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人设”及其他
2022-11-10□狄青
□狄 青
作家的“人设”
美国有个挺出名的作家叫安纳·马多尔,我知道他是因为最近他出了点儿麻烦。
马多尔的小说经常抨击社会不公,笔下人物则基本上以双性恋、同性恋、跨性别以及性暴力受害者等弱势群体为主。我以为这多半应该是缘于马多尔本人就是一名双性恋者。
正因为马多尔的小说更多关注边缘人群体,以及他自己的跨性别者身份,使得马多尔自创作伊始便受到了西方相当多的所谓“自由派”读者的肯定,在美、英、法、加等国拥有广泛的受众。可是,这一情况最近却被打破了——2022年8月,有反感他的人扒出了一条令马多尔极为尴尬的个人信息,那就是他其实一直在美国颇受争议的军火公司——“洛克希德·马丁”工作,并且已经秘密在那里工作了十多年。
有人还发现,马多尔在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工作不仅相当清闲(无需坐班,每周只在家里通过线上工作十至二十个小时),并且收入颇丰。之所以会如此,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的家人就在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管理层任职。人们认定,马多尔显然是靠家人的“裙带关系”才享受如此“待遇”的。
一个在自己的作品里张口闭口大谈社会公平正义的所谓“有良知”的作家,一个以弱势群体为描摹对象的“边缘人代言人”,却给一个在全球数一数二的以制造大量杀伤武器的军火商打工,并且利用亲属关系享受优渥待遇,这种强烈的身份反差,瞬间就令作家马多尔的“人设”崩塌了。英国《每日邮报》甚至把他比喻为“战犯”。当然也有为马多尔辩护的。有文学评论家认为,作家不是道德楷模,一个作家毋需为满足读者强加给他的“人设”而改变,并称这方面最典型的例子是诗人普希金。
别林斯基说:“从普希金开始,才有了俄罗斯文学。”高尔基说:“普希金之于俄国文学,正如达·芬奇之于欧洲艺术。”冈察洛夫则更加直言不讳地说:“普希金是俄罗斯艺术之父和始祖。”冈察洛夫的这句话之后又被置换成普希金系“俄罗斯文学之父”的说法。我们的外国文学教材中则说,普希金“在继承古代俄国文学的优秀传统的同时不断将其发扬光大。在俄国文学中,他为现实主义夺得了主导地位,从而影响了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文学浪潮,他的作品是反映当时俄国社会的一面镜子”。这也是普希金约定俗成被大众所接受的一种“人设”。
但两百多年来,围绕普希金的负面报道却一直没有停歇过,几乎每一条都足以令普希金的“人设”崩塌。有人说,普希金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诗歌,排在普希金生命中前三位的是爱情、赌博、决斗。爱情是人感情的极端体验,决斗是人面临死亡时的极端体验,赌博则是人冒险、偶然性和过山车式大起大落的刺激体验。普希金一生为女人,为尊严,甚至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决斗,有记载最终实施的决斗大约有三十次,宣布却没有实施的决斗则不可胜数。普希金的一位女性朋友就曾说过:“普希金只有在生病或无法外出的情况下才写作,一旦康复,便又混迹于各种娱乐场所。”换句话说,普希金的创作很可能皆是缘于“偶然”,而并非是他执著于文学创作的结果。比如著名的“波尔金诺之秋”——如果不是因为瘟疫封路,普希金只能被困在波尔金诺写作,我们今天可能就见不到《叶甫盖尼·奥涅金》的全本了。
1830年5月,普希金与娜塔莉娅·冈察洛娃订婚,普希金的父亲将家乡的波尔金诺村相赠作为订婚礼物。普希金于8月31日离开莫斯科去波尔金诺。而当他想返回莫斯科时,由于霍乱流行,四处都设立了检疫站。普希金被告知,回莫斯科至少要经过五个隔离区,他在每个隔离区皆须被隔离十四天。于是他只得留在波尔金诺。三个月的时间里,“无所事事”的普希金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完成了《射击》《大风雪》《棺材商人》《驿站长》《村姑小姐》五个短篇小说,写出了《悭吝骑士》《莫扎特与萨莱里》《瘟疫流行时的宴会》《石雕客人》四出悲剧,完成了诗歌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最后两章,一首叙事长诗《科隆纳的小房子》,一首童话诗《神父和他的长工巴尔达的故事》,还有近三十首相对较短的抒情诗……换句话说,构成普希金光辉“人设”的相当一部分作品,都是在普希金被“疫情封控”期间无法出去赌博、决斗并四处找女人的情况下创作完成的。
