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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自况性长篇小说中心人物对应形象的设置

2022-11-09王进驹蔡瑜清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2年3期

王进驹, 蔡瑜清

“自况”的意思是以他人或他物来比拟自我,在文学创作中,指作家有意识地将自己的人生境况、思想性情、理想追求和自我形象等通过相似性的艺术表现,寄寓到作品形象中的一种创作思维和创作方法,是中国古代文学一种富有特色的传统。从先秦至唐代“自况”主要体现在诗文辞赋等抒情性、文人色彩浓厚的文学创作方面,唐代中期之后文人作家把原来主要运用于诗文等抒情性文体创作的“自况”思维和方法运用到了小说乃至戏曲(元明之后)方面,说明“自况”传统在后起的叙事性文学样式创作中得到了延伸和发展。随着通俗小说的成熟繁荣和社会影响的扩大,更多的文人作家投身到小说创作中,于是通俗小说的文化内涵和艺术形式被赋予了越来越浓厚的文人化色彩,体现出日益增强的主体意识和自我抒写性,反映于创作上的特征之一就是自况性通俗小说的产生和发展。笔者曾对中国自况性小说发展的过程做过一些梳理,本文拟在原来研究基础上对自况性长篇小说中心人物对应形象的设置问题做一点探讨。

一般自况小说,以一位自况人物作为主要角色,由他与其他角色构成的关系展开故事,他的故事成为小说叙事的主体。但有的小说为了更充分地表现自况人物,还在角色设置上采取了比较特殊的方法,形成通俗长篇小说人物创造中的异样特色。这种方法就是为自况人物同时配置了一个对应的人物,如《红楼梦》为贾宝玉设置了一个甄宝玉作对应;《儒林外史》为杜少卿设置了杜慎卿作对应;《绿野仙踪》设置了温如玉作为冷于冰的对应;《花月痕》以韩荷生为韦痴珠的对应人物。这样的设置在非自况性小说中较少见到,而在清中期几部自况性长篇小说中不约而同地出现,其后也有小说受到前出作品的影响,这恐怕跟自况小说创作的内在机理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这些作品设置与自况人物相对应的人物形象,虽然各自的具体情形不一样,而目的和效果都基本相同,即通过对应人物,将自况人物衬托映照得更为鲜明和突出,同时也以此方法表现作者多层面的思想内涵和性格质素,另外还起到安排结构和组织故事的作用。考察这种现象和其中包含的艺术方法和经验,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认识章回小说创作的特征和规律性。

一、《儒林外史》的杜少卿与杜慎卿

《儒林外史》的主要人物杜少卿为作者的自况,这是自金和指出后为人所公认的。而杜少卿的从兄杜慎卿的原型一般认为就是作者吴敬梓的从兄吴檠,这也有不少学者的文献考证为据,不过作为文学形象来说杜慎卿却又不是吴檠的直接摹写,他与杜少卿形象构成了一种对比映照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原型吴檠与吴敬梓那里并不明显,而在小说中则显得像是专为突出少卿而设。当然他既是少卿的反衬,又具有独立的艺术形象的意义。

杜少卿与杜慎卿的对比映衬关系,表现为表面的同构和实质的异构。二人的相同之处在于:一是有共同的科举世家的背景。都出身于“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的天长县杜府,二人之太老爷是兄弟,慎卿太老爷是礼部尚书,少卿太老爷是状元出身,父亲是赣州知府。二是两人俱为大江南北有名的才子,文名甚盛,富于才情,招接四方宾客。

相对于出身和名气的表面同构,小说更重在突出两人形象实质内涵的异构。在性情气质上,慎卿“虽是雅人”,“尚带着些姑娘气”(31回韦四太爷语),故作清高,顾影自怜,多愁善感。少卿则“是个豪杰”,慷慨仗义,“海内英豪,千秋快士”(33回迟衡山语)。在品德为人方面,慎卿“虽有才情,也不是甚么厚道人”(32回娄太爷语),他的言行透出矫情、刻薄、吝啬。少卿则“品行文章,是当今第一人”(32回娄太爷语),真诚厚道,讲孝悌,济人之难,慷慨施予;对朋友诚恳、坦率、平等、尊重。对待科举和仕宦态度上,慎卿热衷功名,在被宗师考取二十七州县的诗赋首卷后,便蓄积银子准备中进士做官。少卿则视科举得意者如无物,对以功名、官位骄人者最为反感;对于在常人看来十分难得的被巡抚荐举征辟的机会却托病辞去,放弃功名之途。在社会责任感方面,杜慎卿只追求个人功名和享乐,在莫愁湖举办梨园会,逞文人风流习趣。少卿则热心襄赞祭泰伯祠之举,倡行礼乐教化,表彰孝节,改善风气。对妇女的态度上,慎卿轻视女性之生存权利,一边骂妇人哪有一个好的,一边张罗纳妾,又喜男风。少卿尊重女性,反对纳妾,与妻子携手游山,赞扬维护女性地位、反抗盐商纳妾的沈琼枝。在识见上,慎卿故作惊人之论,如议论方孝孺、建文帝、永乐帝。少卿实事求是,不迷信经典成见,明辨通脱,说《诗》有独到见解。

