”方式是购书、读书、教书、写书、评书、编书、搬书、借书、送书、卖书。所谓“卖书”,就是希望武汉市中心书城明年落成后毛遂自荐去当董事长。奇怪的是朋友们、学生们发微信或打电话并没有祝贺我即将就任董事长,因为他们感到这位年龄老化、思想僵化、等待火化的“三化”之人还想当官,已经有点神经不正常了,但他们认为“苹果的种子内,有一座看不见的果园”,在“想当‘官’的内心处,有一座看不见的书山”,因而没有立即将我这位痴人说梦者送到疯人院,仍然祝贺我的乔迁之喜,纷纷庆祝我的新书房座落于美丽的南湖之滨。为报答他们的美意,我给发微信者送一套八种《世界华文文学研究年鉴》,打电话者则送繁体字书《古远清台湾文学五书》总计九册。为安置这些套书和其他藏书,自己则整整做了二十个书架。那些闯过层层关卡飞到我书房内的繁体字书,除摆在客厅的书架外,还流落在案头、椅子、餐室、过道、阳台、床上、床下、地板、浴室乃至洗手间。为整理这些书,我花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除请保姆这位“图书管理员”外,还请了几位学生帮我整理,我就这样成了新居的书房“王子”。既然是“王子”,当然得处处表现出王者风度。除上面说的丛书、套书送人外,还将从未看过但有些朋友急需用的书,我让“后勤部长”一捆捆打包快递给这些天南海北的朋友。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到了琳琅满目的“古书房”,是“书山不见人,但闻书语响。”“书语”为何会响?这是别人难以体会到的,只有书的主人才有这种奇妙的感悟。我以“金屋藏书”的主人自居,还封自己为“书王”,也许有人说这是醉话,可我从来不喝酒。既然不是醉话,那就有可能是傻话,或梦话。不管是傻话还是梦话,我到了耄耋之年,求知欲还这么旺盛,还不断地在境内外买书,买不到的书则请朋友在台北或香港整本复印。我在书房快乐地读书,快乐地写填补空白之书。王鼎钧说,好书都是“血变成墨水写成的”。对我来说,一系列拙著均是“汗水变成墨水写成的”,如《世界华文文学概论》《微型台湾文学史》《台湾百年文学制度史》《台湾百年文学期刊史》《台湾百年文学纷争史》《台湾百年文学出版史》《台湾查禁文艺书刊史》《战后台湾文学理论史》等等。
王鼎钧这位颇富哲理的散文家又说:“江不留水,水不留影,影不流年,逝者如斯”,而我偏要让逝去的青春留影,远去的时年留书。这种不惧时间流逝的“书王”,与其说狂妄,不如说有福气。我那些经过“家暴”的洗劫而仍然藏书万卷的“古书房”,在傍晚的炊烟里显得是那样古朴,那样有韵味。“我的灵魂骑在纸背上”(三毛),书房的论著如饭,书信如酒。在书王书房内读尺牍,如醉;读论著,如醒。我相信读书会给我带来花开的未来,以至像云朵一样飞翔在碧空,永远在破晓的地平线上奔驰。
卢 桢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以文学旅行为主题,分为“欧陆光影”“亚非土地”“南美天空”三个板块,记录了作者游历世界时探访到的诸多文学景观,以及由文学之路导引出的当地风情。具体表现为对文人故居的探访,对作家墓地的拜谒,对文学博物馆的游览,对当地文学传说的追慕,对各国特色“文学之旅”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