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母的威严与悲悯
2022-11-10郑闽思
郑闽思
在贾府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中,贾母独占高位,享有崇高威望,是维系家族统一的精神支柱与核心力量。王昆仑先生就贾母这一人物作出过如下分析:“《红楼梦》的作者极其生动逼真地写出一个宗法家庭的‘太上家长’,也是居于封建组织最高地位、又富有统治能力的典型人物。”贾母身上凝结了我国古代老祖母在思想、情感、风范等方面的特征,寄托着曹雪芹对于老祖母形象的美好范式。贾母的形象显现出社会转型时期母亲的时代精神与文化形态——女性主体意识的萌发、家族掌控权的转变,闪耀着早期女性启蒙的曙光。贾母既是红楼脂粉英雄的培育者、引领者,也是封建纲常的恪守者、拥护者,更是红楼悲剧的历经者与制造者。两极性格的统一展现出一种新的女性文化心态,虽然没有超出男性本位的社会伦理制约,但是表现出来的女性主体意识仍具有划时代的启蒙意义。
一、男性话语权的反叛者——女性意识的萌发
《红楼梦》中所塑造的人物有血有肉、个性鲜明,在这个庞大的宗法大家族中,贾母无疑是贯穿始终的人物。在她及笄之后,与荣国府贾代善成亲。然而贾代善的早逝,贾府的男人们不喜正务、不成气候,身为荣国府女主人的贾母自然而然成了家族的大家长。然而在我国古代的封建宗法制体系中,从远古时期的父系社会开始,男子在家庭中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和不容置疑的地位。而女性通常生于深闺、长于庭院,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在家庭体系中是以一种臣服的姿态存在。然而失去丈夫的女性在家族中的地位尤为特殊,从辈分上来说,她们是家族的长者和尊者;从宗法关系上来说,她们又依附于自己的儿子。《红楼梦》中的贾母是寡母这个群体中独树一帜的代表,面对孀妻孤子的世家大族,早年守寡的贾母不得不从幕后走到台前。摇身一变,成为一家之主,对家庭的事务有着绝对的话语权。一个出生于诗礼簪缨之族的贵夫人,在面对身份地位的极速转变之时,雄厚的母族背景和富有涵养的内在品性,使其兼具了慈母与严父的双重身份。有人这样评价贾母:“她是大观园女儿王国的国王。大观园有了她才有了群体感、整体感,才有了精神核心。有了她,《红楼梦》的女性题旨、女性世界、女性文化才显得如此完整。”贾母对男性话语权的反叛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扶植与栽培红楼脂粉英雄
在偌大的荣国府中,其内部的管理机制将男性排除在管理层之外。首先,贾赦沿袭了荣国公祖荫之位,在朝为官,其弟贾政先后在吏部和江西粮道供职,自然都是无暇分心于荣国府内之事。贾母先是把荣国府的内务大权交予自己的长媳王夫人,随后这份权力又下移到孙媳妇王熙凤身上。贾母十分欣赏凤姐不拘小节、豁达豪爽的品性,更是尊重凤姐的治理能力。贾府的经济大权,看似是由凤姐一手掌控,实则她对贾府财物的支出背后根据的是贾母的意愿。在小说第五十五回中写道:“凡有大小百事儿,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这里提到的“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实际上是沿袭贾母年轻时定下的规矩,由此可见,贾府的钱财分配和产业安置都是依照贾母的规矩。而王熙凤之所以能在管理贾府家务上一手遮天,正是因为“老祖宗的大胆提拔,放手使用”。贾母在放权中以求精神的回报和乐趣,凤姐在假意奉承中立威而从容。贾母通过扶植和栽培王熙凤,使其成为名义上贾府内务的管理者,其实贾母对贾府的大事具有强有力的话语权。因此,王熙凤竭尽所能地在贾母面前做足功夫:她得了一人之宠,全家尊卑长幼就都不足与她为敌。除了王熙凤之外,贾母对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倾注了毕生心血:对李纨的怜爱,对秦可卿的疼惜,把孙女们都带到身边教养,连湘云和黛玉亦是如此。她极力为孙辈们创设宽松的成长环境,她的宠溺为孙辈们叛逆性格筑起了一座高墙。
(二)对男性威严的挑战