从上可见,这两个人物在各方面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书中也多次通过别的人物之口,对此二人进行比较,故可以说作者是有意识地以对应、比较的方式去塑造这两个人物形象的。杜少卿的家世、身份、行事、性格、遭际、交游等与现实中的作者吴敬梓有很多相似乃至相同之处,大的如出身科举世家,由富贵到困顿的家境,慷慨好施的作风,获荐博学鸿词科而不赴廷试,捐资修建南京先贤祠,与南京众名流的交游等等。甚至有些细节直接写进了书中,如吴敬梓获得鸿博之荐,赴安庆省院之试后乘船返南京途中遇阻于芜湖识舟亭,得到友人和道士朱乃吾和王昆霞的帮助,此事成为书中具体情节:杜少卿往安庆面谢举荐他应征辟的巡抚李大人,返途至芜湖识舟亭受阻而适遇故交韦四太爷和道士来霞士,由之得到救济。另外,吴敬梓还把自己著有《诗说》的事写到书中,让杜少卿对众文人发表他对《凯风》《女曰鸡鸣》《溱洧》的见解,众人称之为妙论,“闻之如饮醍醐”。而这些见解与在近年发现的吴敬梓手稿《诗说》中相关文字完全一致。故吴敬梓的姪孙女婿金和所说“书中杜少卿乃先生自况”,诚为不假。

与此相对,杜慎卿这一人物又以吴敬梓的族兄吴檠为原型,书中慎卿身上融入了吴檠的一些经历和性情才学。但慎卿形象与少卿形象相比,来自原型的素材较少,品德和思想性格与原型相比,显出更多的贬抑性,这跟对少卿形象的极力颂扬形成鲜明对照,可说慎卿形象已远离原型,成为作者重新创造的艺术形象。为什么要把慎卿写成一个基本上属贬抑性的人物,作为“名士”中的代表之一?考察现实生活中吴敬梓与吴檠的关系,大概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作者把慎卿写成贬抑性人物,并非现实中二人有不睦甚或矛盾交恶之关系,而主要是为了将自况人物杜少卿更突出,将其作为“士林中之中流砥柱”的角色塑造得更为完美。因为慎卿这一角色正好可以构成对自况人物的对比映衬关系,所以就舍弃了原型的正面性质,而突出乃至增加虚设了许多负面的因素,使之成为性格依据充分,性格要素具有内在兼容性、统一性和自主性的独立形象。从创作的意图来说是为了“自况”人物的尽善尽美而设,从其写作实际而言则是遵循了艺术的规律,不为人物原型和生活素材所限制,而以人物本身的性格逻辑去展示其生命过程,故而一方面达到了映衬杜少卿这一自况人物的目的,同时也具有独立的艺术形象的生命力。这一形象属于“名士”这一大类,但相比前面所写的那些名士如慕虚荣的娄三娄四,招摇撞骗的山人如杨执中、权勿用,附庸风雅的盐商、清客,以及与他交往的季恬逸、季苇萧、萧金铉、诸葛佑一流确实要高出一头,无论出身、风度、才情、识见、趣味均有特异之处,可谓一改前面诸人的恶俗之气,颇有“名士”风度,然而将他与后面出场的族兄弟少卿一相对照便高下立判。故慎卿作为“假名士”群向“真名士”转换的中介人物,他的形象特征具有相当的独特性,既异于“假名士”又不能算是“真名士”。他出现于第29至第30回,处于第三个“名士”圈——南京莫愁湖“名士”圈的领袖人物,正是假名士与真名士两类人物之间的过渡中转,由杜慎卿向鲍文卿介绍杜少卿的情况并推荐鲍文卿前往天长县求助于杜少卿,自然地牵引和衬托出作为自况人物“品行文章天下第一”的杜少卿,继而展开以南京的“贤人”“真儒”等正面士人群为重心的叙事,这种结构安排和人物设置可谓独具匠心。

二、《绿野仙踪》的冷于冰与温如玉

《绿野仙踪》的主要人物冷于冰和温如玉两人同时寄寓有作者李百川自己的生活经历,一是传统文士人生理想的化身,一是世俗人生欲望的投影。郑振铎先生说:“作者也是‘穷愁著书’的一人,思想多愤慨,……他早年生活很富裕,是世家富族,至中年而大败,以作幕为生。故于人情世故的苦味是尝够了的,书中的温如玉难保没有作者自己的小影在其中。”苏兴先生对李百川自序中所说“远货扬州”这段经历作了考辨,认为书中第9回冷于冰被骗的描写便是它的影像,“冷于冰是李百川的一个理想化身也。……我以为索隐式地推断李百川曾有过这样一段经历,并和他作《绿野仙踪》的思想脉络相联系,大约是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在论李百川家庭状况时又说:“认定李百川的家是旧族世家,恐与他的两个化身即冷于冰、温如玉的家庭有某些相似之处吧。”

