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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刹海市》与《格列佛游记》中讽刺艺术的对比研究

2022-11-10徐振楷

名家名作 2022年15期
关键词:格列佛斯威夫特蒲松龄

徐振楷

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什么是“讽刺”》中为讽刺下了这样一个规定性定义:“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地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讽刺文学向来便因为其针砭时弊的写作意图、灵活巧妙的讽刺技巧,能够在作家与读者心目中占据特殊地位,而讽刺小说尤其能够将讽刺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本文所举的两部作品中,作者便主要是以隐晦却又辛辣的语言来刻画人物形象,记录社会风气。因而往往能够反映底层人民对于丑恶社会现象的思考与反抗。作为讽刺文学的代表作,英国的天才讽刺大师——乔纳森·斯威夫特所作的《格列佛游记》与中国的蒲松龄所作的《罗刹海市》在作品的讽刺艺术上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这些相似之处值得我们将其放在一起进行归纳研究。当然,由于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与基本国情等因素不尽相同,所以在作品中讽刺的对象、故事中寄托的情感等多方面也有所不同。

一、虚幻与真实相矛盾而形成的讽刺

以往我们所熟知的讽刺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是将故事置于现实背景下的。例如,契诃夫的《变色龙》以19世纪的俄国社会为背景,主人公是腐朽并且没落的社会背景下的小市民,其作品主旨便是为了讽刺沙皇统治下的黑暗社会。再如,《儒林外史》一般被认为是写发生在元末明初至明万历四十四年间的故事,作品借助严监生、周进、马二等典型形象来讽刺封建社会下的科举制度。这类写实性的讽刺小说,人物未必真实存在,但可以确定的是,其故事发生地都是置于真实历史背景下的。但《格列佛游记》与《罗刹海市》这类作品却并非如此。两位作者都创造了一个远离真实世界的虚构国家或地域,记录主人公的所见所闻,以此来达到他们讽刺自己所处真实社会某些丑恶现象的目的。《格列佛游记》中作者主要虚构了四个国家,即大人国、小人国、飞岛国与慧骃国。而在《罗刹海市》中,蒲松龄虚构了大罗刹国和海市龙宫两处场景。作者皆有意安排主人公为生计所迫,下海后遭遇海难,并孤身来到了虚构的国家,而后借主人公的视角详细为读者描述了这些国家奇怪的风土人情与基本社会面貌。作者笔下的这些虚构国家所体现的社会风气总是能给读者深思,因为它们与真实世界有着相反的观念或价值观。例如,在《罗刹海市》中的罗刹国里,当权者竟是以貌取士,长得越丑的人反而越能做高官,“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不仅实行以貌取人的制度,而且以丑为美,其审美观与现实完全颠倒。而在《格列佛游记》中的慧骃国里,人类即小说中所称呼的野胡,居然被人类的坐骑——马,也就是小说中的慧骃们所统治着。在这里,人马颠倒,慧骃们往往是智慧的、善良的、充满着理性,而野胡却是野蛮与暴力的代名词。

从讽刺艺术里的对比手法来看,《罗刹海市》与《格列佛游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蒲松龄在《罗刹海市》中,除了刻画以丑为美的罗刹国外,还按照作者自己的愿望与幻想构造了一个唯才是举的龙宫,这两者放在同一篇故事中自然会使读者感受到两者的天壤之别,不自觉地就会将两者比较,引起思考,甚至对照现实,从而达到讽刺现实存在的状况的目的。仅仅就这种手法而言,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中的情节设计也有着相同之处。例如,从名字我们便能发现对比的两个国家——大人国与小人国,在小人国里,格列佛处处能显示出他的超越性,这种超越性主要体现在他的力量与智慧方面,但是到了大人国以后,格列佛就完全不够看了,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智慧都全方位被巨人碾压。一般认为,对比这种修辞手法可以呈现事物的矛盾,集中表现事物的本质特征,从而强化文章的感染力以及增强艺术效果,而在这两部作品里,对比显然又多了一个目的,那便是讽刺。

