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虾之味
2022-11-09枨不戒
文|枨不戒
说起小龙虾,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传进来的,只知道在千禧年前后,香辣小龙虾像一道旋风,刮进了宜昌城区大大小小的饭馆里。
那时候,宜昌夜宵的主流还是鸭肉。夏天的夜晚,在江风徐徐的滨江公园里,摆上一桌麻辣鲜香的鸭脖、鸭头、鸭胗、鸭肠,再来点儿清香扑鼻的盐水卤毛豆、卤花生,中间架一个干锅,配上点儿啤酒,一边喝酒聊天,一边啃鸭脖、鸭头,无尽的闷热就被抛到脑后了。
那时候我们都奇怪,这小龙虾有什么可吃的,乡下的田垄和沟渠里,到处都是这张牙舞爪的东西,壳儿那么厚,肉又那么少,爱吃虾子的人,有大把的小米虾和大河虾可以选,谁耐烦吃这个?不过世界上最好的下酒菜,大抵都是肉少的。要是像《水浒传》里那般,上来就是两斤牛肉,一下子把肚子撑饱,酒就喝不下去了,普通人可没有梁山好汉的肚量。酒是主角,但喝下去烧心,非要来点儿如小龙虾这般肉不多的荤菜,做得麻辣重口,既能解酒的燥,又不会胀肚子,慢慢剥,慢慢品,才经得起酒水和闲聊的消磨。小龙虾虽然“出道”时间比鸭脖晚,可凭借水产特有的鲜味儿,很快就挤掉鸭脖,成为湖北地区的夜宵首选。
我一开始对小龙虾不太感兴趣,原因是吃起来不太雅观,剥壳实在不方便,钳里的肉更是难吃进嘴,食用难度和螃蟹不相上下,但螃蟹的鲜美与格调却不是小龙虾能比的。表叔从广州回来后,多了个吃夜宵的习惯。他人年轻,闲钱又多,最舍得在吃食上犒劳自己。自从在宜昌吃过一次小龙虾后,他就再不能停,经常是兴致来了,就约我们几个侄儿侄女去吃小龙虾。从小镇到宜昌有60多公里,开车一来一回,光油费就要几十块钱,他吃一次小龙虾的代价委实有点儿大。因为要开车,他还不能喝酒,所以他经常是吃一份打包一份。而自从跟着表叔吃了一次小龙虾之后,我也爱上了它的滋味。
宜昌做小龙虾的大排档,多集中在沿江大道。这条马路贯穿了整座城市,随着长江蜿蜒绵长,像条多情的缎带游弋在青山绿水间。左边是江堤上的滨江公园,右边就是大排档的食铺,这里是夏夜里人气最高的散步地点。夜晚的滨江公园里挤满了人,有散步的老年人,有撒欢的小孩子,有吹江风的小情侣,还有垂钓爱好者。五彩的灯泡从长江大桥的桥梁映照在江面上,乌黑的江水里浮动着层层叠叠的光斑;停在江面上的轮船闪烁着朵朵红光,随着浪涛轻轻起伏;而对岸的磨基山岿然不动,静静伴着这红尘万象。
大排档前面是烟波江景,后面毗邻解放路商圈,有先天位置优势。它们一般上午不开门,过午开始准备食材,下午5点左右开始营业,灯火通明,直到凌晨。下班后搞团建的上班族、聚餐的大学生、逛街的小情侣、凌晨从酒吧出来的年轻人,都愿意在大排档吃一顿香辣可口的小龙虾。
认真说起来,大排档的环境并不好,桌椅全部摆在路边,旁边就是大马路,有尾气,有汽车鸣笛,很是吵闹。宜昌夏季的气温也高,盛夏几乎都是大晴天,天空不见半丝云彩,城市又临水,蒸腾的水蒸气融入热浪,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密封的大蒸笼,就算不动,也是一身的汗。而小龙虾热气腾腾,又麻又辣,坐在大排档吃小龙虾,汗水几乎能让人重洗一遍澡。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愿意坐在路边吃,鲜有人打包。每天从下午五点半开始,顾客陆陆续续到来,到了6点以后,就要坐在店外的小凳子上排队。
湖北人喜欢吃辣的原因,传说和川渝湘黔一样,都是因为湿气太重,需要用辣椒发发汗。坐在空调房里忙碌一天之后,傍晚到江边的大排档吃得面红嘴赤,出一身汗,算是宜昌人特殊的养生方式。大排档主营小龙虾,但并不限于小龙虾,菜品有热有冷,热的是烤鱼、香辣小龙虾、各种烤串,以及家常小炒;冷的有毛豆、花生、香辣田螺、鸭脖、鸭头,能从不同层面满足食客们的需求。当红彤彤的小龙虾被端上桌的时候,马路上的喧嚣、露天环境的炎热、食客们的狂野姿态,都不是问题。小龙虾吃的是麻辣味,大排档的江湖气也够麻辣,这火炉一样的城市总会用汗珠和口水卸下你的防备,优雅和体面,那是享受完麻辣之后的事情。炎炎夏日中,谁不想与三五好友喝着冰啤酒,手拆小龙虾,在麻辣鲜香的袅袅江风中畅谈人生?