《绿野仙踪》中温如玉既是第一“自况”人物冷于冰的对应人物,同时也是作者的第二“自况”人物,两者构成鲜明的对照和互补关系。

冷于冰是由士子厌弃俗世人生而修道成仙的人神兼备的形象。作为修道者和神仙形象,他看透人生,要摆脱烦恼痛苦,追求精神自由,肉体长生,在修道过程中不断消去俗形凡质,而养炼道气仙身,以法术除妖灭怪,济人救世,广积阴德,最后成为大罗金仙。而作为一士人形象,他才华横溢,热衷功名,抱负远大而怀才不遇,愤恨奸佞,虽已出家却有强烈的用世之心,他拯溺济焚,救度众生,干预军政大事,安民保国,帮助困厄中的文士建功立业,也念念不忘儿孙们的功名富贵。他的封建正统观念、尊卑等级思想浓厚,他在人间完成的济世功德,正是封建时代文人的人生理想和政治抱负。因此这是作者的人生理想的化身。这一形象在遇仙之前,具有较多的现实性,其思想性格的社会生活依据较充分;而在遇仙修道后则偏于理念化、完美化,因此显得比较空虚,但也反映出作者对于现实失望、厌弃后转而朝向精神世界,将自己从现实生活和人生经历中得来的感受认识镕铸起来,建构人生理想,寄托情感怀抱的文人心理。

温如玉是冷于冰收度的弟子,书中是师徒关系,实际上具有一种对比和互补的关系,是作者思想意识的不同层面的对象化。首先从姓名上反映出作者将此二人进行对比照映的构思。冷于冰,喻其弃绝世俗功名富贵、情感欲望,而温如玉则喻其沉溺于爱河欲浪,迷恋功名富贵和世俗享受。书中二人的行事相对,互为反照,十分鲜明。其次,从温如玉故事在书中的比重看,可说明作者对这一形象的重视。从冷于冰的度人事业中生发出温如玉堕落败家、富贵梦破而出家学道却终难摆脱情欲的故事,成为全书内容的重要部分,温如玉在书中出现的回数共有35 回,在出家前有29 回基本上是连续性地叙述其生活经历,这在书中是别的任何人物都无法相比的,作者以如此大的力量去写这一人物,反映出他在书中的地位和作者思想情感的投射。再从书中的具体描写看,温如玉是书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人物,这一部分也是全书艺术描写最为出色之所在。

温如玉出身显宦,但因其父早逝,母亲溺爱,交友沾染不良习气、陷于情欲不能自拔,导致家败,危及自身生命,在走投无路的情形下追随冷于冰修仙学道。作品真实细致地写出温如玉的思想性格形成和变化发展的完整过程,先写了家庭和生活环境对形成其性格的作用,然后又联系其家庭的变故和自身的经历写出了如玉的性格变化和发展。温如玉从一个官宦公子到人财两空、孤身无倚,最后弃世出家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变化发展过程无疑是令人信服的。

从表层意义看,他属于冷于冰修道过程生发出来,作为度人救世、广积功德和劝诫思想的形象说明,而实际上这是作者从其人生经历和闻见的现实生活所获得的感受和认识的艺术表现,既是对官宦和富家子弟堕落败家现象的艺术概括,也在某种程度上映现着自己的人生经历,渗透着本人源于生活体验的情感、欲望、情趣。作者成功地写出这样一位浪子的形象,跟他对现实生活中的类似人物、现象的了解、熟悉分不开,同时也跟他的家庭和生活经历与书中人物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因而感受认识特别深刻密切相关,于是在人物身上浸透着作者深深的同情、惋惜、叹慨之情,通过这一人物来表现对自己人生的怀忆、赏玩、省察和愧悔。虽然如玉有许多不良习性,但他本质上却是单纯、天真、豪爽、诚恳、善良忠厚的人,在具体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对此人物的偏爱,在他身上有作者的真情投入。作者除了以肯定的态度去描写如玉的正面本质外,既客观地写出了他耽于情欲、沉溺青楼的严重后果,又以欣赏的笔调、歆羡的感情去细致描写如玉与金钟儿的情事,渲染其乐趣。这体现了作者对世俗情欲的想象性满足心理和享受世俗人生的渴求。这实际上也是“自况”的精神投寄的特点,作者这种世俗思想意识与作为宗教的惩淫戒欲观念、与儒家伦理道德是相违的,况且冷于冰在修道之后弃绝了情欲,因此不能反映在正面的“自况”形象身上,只好在温如玉这一转变性形象身上体现。于是在作品的形象系列上,出现了冷于冰与温如玉这两个在人物关系上是师徒,在性格内涵上相对立,而在负载作者的深层意识上却构成互补的主要人物形象,通过这两个人物形象从不同的方面去实现“自况”的创作意图。

