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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心》与《蝇王》人性探索主题比较研究

2022-11-10李文斌

名家名作 2022年8期

李文斌

人性,即对人之本性的探讨,历来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主题。它的必要性和争论结果的唯一性一直都受到人们的质疑,但它关系到人类对自身本质的看法,牵扯着哲学、伦理、社会、心理、宗教甚至是人际关系和各种现实问题,这使它成为人类对未知领域探索的一个重要课题,也成为无数文艺创作,尤其是文学作品中历久弥新的母题之一。在东方,从孔孟所推崇的“性善论”,到后来荀子提出的“人之初,性本恶”(《荀子 性恶》),抑或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思想,都对后世都有着深远影响。而在西方文学史中,约瑟夫·康拉德和威廉·戈尔丁分别凭借着《黑暗的心》(1899)和《蝇王》(1954),成为文学领域对这一课题探讨中无法忽视的开拓者。根据这两部作品分别改编而成的电影《现代启示录》和《蝇王》也获得了极高的赞誉。

一、围绕《黑暗的心》主题的争论

《蝇王》记录了一群英国男孩在未知未来的一场核战中因飞机失事而在一个荒岛上自力更生的故事。在没有大人的指导和约束下,随着两种不同的求生观念和行为方式逐渐产生,团体中发生了分裂和冲突,最终演变成一场相互攻击和狩猎肆虐的人性悲剧。很明显,这个寓言式的故事准确地映照了人类世界的实际状态,至少映照了那个混乱时代(一战、二战)的状态。“它将人类的生存和心态带回到一种原始、远古的状态,重演人类历史上暴力、狂热、狭隘、对抗的黑暗悲惨的一面。”作为戈尔丁一贯的写作主题,《蝇王》被公认为是一场有意义的、成功的和有价值的人性实验(为他获得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戈尔丁本人将《蝇王》的主题定位为:“试图将社会的缺陷追溯至人性的缺陷。一个社会的道德形态必须取决于个体的道德本质,而非任何政治制度,无论它表面上多么合乎逻辑或受人尊敬。”如此直白的注释也“挫败”了其他不同解读的努力,即使有,也只剩下对故事中各种复杂象征意象的解读。但同时,写作目标的单一性也为其他任何类似主题的作品树立了完美的“参照物”。

而创作于19 世纪末的《黑暗的心》,从出版后就伴随着争议。故事主要围绕着马洛(作者的代言人)为带回已身染恶疾的库尔茨(一位被誉为德才兼备、雄心壮志的理想绅士)而进入刚果丛林中心的旅程展开。结果却目睹库尔茨的堕落和种种可怕暴行,成为丛林深处“名副其实的半魔半神形象”。由于小说的写作年代正处于帝国主义大肆进行殖民扩张的时期,加上故事中对非洲人民悲惨命运的生动描写,以及对白人殖民者丑恶形象的零星的刻画,这部作品被认为是“对殖民主义的彻底控诉”和“一张反帝国反殖民主义的宣言书”。众多评论家都从这一角度对这部作品进行解读,以至于反帝反殖民主义已成为它最鲜明的标签。与此同时,马洛的冒险也被誉为对帝国主义强烈的抨击,一个建构现代伦理价值的寓言,一次回到原始大地的神秘之旅,一次进入潜意识自我的黑暗探索,一次通往超验目的地的精神之旅。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随着许多非洲人民和艺术家对自己种族尊严意识的增强,以及二战后本能的民族自豪感的觉醒,对这部作品的理解有了更多不同的声音,甚至有人批判性地指出康拉德是一个种族主义者,通过马洛对当地人的贬损和贬低描述,为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扩张提供了更多的热情和刺激,并声称这种带有在种族间传播偏见和曲解的作品永远不应被冠以杰作之名。

很显然,仅仅从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种族主义、神秘主义等角度对《黑暗的心》作解读是有局限性的。将《黑暗的心》和《蝇王》放在一起进行精细的文本比较,可以带来对它们的主旨更为深刻清晰的理解——不同架构下对人性本质的相同探索。