普希金在他死后很多年都被视为英雄一般的存在,不仅是他的作品被广为传颂,他的形象在绘画、雕塑等艺术作品里也被大量呈现,共同特点是高大威猛、器宇轩昂,这显然符合他人对普希金所做的各种“人设”。而实际上呢?根据艺术家切尔涅佐夫于1832年的精确测量,普希金的身高是166.7厘米,远没有后人为他所塑的各种类型的雕像那样高。我想当年他与妻子冈察洛娃站在一起的时候一定是自卑的,这也从侧面证明了普希金与他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会站在他妻子的身后或是更远的地方。
一个作家的“人设”,有时候是作家自己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有意为之,有时候则是基于外部各方面的需要,这后一种“人设”与作家本人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关系。马多尔在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工作算不算“劣迹”?普希金的私生活是否影响到了他的高大形象?我说不好,但我以为,对作家的作品要严肃对待、严谨分析,对作家的生活工作嘛,至少在不违反法律的前提下,还是应该以理解和宽容为宜。
何为书生
有文化的人就一定掌握有真理吗?抑或说有文化的人讲出来的话就一定是有道理的或者是正确的吗?回答当然是“不一定”。这令我也多少理解了,为什么历史上那么多次的农民起义,领头的往往却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而多半是落第秀才或是乡野遗贤。比如领导黄巾起义导致东汉向三国时期过渡的张角,比如最终导致唐朝走向灭亡的黄巢,再比如严重动摇了清朝统治基础的洪秀全等人,他们都是农村的读书人,同时也都是落第秀才。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称张角系乡下的一个“落第秀才”,有人提出异议,因为东汉末年并没有“秀才”一说,而科举制度也是在之后的隋朝才建立起来的。这其实是很多人的误区。“秀才”的确是科举制度建立后所使用的一个词,但并非是专门为科举制度所创造的一个词。“秀才”一词最早在春秋时期的《管子·小匡》当中就出现了:“其秀才之能为士者。”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秀才”一词,也就是说,“秀才”一词的出现,比科举制度要早了一千多年。
黄巢系山东菏泽乡下的一个才子,他的祖上是盐枭,到他这辈才喜欢上吟诗作赋。他五岁时便可与成人对诗,被四方称为神童,后养成恃才傲物的习性。但天不遂人愿,黄巢成年后几次应试进士科,皆名落孙山。《全唐诗》中收录有他的三篇诗作,其中两首都写的“杀气腾腾”。一首是《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另一首是《菊花》:“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说实话,我以为黄巢即使“高考”没有落榜,而成为执掌一方印信的官吏,他怕是日后也会成为像安禄山、史思明那般扯起反唐大旗的一路诸侯。据说黄巢最后一次应试不第,便愤愤地写下了那首《不第后赋菊》,离开了长安,从此发誓不再应试,而是继承祖业,成为一方盐枭头领,同时亦举起了反唐大旗。
明末的桂林地方官曹学佺曾写下了“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名句。其实这句话是在他不畏强权、秉公执法后写下的,有当时的特定背景。曹学佺本身就是一个读书人,而且非常博学,也非常有气节,在清军入关后自杀殉国。清代诗人黄景仁也曾写过一首叫《杂感》的诗,其中有“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句子。这本是诗人自己怀才不遇而愤世嫉俗之作,但世人却只记住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从此“书生无用论”开始流传于世,人们提到这句话时也总是语带贬义。
书生是读书人,而读书的目的是什么?我以为是充实自身,是潜移默化地回馈他人,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做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因为把是否能做官、是否金榜题名作为读书的第一甚至是全部目的,这才有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说法——倘使读书换不来官职与利益,也就只剩下个“百无一用”了。
把故事“讲圆”
读《平凡的世界》,曾颇遗憾路遥把田晓霞“写死”。如今想来,觉得这应是路遥最好的选择。倘若田晓霞不死,迟早要和孙少平谈婚论嫁;作为省委副书记的女儿,必定会遭到其母亲及周围人的强烈反对。且不说田晓霞本人是否坚决,以孙少平敏感的自尊心而言,即便田晓霞愿意,他也会因受不了别人轻视而放弃,甚至选择极端。所以,路遥如不写死田晓霞,就得写死二人美好的爱情。比起牺牲令人向往的爱情来说,牺牲二人其中一个人的生命,无疑更具有震撼力。所以,如果田晓霞不死,情节再发展下去,大概率将是一个悲剧……