我离开宜昌之后,小龙虾也从湖北走出,迈向了五湖四海,以红火的势头席卷全国。在成都,每年提醒我夏天到来的,不是日历,也不是大街小巷的轻薄裙装,而是夜宵店的阿姨下午坐在门口剪小龙虾的场景。在大号澡盆里爬来爬去的小龙虾,从露天桌椅上飘过来的鲜辣香味,以及印着红色大字的小龙虾招牌,都是记忆中的热情,从视觉到嗅觉,从味蕾到大脑,连着一根线,将无数乡愁和回忆尽数点燃。
成都的小龙虾融入了自己的风味,具体表现为花椒更多,红油更多,汤汁更重,有时还会放黄瓜条等配菜,但整体辣度其实是稍逊于宜昌的。在成都,吃完小龙虾,汤汁也不会浪费,店家会在汤里下土豆粉,又弹又滑的土豆粉吸了汤汁,把小龙虾的鲜味也吸进粉里,吃起来十分有味儿。
我自己买小龙虾回家做了两次,那简直是灾难。先要洗,一手拿着牙刷,一手掐着小龙虾,在流动的水流下,用力将小龙虾下腹的甲壳和尾扇洗刷干净,然后丢进干净的盆里,一只、两只、三只……待到几斤小龙虾洗完,手都蜷缩在一起抻不开了。洗完还要剪虾,把带着腮的虾头去掉,然后用剪刀把后腹的甲壳开一道口子,好让小龙虾入味。这一套流程下来就是一两个小时,趴在水槽边的腰都要断了。等到锅里热油烧开,各色调料并小龙虾下锅,一番翻炒煮煨,红亮的麻辣小龙虾端上桌,做菜的人已经累得失去食欲。况且家里做的味道、火候到底没有餐馆专业,小龙虾又去了头,嘬不到虾黄,享用美食的快乐大大降低。如是两番,我再也不自己做了。我对吃喝没有太大的执念,喜欢吃的,碰到了多吃点儿;实在吃不到,也没关系,总还有别的东西可吃。小龙虾吃的是一个热闹,有虾没酒,失了一半趣味;有酒而没有知己好友,还不如没酒。吃小龙虾的条件总也满足不了,时间久了,我也就吃得少了。
暑假回家,和好友相见,我们约在阳光毒辣的宜昌城区见面,一碰头倒先笑了—她变瘦了,腰肢只有细细一把,竟比学生时代还要苗条;我倒胖了,整张脸饱满细嫩,看起来像个营养过剩的女大学生。宜昌也变了,工厂都被迁到高新区,城里车辆还限行,环境比之前好了不少,天空变蓝了,长江变绿了,看起来颇有些山清水秀的灵气。市区马路在维修,走到哪里都是“砰砰砰”的修路声。滨江公园在重建,江边去不了,卖孔明灯的小贩也没了,解放路的店铺换了一批,都在装修,我们的江边兜风计划失败。但也有没变的:天气还是那样闷热,路上好看的女孩还是那样多,小龙虾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这次的小龙虾不是在沿江大道吃的,而是在好友力荐的一处大排档。几年未见,大排档升级了,桌椅摆满整个院坝,大棚上挂了一个硕大的液晶显示屏,上面跳出上菜的桌号。我们去的时候刚六点,棚里已经坐了半满,不是出来改善伙食的一家老小,就是成群的朋友同事,小龙虾一锅一锅地端上来,啤酒整箱整箱地抬到桌旁,棚里的服务员忙得热火朝天,光收银台就设了四五个。棚子最前面的液晶屏下铺了一块红毯,先前我还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在等菜的间隙,有活泼的男士跑了过去,抓起麦克风唱了起来,我才明白,那里原来是个舞台。在带着酒意的歌声中,我们的小龙虾也上来了,红彤彤的虾壳上点缀着香菜叶,浅褐色的汤汁里泡着蒜瓣,没有黄瓜条,没有土豆粉,只有最原始的麻辣小龙虾,戴上手套,捉起一只,熟悉的大料味、辣椒味,混着鲜味一股脑儿在舌尖绽放,让我又馋又怕。灌了一大口绿豆汤后,我才适应这个辣度,每一只虾都藏着饱满的虾黄,每一个甲壳里都满是鲜嫩弹牙的虾肉。先拉开虾头,把虾黄吸掉,再拆解开虾壳,拿着白嫩的虾肉蘸一蘸汤汁,辣味冲鼻,酱香四溢,实在是过瘾。吃两只小龙虾,喝一口冰镇绿豆汤,配上爽口小菜和焦香酥脆的千层饼,简直是神仙般的享受。
我问好友是不是经常来吃。好友说工作太忙,下班回家还要管小孩,这几年她出来吃饭的次数很少。我听了惋惜,好友却笑,说她是等着我回来一起吃呢。
“小龙虾还是要和老朋友一起吃,才有那个味儿。”她感叹。
是呀,那是青春。是舍不得花两块钱坐公交,从学校一直走到解放路,坐在江边的石亭里分吃两根鸭脖的窘迫;也是夏夜的凌晨,下夜班后走进江边大排档,就着小龙虾和啤酒畅所欲言的潇洒。但那青春早就远走了,滚滚江水带着时光一去不复返,留下的只有在红尘里摸爬滚打一圈后的人。好在心还是旧时的心,情还是不减分毫的情,小龙虾还是不变的味儿。这就够了。只要一年能回来一两次,老友聚在一起吃顿小龙虾,金风玉露一相逢,这滋味就能慰藉我独自等待的荒芜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