二、入世与“脱离”形成的讽刺

《格列佛游记》与《罗刹海市》皆有对封建社会下权力机构——朝廷的描写。对于《罗刹海市》而言,它的创作背景便是处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氛围之中,因此便有了主人公入世的情节,而在主人公逐渐适应新生活时,作者总会安排一个或是一群如小丑一般的人物跳出来,明里暗里地反对主人公,从而逼走主人公,如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中塑造的海军大将和财政大臣形象,《罗刹海市》中通过议论戳穿马骥的官僚形象,这其实都是作者对当时社会统治阶级里各派势力党派之争的具体体现,一旦有人明显受宠,便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朝堂之上整天忙于钩心斗角,不务正业。这皆是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清醒认识。当然,《格列佛游记》里这样的情节实质上是作者对当时英国的托利党和辉格党之间的争斗在作品中的一个反映。

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反面人物塑造往往也推动了主人公的一种“脱离”。例如,在《罗刹海市》中,马骥在被人揭穿虚假的面目后深感不安,但出于他那士人残存的高洁与不甘心,就主动抛弃了地位与财富回到了那个原来待他不薄的村庄,并且分财产以报答村民。又如,格列佛不堪奸臣们的迫害,想方设法地追求自由,回到家乡。他们都是脱离了自己正在或者说已经适应了的新生活,出于内心存在的一种高尚的精神品质,不愿与丑恶同流合污,甚至不愿与丑恶同在屋檐下,这便达到了讽刺官场黑暗的目的,也是两部作品的亮点之一。

三、夸张与反语形成的讽刺

仅就夸张与反语两种具体辞格来说,两部作品中皆大量运用了这两种手法以达到讽刺效果。对于夸张而言,王德春先生在《修辞学词典》中的说法是:“夸张是作者凭借丰富的想象,在客观现实的基础上,故意夸大或缩小事物形象或表达对象的某种性质、程度,用以强调突出事物的某种特征,抒发作者强烈的情感,增强语言的感染力和表现力的修辞方式。”除了前人对两部作品已经深入研究的许多大与小的夸张、数字与比例的夸张的例子外,笔者认为作品中人物动作神态的夸张值得归纳整理出来。例如,在《罗刹海市》中,“东洋三世子”见到马骥时,竟然让他与自己并肩同行,在见到龙王后,直接将马骥称作是“中华贤士”。这里实质上是反映了作者期望社会能够唯才是举而运用的夸张,但结合实际情况我们知道,实际情况与之完全相反。在《格列佛游记》中的飞岛国部分,科学家一个个宛若疯癫,如格列佛刚进房间,一位科学家就大喊大叫让他不要破坏他的蜘蛛网,还悲叹世人犯下了巨大的错误。其实细读文本我们知道,这些夸张根本就是莫名其妙的行为,但通过这些夸张,作者便促进了读者的思考,从而达到了他们的讽刺的目的。

反语也是两部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格列佛游记》中尤其表现在格列佛向巨人国国王描述自己那所谓的祖国是“汇集文武精英,能使法国受挫,是欧洲的仲裁人,是美德、虔诚、荣誉和真理的中心,是全世界骄傲和仰慕的地方”,读来让人忍俊不禁,但同时也引发了思考。在《罗刹海市》中则以“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与“位渐卑,亦渐杀”最为突出体现。

总体而言,夸张和反语从修辞的角度为作品增色不少,尤其是对提升作品的讽刺效果而言,尤为明显。

四、讽刺艺术差异之归因

《格列佛游记》与《罗刹海市》皆运用了对比手法以达到讽刺的目的,但是由于文学是社会现实生活的形象反映,作者所处时代虽然相仿,但国情却完全不一样,因而作品所要讽刺的对象虽有部分类似,如两部作品皆有对充满钩心斗角的朝廷的讽刺,对黑暗的社会状况的讽刺等,但是仍有很多方面是有差异的。毕竟,斯威夫特写《格利佛游记》是在18世纪前期的英国,准确地说便是1726年完成了《格列佛游记》的写作,此时的英国存在着一部分资产阶级为了利益而摒弃人类的人性与道德,甚至进行犯罪的现象,如1723年的伍德铜币事件。斯威夫特还要讽刺的是殖民扩张主义和帝国主义,这一点从格利佛在慧骃国的经历可以看出来。同时因为作者也是身处爱尔兰这个英国的“第一个殖民地”,追溯历史,从17世纪初开始爱尔兰人民便为英国奴役,在1649年的起义中他们甚至被残酷镇压,作者在1714年回到爱尔兰后便进一步了解了爱尔兰人民的苦难生活。因此,他积极地号召爱尔兰人民为争取他们的自由独立而斗争。读者能够明显在作品中感到他对殖民扩张主义的抨击甚至说是厌恶,如格列佛在慧骃国对他的主人如实叙述他那个国家的“野胡”们是如何为了一己私欲发动战争的。