作为封建宗法大家族的家长,贾母自然享有无限威权。这一点体现在贾府中的当权派都要仰其鼻息行事,度其意而后动。即使是沿袭荣国公祖荫之位的贾赦以及在朝为官的贾政都不能例外。面对母亲的严厉诘责,他们只得连连认错,不敢与强势威严的贾母正面交锋。贾赦作为荣国府法定的宗祧继承人,因母亲的权威而无主持家政的实权。最具戏剧性的便是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贾赦以威逼利诱的手段,执意要纳贾母身边的大丫头鸳鸯为妾。性情刚烈的鸳鸯自然是宁死不从,即使是面对刑夫人的各种劝诱,她仍然镇定自若地应对。身为荣国府的家奴,是什么给了她勇气去抗争来自贾赦夫妇的威胁,使其敢当着贾母等众人的面绞发明志。鸳鸯背后倚仗的是贾母的势,她深知贾母在荣国府的威望与地位。倘若由她出马阻拦这门亲事,身为儿子的贾赦又怎敢违背母亲的意愿?所以她把这件事告诉了贾母,贾母听了之后,气得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从贾母的话中,不难听出她对这件事的态度。作为一家之长的贾母,对于儿子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这件事固然是无法忍受的。 鸳鸯并非风华绝代之美女,贾赦却欲纳之为妾,实际上是贪图贾母的权势。因此,贾母即使年事已高,将手中的权力逐渐下放给儿子和儿媳,但当他们触发了她权力欲的底线时,她会毫不客气地进行强有力的回击。
与贾政的冲突是在第三十三回中,因宝玉怠慢贾雨村、结交忠顺王府的戏子及贾环的诬告等,触发了贾政的底线,使得迂腐古板的贾政对宝玉大打出手。贾政笞子,虽然属于父子间的冲突,但无论笞挞者还是被笞者,都没有回旋的余地。而贾母的出现打破了僵局,当得知自己衔玉而生的宝贝孙子被施以重刑时,身为一家之长的贾母当着众人面拂了儿子的面子。她先是以自己为要挟,接着以宗法家族的最高统治者的身份训斥贾政。这场母子的对峙冲突中,其矛盾的焦点除了宝玉的管教问题之外,更有母子权利的博弈与交锋。在贾府中,贾母是绝对权威的象征,贾政私自重打宝玉是对其权威的一种挑战。更何况,贾政鞭笞的是贾母极为宠溺的孙儿,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就更是不言而喻了。
二、封建纲常的恪守者——时隐锋芒的威严祖母
“在男性中心的社会结构中,女性想要走出传统家庭的狭小圈子,介入社会生活,有所作为,就不得不按照社会通行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去做人行事。”贾母是一位女性,一位出色的女性,但是生活在封建社会之中,她必然会受到男权意识的浸染。换言之,她的女性身份与男权立场构成了自身性格的内在矛盾。在家族意识与封建伦理意识盛行的时代,作为封建家族大家长的贾母,家族利益是其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儿膝成群的家族之耀是贾母所乐意看到的,她把孙儿、孙女一众晚辈当作是晚年不可缺少的宽慰。但是当她发现年轻一辈有违反纲常礼教的行径时,她就会变成一位不近人情的“家长”。在第五十六回中,贾母说道:“若一味地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贾母身上带有男性的冷酷,虽然对宝玉极为宠溺,但是也是有原则、有界限的。不允许晚辈身上有一点对于礼教的背叛或偏离,一旦发现,她就会尽其所能去打击、消灭,这与前文所提到的贾母纵容宝玉,免去晨昏请安的家法是相矛盾的。贾母对宝玉寄予厚望,希望他走科举之路,能够继贾家箕裘,延续家族荣光。但是她的纵容和溺爱,又为宝玉提供了一个密闭的温室,使其可以完成他奇特而叛逆的个性,形成一套尽管零碎但却颇具规模的与封建正统主义思想相对立的思想体系。
贾母对封建纲常的恪守最为突出的方面是对宝玉婚事的态度,这种冷酷与仁慈的矛盾,在宝黛的命运走向上展现得淋漓尽致。一方面把他们当作“凤凰”和“心肝肉儿”,另一方面又把他们当作封建家族的牺牲品。在封建家族中,男女婚姻是不能自主的。作为家长,贾母在关系家世利益的大是大非和封建大家族的反叛与颠覆的问题上,是绝不会纵容“木石前盟”走得太远。宝玉和黛玉的爱情与传统意义上才子佳人型爱情模式并不相同,他们都是生活在封建旧家庭的反叛者。在以贾母为代表的封建家长的观念里,“金玉良缘”代表着功利的、出于“家世利益”的世俗婚姻。而“木石前盟”代表着超越功利的、出于当事人个人意愿的彼此心灵相契的爱情。而在封建宗法社会里,“情”被视为洪水猛兽,是不被认同与接纳的。在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这位“慈祥”的“老祖宗”看来,不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自由恋爱,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有伤风化、有违礼法,更是绝对不能容忍和接受的。平日里宽厚仁慈的老祖母在被触及底线问题时,她会毫不犹豫地撕去封建家长那层仁慈的温纱,露出其凶恶冷酷的面容。最终,在对宝玉婚事的选择上,贾母残忍地扼杀了“木石前盟”的儿女情长,选择了符合家族长远利益的“金玉良缘”。在贾母身上,至情至性的进步性和为了家族利益牺牲子孙爱情的局限性得到了完美的统一与重现。
