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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鲁八”短篇想到的

2022-11-10□晓

文学自由谈 2022年5期
关键词:灵魂鲁迅文学

□晓 然

神兽归笼,在沪上陪幼儿攻书的我,突然有了“浮生半日闲”,便自找了打发时间的一桩事:读小说。

选择了几个短篇:《无法完成的画像》《山前该有一棵树》《地上的天空》《在阿吾斯奇》《月光下》。有的是一口气读完,也有的读得断断续续。第二第三日,往复读之。

没错,这些小说是刚出炉的“鲁八”——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五个短篇。

我是为了解“鲁八”而阅读这些短篇的。“鲁奖”涉及的所有文体中,我最看重的正好是短篇。鲁迅自身的文学实践,最大成就也在短篇;鲁迅的文学地位,主要是靠短篇奠定的。为什么?就凭鲁迅是“短篇圣手”?是,又不完全是。关键所在,一是思想有真深度,二是艺术有大才华。

回到“鲁八”的短篇现场,我是按照《无法完成的画像》《山前该有一棵树》《地上的天空》《在阿吾斯奇》《月光下》这个顺序阅读的,能够让我畅快地一气读完的,是张者的《山前该有一棵树》和钟求是的《地上的天空》。五篇里,我觉得写得比较好的,大约也是这两篇。这当然出自我的阅读直觉——大多数时候,我相信用阅读直觉来衡量作品好坏比较靠谱,当然也不能忽略大多数之外的极少数,因此,在畅快之外,在停顿之后,又静下心来,我将那些不能一次“过”的作品反复读,仔细读,如是三两天,我还是回到最初的研判上来:就是那两篇,比较好。

《山前该有一棵树》是真正意义上的短篇小说。首先它语感好。“这是个啥地方嘛,都是光秃秃的石头,裸山。”开头一句话,就定下了小说全篇的语感节奏。表面看,说这句话的人,是“一会儿说哈萨克语,一会儿说维吾尔语,还会说汉语,我们都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民族”的补鞋匠巴哈提,其实是巴哈提背后的讲述者、小说家张者。显然他深谙天山南坡这个寸草不生的荒原以及曾经顽强生存在这里的人们的习性,开篇借助巴哈提语气中的抱怨不满,又充盈着西部少数民族人民特有的诙谐乐观,那种腔调,甚至让人能够感受到新疆小品特有的喜剧色彩。正是这种干净利落的语言,带出了一连串毛茸茸的生活细节,比如水罐车下山拉树一段,蹲在水罐里的女生那两声喊:“震耳欲聋呀!”“臭气熏天呀!”让人忍俊不禁之余,陡生敬意:忆往昔岁月峥嵘多灾多难,但在积极阳光的少年学子面前,依然有值得期许的梦想和明天。全篇结构紧凑而有弹性,人物性格鲜明而饱满,写实和想象结合得自然充分,让人嘴角微微上翘地读罢,还留下了一些余味。

当然也有不那么好的地方。比如,小说以放大的些微诗意,试图对作品整体背景的苦难加以某种程度的解构,很容易让人造成对历史和历史环境中具体人物命运的价值误判。我特别不能接受作品中一号“人设”胡老师出场的介绍:“他是一个大学教授,右派,发配到新疆就成了我们的小学老师。让一个大学教授当小学老师,这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种惩罚,对我们来说却是最大的福分。”安置在此的“也许”一词特别刺眼,它从根儿上动摇甚至否定了其后的“惩罚”,暗示着右派当年的发配,有一种“被放逐到乐园里”的因祸得福。这种描述和评价,其实是与历史大相径庭的。作品在呈现了特殊年代的苦难诗意之后,没能提供更多的思想和思辨,或者说没给读者更富力量的形而上的冲击——这不能不说令人遗憾。

《地上的天空》或许算五个短篇中真的比较好的一篇。而且,它比较接近冠名奖项名称:鲁迅文学奖。我们知道,鲁迅小说一直致力于对笔下人物进行灵魂拷问,从对阿Q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到塑造逢人便说“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的祥林嫂,再到“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的孔乙己,以及贫病而死的魏连殳、走投无路愁困潦倒的子君……鲁迅刻画的人物,无不透着对人物灵魂的追索拷问,并由此路径到达对复杂幽暗人性的深刻揭示——这是鲁迅烂熟于心的艺术辩证法。鲁迅在《集外集·〈穷人〉小引》中有过专门阐释:“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审问者在堂上举劾着他的恶,犯人在阶下陈述他自己的善;审问者在灵魂中揭发污秽,犯人在所揭发的污秽中阐明那埋藏的光耀。这样,就显示出灵魂的深。”