三、《红楼梦》的贾宝玉与甄宝玉

《儒林外史》和《绿野仙踪》自况人物的对应形象主要呈现出与自况人物在某方面的对立或对比,是以异构性为主要特征,但《红楼梦》却相反,对应形象体现出与自况人物的同一性,以同构性为特征。

《红楼梦》自况主人公与对应形象的同构性表现在:一是两人同名而不同姓,但其“甄”“贾”姓氏的相对正好构成“真”“假”的寓意象征关系;二是两人的家境相似,周围人物关系相似,在家庭中的地位相同;三是出生之奇异相同,从小性情禀赋相同;四是人生志趣相同;五是形貌完全相同(因后40回中出现的甄宝玉与前80回的形象差异很大,或有违作者原意,故本文所论以80回本为依据)。这样完全相同的两个人物,分别生活在都中和金陵两地的两个富贵之家,两家又是世交而来往密切。但一个是用写实方式去描叙(贾宝玉),一个是用间接叙述或者人物梦境的虚写方式去表现(甄宝玉)。作为自况人物贾宝玉的对应形象甄宝玉在书中(前80回)并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物出现,其形象与自况人物贾宝玉相比,呈现着虚幻性和朦胧性,不是实体存在的人物。这在叙事的方法上就体现出来,在80回本中,甄宝玉其人其事不是由主叙述层的叙述者直接叙述出来,而是由次叙述层的叙述者即曾当过甄宝玉塾师的贾雨村和甄宝玉家里的几个女人叙说出来的,另外再通过贾宝玉梦中相遇的荒诞方式去表现。在前半部,书中人物除了贾雨村与冷子兴曾在第2回谈论贾府时,说起金陵甄家有宝玉,其性情乖僻、顽劣与贾宝玉一样外,其他人均未知此情形。直至56回甄家太太奉旨进都中,遣人送东西给贾府,几个妈子见到宝玉,说起甄宝玉与贾宝玉性情容貌一模一样,贾母等人才得知这一情形,后来传到贾宝玉耳里,贾宝玉也才知道世上有跟自己一样的另一个宝玉,由此而引起贾宝玉做梦遇见甄宝玉之事。贾宝玉是带着是否真有另一个与自己模样性情相同的宝玉的疑惑做梦的,在梦中真的见到了与自己一样的宝玉,这宝玉也像他一样做梦遇到了对方,所见情景完全相同,而且感受和想法也一致。这种间接的和非现实方式的表现本身就具有一种虚幻性,此虚幻性一方面是与《红楼梦》的创作方法真幻交织,写实与象征结合的性质相联系;一方面也跟作者试图探索自况人物的自我意识相关。宝玉是曹雪芹借以自况,兼有怀旧、忏悔、省察、探求多种情感态度和精神内涵的形象。此一人物用脂砚斋的话来说,是不但在生活中不曾见过,而且在以往所有书中也未出现过的人物。作者本人对此人物的独特性、新异性是自觉的,但是否能得到读者的认可却也心存疑虑,他写出贾宝玉的对应形象,在艺术上可起到照映作用,而在创作心理上可能也是为了寻取对宝玉形象的认同以及表现此过程中之自我确认的困惑。

通过贾宝玉和甄宝玉相遇这一梦境,贾宝玉对自己进行了观照,主要是确认了尊崇女儿为其性情的核心,并且由其价值观推而广之,得出自己也是“臭小厮”的结论。小说中贾宝玉通过甄宝玉进行自我观照,而曹雪芹则通过这种观照达到自我审视的目的。这种将自况人物与其对应形象写成一模一样,以其同一性来强调、渲染自况人物的性格内涵,表现作者对自我意识的审视和自我形象的体认的情形,跟另几部自况小说主要通过自况人物与对应人物的相异性来表达思想性格的不同层面以及人生境遇和命运的不同性质相比较,更显示出《红楼梦》的哲理意义。

仅就甄宝玉这一人物设置的作用来说,可以达到衬映贾宝玉形象,强化此形象的性格内涵的效果,这从脂砚斋批语也可得到说明。如第2回贾雨村向冷子兴介绍甄宝玉时,脂批云:“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第3回写“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脂批云:“与甄家子恰对。”

而从作者的全书构思来看,设置甄宝玉此一人物,还跟以甄府来衬托和预示贾府之盛衰有关系。第2回贾雨村说:“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脂批云:“又一个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第16回赵嬷嬷说到江南甄家“独他家接驾四次”“好势派”时,庚辰本有脂批:“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点正题正文。”这是用甄府来衬托贾府“烈火烹油”之盛时。至第71回贾府已风波迭起,叙事中提及“江南甄家”脂批道:“好,一提甄事。盖甄事欲显,假事将尽。”74回写抄检大观园,探春骂道:“……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庚辰本夹批:“奇极,此日甄家事。”75回写王夫人向贾母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着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紧。”庚辰本夹批:“贾母已看破狐悲兔死,故不改已往,聊来自遣耳。”作品一方面实写贾府抄检大观园这样的内部抄检,一方面又虚写甄府的“外抄”即官抄,都是预写也是影写后来导致贾氏大家族彻底败落的抄检“外抄”即官抄。按作者构思和脂批提示,后半部还有更为重大的官抄事件,带给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的致命打击,各色人等“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些内容在80回抄本中都已透露消息,由于曹雪芹原著的后几十回书稿已轶,故后人无以得知具体情形。