而托尔斯泰笔下安娜选择死的原因,我以为是要更加凸显作品的悲剧性及其批判意义,因而托尔斯泰为安娜设计了三条路:一是回到丈夫身边,但她厌恶丈夫,要一起生活只会更加痛苦和恶心,而丈夫也难以接受和宽容她;二是选择一个地方隐居,似乎这也做不到,因为书中说她忍受不了孤独,况且人们不会接受她这样的“坏女人”(会说她又抛弃了第二个男人);第三条路便是死,唯有死才能离开她所怨恨的男人和她所厌恶的世界。而如果她选择忍受她的爱情继续平淡地生活下去呢?她和渥伦斯基又不能结婚(因她的丈夫不同意离婚),那她只会越来越痛苦。所以,事实上摆在安娜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没有别的选择。而最终她赢了,她用她的死使得渥伦斯基后悔一生,也向人们证明了爱情的某种伟大。托尔斯泰选择让安娜“死”,正是要把故事“讲圆”,把小说的悲剧效应最大化。
因被邀请做某一网络类型小说赛事的评委,便一目十行地看了一批穿越小说。在网络文学中,“穿越”系一大项,不仅有足够的戏剧冲突,且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写手的想象,生成故事空间。穿越小说最常见的套路,是现实生活里的主人公处处失败,抑或是发生重大伤残等,然后就被一个狗血的意外带去了穿越后的世界。最令人吐槽的地方,就是好像穿越一次智商就会翻倍:原本只是个在现实生活中一事无成抑或足不出户宅男一枚,穿越后一下子就脱胎换骨成为人见人爱的男神。穿越前的智商是80,穿越后的智商至少180,不仅做人做事机灵到不行,甚至还能救黎民于水火,扶大厦之将倾……
从前,讲故事有一个基本原则,就是要讲的故事可以是想象,却一定要把故事“讲圆”,否则就无法成立。比方说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之前就要交代清楚其是如何大闹天宫触犯天庭的。如今盛产名人,有人在某平台唱了首歌,有人拍了个短视频,有人在某协会活动来个位置,有人逢年过节写笔“福”字,皆成了名人,这倒与穿越小说有点相似,其实都不必当真的。
“管理”自己
记得上学时,有篇课文写到英国作家萧伯纳身材瘦长,在某次晚宴上,一位身体肥胖的富翁嘲笑他道:“萧伯纳先生,一见到你,我就知道目前世界上正在闹饥荒。”萧的回答无疑透着机智,他说:“一见您,我就知道世界上的饥荒是如何造成的了。”
同样的例子还发生在安徒生身上。安徒生常戴一顶破旧的帽子,有一次,一个肥胖的富翁嘲笑他道:“你脑袋上的那玩意是个什么东西?能算是帽子吗?”安徒生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帽子底下那个玩意是什么东西?能算是个脑袋吗?”
在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是个“年近五旬,体格健壮,肌肉干瘪,脸庞清癯,每天起得很早,喜欢打猎”的贵族。换言之,堂·吉诃德是个瘦子,而跟着他四处游荡的农民桑丘是个胖子,不仅出身贫寒,而且目光短浅。桑丘的最大功用是,每当堂·吉诃德陷入伟大的、带有理想主义的幻想的时候,胖子桑丘就会毫不留情地戳破这一被理想主义包裹的泡泡——那不是巨人的胳膊,那只是个风车;那是群羊,不是全副武装的军队……堂·吉诃德无疑是理想主义者,重精神,口腹之欲非其所好;而桑丘重世俗,被塞万提斯描写成“馋鬼、饭桶”,是衬托堂·吉诃德“高大形象”的。
我就不解,为何在萧伯纳与安徒生那里,他们怼的富翁是胖子,而在塞万提斯这里,农民桑丘也是个胖子?这难道就不是一种“脸谱化”吗?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是瘦子?
我小时候,身边有好几个绰号叫“胖子”的同龄孩子。在我印象里,他们有个共同特点——憨厚,即使常被人取笑,也不恼。而在那个年代,家家吃的东西都差不多,谁想多吃一块肉也不易,他们的胖怕是只与遗传基因相关。但在“文明世界”里,一个胖子往往又会被视作是对自己疏于“管理”,暴饮暴食,缺少自律。因而一些文学作品对“胖子”的“不友好”也就不奇怪了。
说起来,我倒是更喜欢法国大作家左拉“管理”自己的方式,他是用改变生活环境来“重塑自我”。他从繁华的巴黎来到乡下隐居,每日半天写作,半天参加农耕劳动。在巴黎,他的体重是100公斤,腹围114厘米,可他才四十八岁。几年的田园生活下来,他的精神与身体“焕然一新”。请看左拉自己的记录:1888年初,100公斤;1888年圣诞节,88.2公斤;1889年5月,76公斤;1890年6月,75.5公斤,以后基本稳定在 75公斤左右。从这一记录可看到,从1888年初到1890年6 月,一年多时间,他的体重就减轻了近25公斤。
但问题来了,我们有多少人有勇气像左拉一样,放弃大都市繁华的生活与体面的工作,去乡下做一个与自然和泥土对话的农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