二、不同架构下对人性的相同探索

康拉德这部中篇小说之所以能够名声大噪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它的标题——“黑暗的心”,它不但为现代文学增添了一个直白的习语,也为后来的艺术家提炼了一个多产的主题——“人心的黑暗”(Darkness of Human Heart),巧合的是,它也正是戈尔丁《蝇王》这一场人性实验所要探讨的母题。尽管对《黑暗的心》的主旨存在一定的争论,但是通过对它文本中细节的剖析就可一探作者在海面“冰山”下所要传达的真实情感和意图。

在马洛故事叙述的开头,面对阴沉的泰晤士河,他将古罗马人第一次进入不列颠与他可怖的刚果之旅做了比较:“沙岸、沼泽、森林、土人——对一个文明人来说,能吃的太少太珍贵,能喝的也只有泰晤士河的河水……一个体面的年轻市民,在某片沼泽地上岸,用两条腿穿过森林,走到某个内地的驿站时,突然发现身边是一片凶残的荒凉,凶残得毫无商量,把他围得密不透风——所有那些谜一样的生活,充满了在森林里、丛林里和土人心里蠢蠢欲动的野性。这些谜团无法破解,他只能一直活在这不可理喻而又可恶至极的环境之中。然而这环境也有一种令他着迷的魔力,憎恶的魔力——想想那不断增长的悔恨,那逃走的渴望,那令人彻骨地疲倦的厌恶,那自暴自弃和那怨毒。”尽管这里讲述的是千年前一位古罗马人到达不列颠岛的经历,但是从马洛的刚果之行来看,这映照着库尔茨进入非洲原始丛林故事的预言和他堕落过程的总结。库尔茨,一位拥有理想、前途的文明绅士在人性底层欲望缺少束缚的封闭环境中渐渐走向失控,在人性的考验中败下阵来,这与《蝇王》故事里那些孩子在没有现代成人世界规则和道德的管教下逐渐回归原始野蛮本性的过程惊人的相似,最大的区别只是库尔茨本身就是一名受过良好教育、来自文明世界的成年人。

在马洛开启丛林旅程之前会见一名医生的过程中还有这样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在给马洛认真检查头盖骨的过程中,这名医生举止可疑并说了一些意味深长的话:“哦,我没见过他们回来,再说了,变化是内在的,对不对?……你的家族有精神病史吗?……当场密切关注个人精神状态的变化是很有意义的。”医生“奇怪”的话给马洛即将开启的旅程蒙上了一层阴森的氛围,它也给我们启示了整个故事真正的主题和意图——在没有任何现代习俗、道德和社会规范的干预下,在一个封闭的、复杂的、布置好的“实验室”中描绘个体的心理变化,揭示殖民者对原住民的剥削更像是整场“实验”的副产品,这与《蝇王》故事里因飞机失事导致一群孩子在一个孤岛上求生的密闭环境何其相似。

诚然故事中对于原住民的悲惨境遇和苦难有着生动的描写,例如,在马洛前往丛林中心的行进中,不慎进入一片树荫处——“但一走进去,就好像踏进了某个地狱的一圈阴影里……许多黑色的人影蜷伏着、躺着或是倚着树干坐在树与树之间,他们仿佛长在地里做出各种痛苦、听天由命和绝望的姿势……那些无法再工作的人,就来这里等死。”这些很显然就是被殖民者用肮脏的手段贩卖到丛林中工作的非洲人民,“他们正慢慢死去,他们在这恶劣的环境中茫然无助,食物吃不惯,生了病,无法继续工作,就被允许爬到这里来休息。……一副黑色的人骨挺得笔直,一个肩膀抵着树,眼皮缓缓抬起,凹陷的眼睛翻上来看看我,巨大而空洞,一种盲人似的白光在眼底微微闪烁,慢慢熄灭。”这些非洲人民悲惨命运的描写为评论家对这部作品反殖民主义的论点添加了浓重的一笔,但是需要着重指出的是除了这四段关于非洲人民命运的展现之外,作品其他地方就很难找到类似的直观描写,笔墨远比很多人想象得少。事实上,整个故事的主要悬念都集中于马洛进入内站寻找库尔茨的旅程、库尔茨的堕落和对人性黑暗面的认识逐渐深入的过程。虽然库尔茨直到第三章才出现,但他仍然是故事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作者提供了各种线索让读者拼凑起来,了解库尔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是如何陷入这种不可预料、可悲的境地。库尔茨的堕落过程没有清晰地按时间顺序呈现,也充满神秘感,但正是库尔茨的真相为马洛的旅程(和整个故事)提供了明确的目的地,正如马洛所说:“开始意识到那正是我想要的——和库尔茨先生谈一次话。”一次直面人性本质的交流。