四、《花月痕》的韦痴珠与韩荷生

《花月痕》是清后期狭邪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它对《红楼梦》的吸收和模仿十分明显,作者在利用本人的生活经历和诗歌写作来塑造人物、表现思想才学方面呈示出“浓厚的实录色彩”。在自况人物及相关形象的设置上既借鉴了《红楼梦》,又有着自己新的探索,体现了自况小说在人物创造方法上的发展。

《花月痕》中自况人物与对应形象的对比映照关系特别鲜明,而创作主体的自我表现和寄托的意涵在现实与理想两个方面的互衬互补功能也得到很好的实现。《花月痕》中的韦痴珠与韩荷生两人,从生活原型来说是作者魏秀仁和他的挚友何鼎,而从经过虚构艺术创造的文学形象来看实都可视为作者的自况。鲁迅对此有精辟的论述:“设穷达两途,各拟想其所能至,穷或类韦,达当如韩,故虽自寓一己,亦遂离而二之矣。”作者魏秀仁,字子安,魏、韦音同,秀仁,又号痴珠。而“韦”是“韩”之半。韦痴珠与韩荷生在志向、才华上是有着共同之处的,而在气质、性格、形象上则有较大差异,这些差异又与两人的人生遭际有密切关系。

(一)志向才华的相同

“太原城里将韦韩称做海内二龙,就把刘杜称做并州双凤”,这是从他们作为名士和美人的相同声名和影响而言的,使他们获得名士声名的在于其志与才,这志与才在韦、韩二人身上有近似的体现。

韦痴珠十九岁登第中举,游历大江南北,留心于河渠道里、边塞险要及蕃夷出没、江海关防之迹。曾以《平倭十策》上书天子,有揽辔澄清之志,天下闻名。因权贵阻格而不能用,“游关陇间,益肆志于纂述旧闻,以寄其忠君爱国之思。故所学益闳,所著述益繁富”。寇起西南,慨然复游京师,被召应博学鸿词科试,冀以报国家养士之恩。惜词科因时艰而停止,未能如愿,乃至飘流于西北。其本人的政治之才未能施展,但其见解和对策为韩荷生、李谡如等人采用而立功扬名。这些是痴珠之志与政治学问上的才,其文学诗文之“才”在书中则更是有充分的表现。

韩荷生,亦少年举人,气宇宏深,才识高远。曾在秦王幕府佐治军书,后赴春闱不第,拟应鸿词科试,也因词科停止而出京,为西北经略明禄聘为幕府,受命救蒲关解回民之围,乃出奇计破贼二十万。又奉命督兵雁门关,擒贼首,破敌大兵。奉旨进京,获明经略(已为相)保举,皇上面谕令入场会试,殿试以第三探花及第。后驰往津门进剿倭寇,三战三捷,大获全胜,迫使倭国进降表定盟。赏太子少傅衔,实授建威将军,带帅印上方剑,经略东南。经数番交锋,最后与杜采秋督军破金陵,平定东南,建立大功。以上所述为荷生治国、平天下的志与才,其诗文之才也与韦痴珠一样。

作为“名士风流”的体现,韦、韩二人都同样各有一名“美人”(刘秋痕与杜采秋)与他们相爱恋,且二美人的性格也分别与韦、韩二人相适应:“此书既有韦、刘做了并命之鸳鸯,复有韩、杜做个同心之鹣鲽,天下无独必有偶。”(18回)

的确,别看画圈这事简单,可一挥而就,但真要把圈画好画圆,不下点功夫,好好练习,也是不能心想事成的。即便是大画家达·芬奇,当年初学画画的时候,也被老师费罗基俄命令先学画圈,一气画了3年。画圈看似在浪费时间,做无用功,其实是在打基础,练手法,没有这几年的画圈练习,也不会有后来的名画《蒙娜丽莎》的问世。