三、家族兴衰的历经者——封建寡母的悲剧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贾母是贾府中辈分最大,且见证贾府从建立、繁荣到衰落的唯一一人。在《红楼梦》前半部分,随处可见、可听到贾母的笑声。耄耋之年的贾母对于人间乐事有着高度的热情,正如她自己所言:“不信鬼神,不吃斋念佛。”可以看出她不追求来世美好、死后入天堂,她注重的是现世的享乐。看戏、品诗、饮酒、听乐、尝美食、观雪景、赏秋月,她不是倡导者就是积极的响应者。然而在这丰足奢华、恣情惬意的享乐生活背后,埋藏着一种深深的担忧。小说中多次聚焦于贾母在享乐中涌出的伤感、凄凉,其中第二十九回中,贾母率领一众儿孙去清虚观祈福,在听完贾珍禀报神前拈戏的结果后,神情由“笑道”至听了“便不言语”。随着小说的发展,贾府的各种问题日益凸显。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如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心里不自在……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一个叹字,千般滋味,万般无奈。吕启祥先生曾这样写道:“(她)只是不愿说出不敢捅破,此刻只有强打精神抓住眼前的繁华热闹尽情一乐,以填补空虚的心灵和冲淡不祥的预感。”从一百零五回“贾府被抄”,贾母发出了“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的祷告。然而这样的苦求并没有挽回贾家倾颓之势,只得在笛声幽怨中强颜欢笑,最后散余资明大义。从黛玉之死到迎春之死,紧接着贾母之死,到最后凤姐之死,接踵而至。贾母作为贾府的精神支柱,她的倒下预示着树倒猢狲散时刻的到来。曾经皇恩浩荡,流光溢彩,如今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赫赫扬扬的百年旺族,江河日下,后继乏人。安富尊荣者众,运筹帷幄者无。老祖宗亲历了封建大家族的盛衰、热冷,其复兴、重振家业的梦想在唏嘘悲叹中渐趋幻灭。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其中贾母的人生悲剧是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说她享受了毕生的荣华富贵,也承受了无数的惨淡辛酸。她的悲剧一方面源于自身矛盾的性格,奉行“中庸”的治家之道,却也在纵容与溺爱中加速了贾府的灭亡;另一方面源于时代颓唐衰败之势,朝纲混乱,家族内乱,人心惶恐,乱象丛生。贾母是生活在男性文化统治下的女性,在这样一个女性处处受压迫、限制的社会制度中,即使是在丧夫情况下成为家族最高家长,对于女性权力的张扬也并未超出父权体制。在封建秩序崩塌和瓦解的时代洪流之中,贾母身为红楼女儿国之主,仅凭借她一人之力无法扭转贾府的衰落之势。有人把贾母比作是封建社会的宝塔顶,远远望去呈现出高耸云霄、光耀远近之态。可是,随着贾府的衰败,随着塔身的腐朽,大厦将倾,坍塌坠地。她突如其来又平静安宁死亡是带有悲剧色彩的,她的一生如同屋中的老参一般,在岁月的剥蚀中逐渐失了药效。由于在封建礼教的药酒中浸泡太久,以致于丧失了本性。在承受各种悲剧的同时,也成了整个红楼悲剧的药引。
四、总结
《红楼梦》中女性思潮的表达是受到一定阉割的,其女性观念复杂而带有局限性,仍处于稳固状态的父权系统不允许任何挑战其权威的事物出现。贾母对以儿子为代表的男性话语权的挑战与反抗是建立在维护伦理尊卑秩序之上的,她萌发出的女性意识对男权主义具有依附性和妥协性。这种来自尊者的权利殊荣很大程度源于女性的臆想,归根究底,贾母性格的矛盾性是对男性本位意识的适从与复归。但是从贾母的内在品性着眼,她对女性持家的自信和对女性掌权的支持显示出与封建礼教规范不合调的精神倾向。站在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这样的倾向是有一定进步意义的。在红楼女性群体的悲剧性毁灭中,体现出时代更迭的痕迹,对于唤醒更多的女性个体的生命意识是有内在警醒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