在某种层面上,可以将库尔茨人性堕落的过程与《蝇王》中那些孩子们令人心碎的杀戮和野蛮相提并论,而非洲人民的苦难不仅归咎于像库尔茨这样的殖民者个体,更是更高层面、更大范围集体无意识的人性悲剧。在《蝇王》的结尾,海面上到达的军舰结束了孩子们的杀戮追逐,也拯救了他们,但是很可能这些大人在现实中也正在进行一场你追我赶的战争狂热,谁来拯救他们呢?

三、幽暗人性的象征性阐释

除了揭露人性在蛮荒考验下的失败,两位作者不约而同地试图通过隐晦的象征性语言给出阐释:“你们无法理解,你们怎么能理解呢?脚下有坚实的路面,被善良的邻居包围,随时准备为你欢呼或背后议论你,你们优雅地往返于肉铺和警察之间,对闲言碎语、绞刑架和精神病院心怀圣洁的恐惧——你们又怎么能够想象,一双没有枷锁的脚能把一个孤独的人带到属于太初时代的什么鬼地方去?”没有了“邻居”“警察”,“人就必须求助于自身天生的力量,求助于自己坚持某种信念的能力”。“警察”,作为文明秩序与规则的典型象征;“邻居”,作为人际关怀和社会关系的重要的指针,没有了“他们”,库尔茨就失去了走向野性和暴力之路上的最大障碍。而当罗杰捡起一把小石头准备扔向亨利(一个更小的男孩)时,他感受到了某种束缚——“蹲着的孩子周围是父母、学校、警察和法律的保护。罗杰的手臂受制于一种对他一无所知并且处于废墟中的文明。”但是,当他推倒一块巨石将Piggy(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压死时,他失去了天真,彻底挣脱了所有的文明约束。

通过这样一个理想化人格形象(库尔茨)走向野蛮的故事有力地证明了人性的脆弱和黑暗底色,这是康拉德试图展现的最重要的主题——“正因为我窥视到那条边界另一边的景象,我能更深刻地理解他的凝视,他看不到烛光,但那凝视是如此壮阔,足以容下整个宇宙,又是如此锐利,足以看透所有在黑暗中跳动着的心。他做出了总结——他下了定论。‘好可怕!’”这也正是作者为这一故事冠以《黑暗的心》名字的最佳注脚。而《蝇王》和《黑暗的心》的最大区别只是在探索的架构上而已,一群没受过多少教育的未成年人流落孤岛,在缺少现代文明、道德、善恶、正邪观念的束缚下,人性的原始冲动和欲望慢慢成为他们行事的驱动力和主宰,这一切就有如是戈尔丁在封闭空间内进行的一场人性“实验”,如果没有外力的干预(成人的到来),故事阴暗的结局完全可以预料。在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秩序崩坏后,戈尔丁对于人类不可避免的堕落和幽暗本性——“黑暗的心”,显露无遗。纵然相隔帮半个世纪,两位作家在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共识。

四、结语

19 世纪到20 世纪上半叶是剧烈激变的年代,从科技革命带来的生产力解放到社会科学领域的颠覆性理论,从大航海时代带来的世界地理大发现到殖民扩张、奴隶贸易的兴起,从农业时代的历史循环观念到工业时代伴随而来的人类现代性困境,这些在康拉德(作为英国海员深入非洲刚果河)和戈尔丁(作为海军军官参与二战)的生平经历和时代背景中都有着直观体现,也许这些都能成为我们解读两部作品的注释。

读者无论从反帝反殖民主义,还是神秘主义、象征主义,甚至是批判性的种族主义角度都可以对《黑暗的心》有多层面的分析,但是将它与时隔半个世纪的《蝇王》一起比较研究能够让我们对两部作品的核心主旨有更深入清晰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