(二)气质性格的差异

在气质上,写了韦痴珠“英爽之气见于眉宇”,但更着重对其“神清骨秀”的描写。故事的展开在韦痴珠三十岁以后,因经历了不少蹉跎,他的精神气质受到了影响。其小照是道人装,其诗“飘飘欲仙,然抑郁之意,见于言表”。借书中人物评韦诗说:“又是一枝好手笔,足与韩荷生旗鼓相当。只是这人福泽不及荷生哩。”(9回)在性格方面,痴珠少年时曾慷慨激昂,勇于进取,但禀性清高,在遭逢困厄之后,愤世嫉俗,自伤身世。友人认为他“龙性难驯,锋芒尽露”,“人集于菀”而痴珠“独集于枯”,“生平介介不肯丐人”。其女弟子李夫人评其“广车不能胁其辙以苟通于狭路,高士不能撙其节以同尘于流俗”。荷生称之“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作品还从作为知音的刘秋痕去表现痴珠的性情。荷生说“痴珠总是这种脾气”,剑秋道“不这样也配不上秋痕。”(25回)痴珠曾对秋痕说:“我所以和你对劲儿,就在这点子上。譬如他们处着这冷淡光景,便有无限惆怅。我和你转是热闹场中百端怅触,到枯寂时候自适其适,心境豁然。”(34回)与杜采秋的“事事要占人先”相比,刘秋痕“事事甘居人后”,因而能够深知痴珠,她对痴珠说过:“你的性情不能随俗,万分做不过荷生,让他得意罢。”(33回)这里明显地将痴珠的性情与荷生作对比。痴珠这样的性格与他的处世态度和方式有密切的关系,对他的遭际也构成了影响,书中通过采秋的评论指出:“痴珠这种孤僻,真也不对。读书做人都到那高不可攀的地位,除了我们,怕就没人赏识他了。”(26回)

相对于韦痴珠在气质、性格上的不足和缺陷,韩荷生则显得十分完满。荷生一出现,便是一个美少年形象:“服饰甚都,面若冠玉,唇若涂朱,目光眉彩,奕奕动人。”他的诗“高华清爽”,可见其人“清狂拔俗,潇洒不羁”。(2回)入幕西北大营,便一战成功,此后写其气象,多以华美之词形容:“中间坐着彩云皓月一般的韩荷生。”(6回)“丰神澄澈,顾盼不凡”(8回),“真个是天上星辰,人间鸾凤”“雍容华贵的少年”(20回)。荷生出征雁门关前,采秋与之离别,采秋之母阻挠两人婚事,荷生为此懊恼,但明经略却看到荷生“气色大好,指日还有喜事”,痴珠也认为荷生“从此一派坦途”,这些都是作者从人物可感知的外在形象和内在气质上去寓示其命运遭际。

在性格上,荷生突出之表现是潇洒不羁、洒脱、通达,总体上比较乐观自信,敢于进取,这样的性格既有利于他在事业功名上应付裕如,青云直上,也使他在与采秋的爱情经历中能主动掌握命运,实现美好的理想。36回写痴珠到荷生屋里见到案上铺着一个小轴,是采秋小照,画一面镜,采秋画在镜里,便说道“像得狠,真是一个镜中爱宠”,荷生道:“你瞧题的图名。”痴珠早见上首横题五个隶字,是“春风及第图”。便点头道:“甚好。”再看题的诗,是首七截,因念道:“镜里眉山别样青,春风一第许娉婷。天孙好织登科记,先借机丝绣小星。”念毕笑道:“你好踌躇满志。”从此一节描写即可见荷生之人生风格与痴珠的迥异,相应的是采秋的性格也与荷生匹配。作者写韦痴珠与韩荷生在气质、性格上之“异”,盖缘于对自身在现实中的气质和性格的省察和审视,也是对自己所缺乏的理想性格的寄托,分别投射到了对应性的两个自况人物身上。

(三)遭逢际遇的相反

与此相联系的是,小说更突出地描述了韦、韩二人在功名事业和爱情婚姻上的遭逢遇合之“异”,二者形成了更鲜明的对比映照。

题“栖霞居士”的题词云:“此书写韦、刘、韩、杜四人……至于事以互勘而愈明,人以并观而益审,则有韩杜步步为二人之反对。如容光之日月,无影之不随,如近水之楼台,有形皆幻。作者遂以妙笔善墨写之,而又令其先带后映,旁见侧出,若在有意无意之间。”作品写了韦、刘二人之志趣境遇而又以“韩杜二人步步为二人之反对”,其意图在于一方面映现作者现实中的经历,一方面又寄托对于功名爱情的想象性圆满。两方面的对比可使二者更加分明,而又能将故事的意涵引向深化,即痴珠所叹:“美人坠落,名士坎坷,此恨绵绵,怎的不哭?”(14回)此书《花月痕前序》云:“若夫韩杜之合、韦刘之离,则又事之晓然共见者也。寖假化痴珠为荷生,而有经略之赠金,中朝之保荐,气势赫奕,则秋痕未尝不可合。寖假化荷生为痴珠,而无柳巷之金屋,雁门关之驰骋,则采秋未尝不可离。……夫固谓天下古今之大,必有如韩杜之合者,而现韩杜身而为说法也;天下古今之大,又必有如韦刘之离者,而现韦刘身而为说法也。”

书中以韩、杜二人为韦、刘二人境遇之“反对”确是有意识的,而且用了很多功夫去描写。

韦、韩两人都是举人,且都入京应博学鸿词科试,因考试停止而出京另寻出路,但从出京始两人的遭逢就大不一样了。痴珠是在都资斧告罄,只身带一小童雇车往西北漫游,并无明确目的和依靠。而荷生则是受明经略之敦聘,往西北大营参赞军务,许多大老官及同年故旧皆送赆敬,同乡京官为之送行,用痴珠的话说“他狠阔”;荷生自己也觉得相对于痴珠“我这回出都,好像比他强多”。(2回)