《地上的天空》正好比较符合上述特征。小说以如何处置男主朱一围生前藏书中一批作家签名本展开故事,开启了此岸到彼岸世界的人性关切,在层层悬念中剥茧抽丝,逐渐抵近了对人物灵魂的拷问审判。最引人入胜的是小说设计了“下一世婚姻协议书”这个罕见情节,由此推动了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的交替发展。正是有了朱一围生前与“衣艺者”陈宛签订的“下一世婚姻协议书”,他才会从容赴死,轻松解脱;而这份协议却成了悬在陈宛头上的“定时炸弹”,让她惴惴不安。她通过应征、还款,一步步走进逝者朱一围的身后世界,既为了免除良心上的不安,也为了解除莫可名状的心灵枷锁。在我看来,“下一世婚姻协议书”正是一柄双刃剑,刺向现世与来世,刺向自我与他者,当然也刺向肉身与灵魂。这样设置离奇情节的书写方式,比较新奇也比较高级,让读者在步入人性迷宫的阅读中,触碰到人性的盲区和痛点,从而受到强烈震撼;同时,作品也体现了钟求是对彼岸世界人的灵魂的审视关切与另类思考。

但即便我说“鲁八”这两个短篇比较好,却也不能改变我对“鲁八”短篇评奖结果整体上的失望。这个说法肯定是充满冒犯意味的。须知,“鲁奖”无疑是中国文坛至高无上的“封神榜”,是各地考量文学“GDP”的权重指标(若另有“之一”,那就是“茅奖”。中国作协“四大奖”的“含金量”,事实上是有差异的,因为“茅奖”奖励的是长篇,而长篇动辄冠以“史诗”之名,由此“茅奖”就成了“头部皇冠”,“鲁奖”则居次席。各地对不同名分获奖者的“配套奖金”,亦按此逻辑明显拉开档次。)而且,已经评选到第八届的“鲁奖”,起码在评选程序上还是日臻成熟的。一个可以佐证的事实是,本届“鲁奖”新鲜出笼后,整个文坛显得无比安静祥和,这明显有别于以往任何一届公布名单后,必然如影随形出现的众声喧哗和质疑。有人说这是专业的事回到正常的专业范围的胜利,也有人说这是文学不断小圈子化当然也不断边缘化的结果。当然还有人说这得感谢踩着点儿出现的某位西北女诗人,她申请加入中作协组织的候选和落选过程,几乎成为同期最大的吸睛热点,由此转移了公众对“鲁八”本该有的关注;但我宁愿相信这不过是一个段子。庄重且重要的“鲁奖”,哪是有争议的几行诗歌激起的浅浅涟漪所能遮掩得了的呢?

在我看来,主要还是获奖作品本身在艺术形式上失范、在内容上普遍跟现实生活隔膜,造成了包括严肃小说家在内的公众对评奖结果的整体漠视。还是以“鲁八”短篇为例,一些小说,只是在那里反复证明着“你的岁月静好,无非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之类比较浅陋的主题;也有一些小说,过度依赖电视剧剧情桥段,结尾处处铺设巧合,反而暴露出人为设计的硬伤;还有一些小说,仿佛总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人们,要正确地接纳世界不完美并学会与之相处,要勇于在卑微环境中去发现和创造人生的美好,要乐天知命,忍辱负重,勇于在牺牲中依然不断前行……小说中某些变形的“佛系”主题,架空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成为了现实主义文学外壳下一种崭新的玄幻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呈现出不易察觉的文学创作的主动倒退和新的低迷。

我们迫切地需要让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在精神层面回到鲁迅,需要重温他在小说创作上“艺术性臻于完美,思想性更为强健”的至关重要的经验,需要重新申明关于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的一些常识或主张,比如:短篇小说应该是社会肌理的病理切片而不是粉饰绣片,是楔入严酷现实的尖锐钉子而不是遮丑补丁,是触碰社会痛点的强力抓手而不是挠痒痒的老头乐。这应该是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的时代主调,我们对此应该一如既往地葆有必要的清醒。

我们也可以稍微回顾一下那些载入文学史册的短篇作品,比如刚刚过去不久、为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年”而打榜的那些短篇小说——从《伤痕》到《班主任》,从《爱,是不能忘记的》到《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从《受戒》到《美食家》,从《陈奂生上城》到《西线轶事》……其中哪一部、哪一篇,不是凝结着有强烈痛感和深刻反思的阅读记忆,有作家读者同气相求、心灵相通的强烈审美共鸣?

在正常的社会环境里,单个的作家怎么写,或单篇的作品怎么写,这是作家和作品的创作自由。但文学评奖特别是举足轻重的重大项目文学评奖,体现的是文学生产组织者的前瞻眼光和社会责任,是创作高标的宣示,是审美思潮的引领,是指南针和风向标,是胆识和担当,对此,必须有更清醒严肃的思考和选择。

文学写作是一种复杂的个体精神创造,置身现实社会的作家,既要受到包括审美思潮在内的各种社会思潮影响,也必然要受到包括名缰利索在内的各种诱惑羁绊。但我们还是要呼唤作家葆有坚定强大的内心定力,葆有特立独行的理想信念和自由灵魂。

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是因为,鲁迅不仅是文学家,更是集各种家之大成者,其中最重要的是,鲁迅至今仍然是对国人有启蒙意义的思想家;鲁郭茅巴老曹……这个座次表的后五位、后十位,即便加在一起,也永远没法儿跟鲁迅比作用和份量。还是因为,鲁迅不仅是文学家,更是现代中国最重要的且不过时的思想家,鲁迅的作用无人能比,鲁迅的地位也无法替代。因此,我愿意再次强调,以鲁迅命名的文学奖,注定应该也必须是一个拒绝思想平庸的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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