而《聊斋志异》的成书时间虽然多有争议,但根据鲁迅先生、游国恩先生等人的观点来看,其成书时间为康熙十八年即1679年,同时从《聊斋志异》里蒲松龄在40岁时所作序言的时间也能大致推算其成书时间。众所周知,蒲松龄写《聊斋志异》所处的年代,中国处于漫长的封建社会,而且清朝向来又奉行闭关锁国政策,因此根本不可能出现如同与之处于同一时代的、英国社会中存在的资产阶级,那么《格列佛游记》中揭露的这些阶级矛盾问题和对外殖民扩张的问题也就根本无从谈起了。但蒲松龄所要抨击的,并不是本土缺乏生长土壤的问题。细读文本,我们知道蒲松龄在这篇作品中所要讽刺的是:明明自己非常有才华,但却让他71岁才能成为“贡生”的黑暗社会现实与处在其中尸位素餐的官员们。当然,他所要反对的其实并不是科举制度本身,而是那个贪污受贿成风、考官愚贤不辨的科举风气。这一点,我们从罗刹国以丑为美的价值取向可以读出来。

两位作者所认同的理想社会的表现形式不同。斯威夫特被伏尔泰认为是“英国的拉伯雷”,他大胆地借助讽刺的手法,包括了如上文提到的反语、夸张的具体辞格,让读者由此推断出他所憧憬的社会,并不是以直白的语言说明理想社会应当是一幅怎样的情景,斯威夫特本人只是在作品中呈现他的一种限于时代和阶级而作的批判。而作者在作品中采用的尤其特殊的一种形式,便是通过慧骃们的讨论争辩来引发读者思考。例如,格利佛在给慧骃介绍欧洲的社会政治经济状况时,慧骃却对此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又如,格列佛给大人国国王介绍英国议会制度等政治制度后,得来了与他预想的完全相反的负面评价。而蒲松龄则是直接借助龙宫这一虚幻的地方直言不讳地描述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会的面貌,即统治者唯才是举的评判标准,以及将有才之人奉为座上宾的价值取向。同时蒲松龄也通过叙述马骥与龙女才子佳人般的爱情故事来表明他心目中的爱情婚姻观念。这与蒲松龄的个人经历有关,蒲松龄南游过程中接触到了许多受封建礼教荼毒较少、思想相对比较开放的女子,同时他又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子,因而对婚姻爱情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所以我们见到的龙女是那样的独立,而对待马骥又表现出了情深意切,与世俗女子大不相同。

五、结语

正因为《罗刹海市》种种灵活巧妙的讽刺手法,因而有着“《罗刹海市》最为第一,逼似唐人小说矣”的赞誉。道光二十年即1840年,观剧道人将《罗刹海市》改编为《极乐世界》,是中国的第一部京剧剧本。同时,《罗刹海市》还影响了后世的文学作品,如清代著名小说家李汝珍在其作品《镜花缘》中用类似的方法创造的“君子国”“女儿国”“无肠国”等虚幻国度。而《格列佛游记》自出版后的200多年来,已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它表面上看起来是一部儿童读物,极尽其想象之能,创造了诸如大人国、小人国这样的儿童喜欢的国度,但这并不影响它也是一部相当严肃地揭露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作品。著名学者伍厚恺认为,“《格列佛游记》在继承中世纪民间文学传统的基础上进行了创造性发展,从而为吉卜林的《莽林之书》、法朗士的《企鹅岛》、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等众多著名作品从各个方面树立了光辉的范例。”

总的说来,《罗刹海市》与《格列佛游记》同为极具讽刺性的文学作品,皆以极其巧妙的讽刺艺术暴露出了当时作者所处社会存在的问题,不仅如此,他们也都或多或少地在作品中描绘了他们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因而既能够让读者对当时的社会风貌有一个或直接或间接的把握,也都能够引起读者的思考。尽管两位作者由于所处时代、国家、政治制度等方面不同,导致他们的写作观念、讽刺对象等要素也并不完全相同,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都在讽刺文学方面进行了实践,并取得了卓越的成绩,尤其是两部作品所呈现的虚幻世界,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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