荷生到军营后便受命平定边乱,骤立战功,秦晋官民,无不仰慕其丰采。士绅庆贺,教坊名花伺候。荷生重订花选,又与性情豪迈的绝色美人杜采秋一见倾心。韦痴珠经陕入川投田节度无着,时值战乱,原路返回至太原住寺庙养病,得与并州花选之首而身世悲苦的刘秋痕相知互赏,因秋痕受假母和假父挟持阻挠,痴珠和秋痕的爱恋充满痛苦悲伤,他们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以血泪交迸的诗词表达感情,最后为了被摧残的爱情而付出了生命。而韩荷生与采秋的爱情总体上充满着欢快情调,虽曾有过波折,也主要是采秋母亲的干预,但后来随着荷生的仕途畅达,被朝廷授官委以重任,爱情的阻力化为乌有。荷生班师回城之际,迎娶采秋于行馆:“才子佳人,如此圆全美满,真个福慧双修,一时无两。”(39回)

韦、韩两人在爱情上的离合遭逢,从根本上说是由于二人宦途的遇合不同造成的,书中屡屡通过人物之口或者直接由叙事者议论,表达对士人命运为机遇、气数所决定的见解和感叹。荷生从痴珠的留壁诗中读出“才人不遇,千古如斯”的意味(2回),痴珠则自吟“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并言“我近来绝口不谈时事矣”。荷生与痴珠等人谈江南若何用兵,若何筹饷,所见与痴珠都合,痴珠说:“天道十年一小变,你看这二年后,必有个人出来振刷一番,支撑半壁,所谓数过时许……”“座中总有其人,却看福命如何哩!”“天之生才,何代无有?何地无有?只士大夫生逢其时,有恰好不恰好哩。恰好便为郭、李,为韩、范,不恰好的便橡栗拾于白头,桄榔倚于儋耳。”(20回)这些话实都预示着荷生与痴珠的不同结果。

作品常常写痴珠吟诵古人诗篇以感叹自己之有志无时。如吟屈原《离骚》,诵赵邠卿《遗令》,又吟杜诗《冬狩行》,荷生叹其为“古之伤心人”。采秋续以“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才大难为用”。(26回)第22回叙述者有一大段关于人才问题的议论:“千古说个才难,其实才不难于生,实难于遇。……”这些议论与书中人物的遭遇所体现的意旨是相一致的。第40回荷生凯旋之宴,用了全副钦差仪仗,极有威势,秋痕叹气想道:“人生有遇有不遇,难道痴珠不是个举人?怎的运气就那般不好。”这把韦、韩两人的境遇对比得十分鲜明。韩荷生对痴珠之才也十分佩服、欣赏,感叹痴珠的埋没可惜。第50回写荷生平定金陵后,李谡如称其为中兴硕辅,荷生道:“我算什么呢……韦痴珠不绾半绶,却相时度势,建策于颠沛流离,硕画老谋,寄意于文章诗酒,这才算个人哩。”李谡如亦云:“痴珠一生屈抑,我们侥幸会合风云。”

(四)名士美人离合悲欢的共性反映

书中很多描写都在说明痴珠之才志均不在荷生等人之下,只惜未能遇时获用,卒抑郁侘傺而终,是可哀也。因此小说多次用梦境的方法去隐喻痴珠与荷生实为一人的两种不同境遇,其所爱之秋痕与采秋亦是相应地显示着他们的境遇所带来之结果。如36回,采秋梦见秋痕一节:

左思右想,便合着眼,听着雨声淅沥,竟模模糊糊的好像到了秋心院,突见秋痕一身缟素,掀着帘迎出来,采秋惊道:“秋痕妹妹,你怎的穿着孝?”秋痕泪盈盈道:“采姊姊你不晓得么?痴珠死了,我替他上孝哩!”正在说话,忽见荷生闪入,采秋便说道:“痴珠死了,你晓得么?”荷生吟吟的笑道:“痴珠那里有死?不就在此?”采秋定神一看,原来不是荷生,眼前的人,却是痴珠,手里拿个大镜,说道:“你瞧!”采秋将唤秋痕同瞧,秋痕却不见了,只见镜里有个秋痕,一身艳妆,笑嘻嘻的不说话,却没有自己影子。

荷生听采秋述此梦后说:“瑜亮本来一时无两。”又第49回采秋说“我要认是秋痕,便是秋痕;荷生要认是痴珠,便是痴珠。”这些均可说明痴珠与荷生两人的境遇在一定的条件下就会发生转化。

第51回写荷生与采秋并枕都梦见痴珠做了大将军,秋痕护印,督兵二十万,申讨“回疆”。荷生觉得自己是替他掌文案,谡如、卓然、果斋等人都做他的偏裨,春纤、掌珠、宝书也做先锋,正看着皇上亲行拜将推毂等礼,何等热闹。这是以梦幻方式来表现痴珠为不凡之才杰:如天假以机遇也必能和荷生一样拜将封侯。作品还写了痴珠之子小珠后来探花及第,充任钦使,册封平定江东诸将,犒劳大军,之后授编修,给封典,奉柩回南,安葬痴珠与秋痕,再择婚完娶。其后赏加头品顶戴,册封倭国新女主,乘轮船,放洋遇风,吹入香海洋玉宇琼楼中得与其父相见。这些描写都是以痴珠的生命延续,功名理想得以实现,以补偿现实中的缺憾,抚慰其心灵,与荷生梦见痴珠为大将军是同一种心理的体现。

名士美人的离合天下古今皆有,造成离合的关键在于名士是否有成就功业的机遇和条件,“本来名士即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16回),“美人坠落”与“名士坎坷”是同一性质的现象,作者的实际经历便是例证,以韦、刘的“离”可寓含着作者自己的“离”,还可隐括天下古今名士美人之“离”;而韩、杜的“合”则虽也隐括小部分名士美人之“合”,但这更多的属于与作者同类士人不可及的幻想,其幻想愈美好就愈衬映出天下古今与作者有类似境遇的文人的实际悲哀,从这个角度而言,《花月痕》是从“自况”创作意图出发,达到了反映传统社会里士人境遇和理想的普遍性的一定深度,这是值得注意的。

《花月痕》在自况人物的对应形象设置上,既对《红楼梦》有借鉴,又进行新的创造,用两个实体性的形象来作为作者自况的人物,展现了他们在志与才、性情和遭际上的同和异,尤其是爱情与功名事业上的离合升沉,通过鲜明的对比衬映表现了自己的现实境遇和理想幻求,既反映出清后期有志之士在内忧外患日趋严重背景下的生活与思想状况,也由此折射出传统体制下文人们怀才不遇的普遍性现象。

五、结 语

综上所述,《儒林外史》、《绿野仙踪》、《红楼梦》和《花月痕》等长篇小说都为自况主人公设置了对应形象,其具体情形各有不同,但都有一些相通的特点,即自况人物与对应形象之间呈现一种异构或同构或两者相兼的关系,通过这种关系产生对比衬托和映照互补作用,使自况人物形象更为鲜明突出并增加其丰富性,表达多层面的思想内涵和性格质素,与此同时也利用自况人物与对应形象进行构思和布局,对结构安排和情节展开乃至主旨表现产生重要影响。

上述几部白话长篇小说的产生处于清代从盛世到衰变的时期,其作者面对着以满族为主体的专制集权统治下的汉族文人的普遍困境或被政治斗争的旋涡冲卷沉没的八旗贵族没落子孙的困境,他们与一般通俗小说家的不同是,原来都有着较高的人生期望,有较好的甚至是深厚的文化、文学修养,但都处于困境中不为世所用,坎壈以终,有的还经过从富贵繁华到穷饿潦倒的人生跌落,他们对社会和人生有痛切的感受和体验,同时产生要把这些感受体验通过小说传达表现出来的强烈欲望。以往写通俗小说主要是为了给别人看,或为了宣扬教化思想,裨补纲常,让人懂得历史知识,懂得戒恶扬善、忠孝节烈的道理;或让人消遣娱乐,或专门迎合、挑起别人的低俗情趣,纯为牟利,当外在环境不利于小说的编写、印行、流播时,他们就不会去冒风险,找麻烦了。而现在这几位文人作家写小说,根本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情怀寄托,宣泄郁愤,排解愁绪,抚慰心灵,写小说成了他们的人生价值和意义借以体现、灵魂得以安顿的途径,是他们生命的重要存在方式,因此他们并不为当时不利于小说创作出版的环境气氛所影响,而是孜孜不倦,在十年、几十年的时间里坚持不辍地进行精神世界的远征,最后达到或基本达到他们的目的,给世人留下了确证其生命意义的精神产品,这是他们心灵的历史,而在其中也映现着时代生活的色彩和历史文化的图景。与创作动因和目的紧密联系,这些小说都使用了自况的艺术思维方式和表现方法,自我形象的塑造和个人思想表达成为不同于一般通俗小说的特征,即把自己化身为作品的主人公,把本人的部分身世经历以及家庭亲友影写到作品之中,通过艺术想象虚拟创构出与本人的人生境遇有某种相似性而又远远超越于现实的故事来映现自我,投寄自己的思想情感和理想欲求,表达一种经由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体验而来的对社会人生的独特认识。这样的小说创作主体意识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度,标志着通俗小说进入文人独立创作的完成期。而自况性小说中心人物的对应形象正是出于这类小说的创作特征的需要,为了更好地实现创作目的而设置的,从表面看这似乎只是一种艺术表现方法,但从小说的发展进程来说却体现出一种新的趋向,同时就小说的文化蕴涵而言也折射出清代中后期文人对其所处的社会与人生困境的回应。

:王进驹,负责研究思路的提出、论证方案设计、初稿撰写的指导、审阅和修改;蔡瑜清,负责资料搜集整理、初稿撰写和修改、文字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