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斯如何“昏招迭出”？

曲蕃夫

当地时间10月20日下午，在经历了一周的政坛风暴之后，英国首相伊丽莎白·特拉斯走出唐宁街10号首相官邸，面对媒体镜头发表了不到两分钟的讲话，宣布自己将辞去保守党党魁和英国首相一职，结束了一场历时45天的“政坛荒诞剧”，也成为英国历史上“最短命的首相”。

特拉斯是在当天上午会见了代表保守党议会党团的1922委员会主席布雷迪爵士之后做出的辞职决定。随后布雷迪爵士也公布了下一步的安排：保守党将用最快的流程，在10月28日之前选出新一任党魁，并立即接任首相之职。

接下来，根据保守党党章，如果有两人以上参选，那么必须要由全体保守党党员投票选出党魁，就如同今年夏天的流程一样。但是这一次，1922委员会定下了一个相当高的门槛，有意角逐新任党魁的人，必须要获得100名保守党议员的提名，才可以入闸参选。在经过一个周末充满戏剧性的拉票之后，前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和现任下院领袖莫当特均宣布放弃，只有前任财政大臣里希·苏纳克成功越过了门槛。作为唯一符合资格的候选人，苏纳克自动当选为保守党的新党首，并于10月25日觐见查尔斯三世国王，成为新任英国首相。

9月初，刚刚经由党内选举上台的特拉斯面对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溘然长逝。彼时英国的关注焦点，都集中在女王陛下的辞世以及接下来英国的国丧上。女王下葬后，国丧结束，政府恢复正常运转。特拉斯便急不可待地兑现了她在竞选时的承诺，于9月23日由新任财政大臣克沃滕推出了将于明年4月财年开始时正式施行的“迷你预算案”。

这份预算案可以称为是英国近半个世纪以来最大的减税计划。根据方案，英国政府决定废除原定要推行的企业税率由19％升至25％的计划，降低个人所得税起征率一个百分点至19％，废除高收入群体45％的最高税率档，降低国民保险供款比例，降低酒精税和购房印花税，恢复国际旅客的购物退税等等。根据特拉斯政府的预算，总减税额大约为每年450亿英镑（约合人民币3700亿元）。

此外，特拉斯还宣布在两年内为英国家庭能源的单价设定上限，当市场价超过上限时，由政府补足，另外再给每户家庭发放400英镑现金补助，以帮助民众渡过正在席卷整个欧洲的能源涨价危机。根据财政部的测算，仅在未来6个月内，政府为能源提供的补贴就将高达600亿英镑（约合人民币5000亿元）。

特拉斯政府的本意，是希望通过大规模减税，促进英国在新冠疫情冲击后经济的迅速复苏，政府为此设定了未来五年经济年增长率保持在2.5％以上的目标。如果税基和税源能得以扩大，那么450亿英镑的减税额长远来看也可以赚得回来。而且，减税对于大多数深陷在通胀中的英国民众来说，当然也不是一件坏事。不过，尚在“蜜月期”内的特拉斯与她领导的政府，尤其是她的财相克沃滕，远远低估了这次超过千亿英镑的大胆尝试在短期内造成的冲击力度。

“迷你预算案”刚一推出，可怕的股市债市汇市“三崩盘”迅速发生。9月26日，星期一，金融市场刚一开盘，英国30年期国债的利率狂飙两百多个基点，从不到3％一度升至超过5％。而英镑汇率狂跌10％，最低跌到了1比1.03美元，险些平价，创下了英镑和美元这两种货币诞生以来两百多年的纪录。

历任英国政府，尤其是在保守党执政期间，一直高度强调严守财政纪律，非常警惕政府负债率的上升。保守党一直强力攻击之前工党执政时期的“更多负债、更高税收”的恶性循环。自从2010年这一轮执政开始，历经两任首相，大约花了近十年的时间，保守党政府才努力填平了之前工党留下的巨额债务，让英国财政走上了低负债的运行轨道。

但到了2020年，在新冠疫情的猛烈冲击之下，约翰逊政府也不得不选择了放松财政纪律，为国民大笔发放补贴，以避免经济陷入恶性衰退。断续封锁的一年时间里，英国相当多的企业雇员完全不用工作，就可以从政府获得原工资额的八成收入。2020年夏秋短暂的解封中，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餐饮服务业，政府推出了大型的“半价吃饭”行动，在全国参与此计划的餐厅，顾客堂食只需支付账单金额的一半，另一半则由政府补贴。而这一切的花销，自然只能通过大幅举债来填坑。好在当年由于经济运转近乎停滞，国债利率在一年多内一直处在极低的水平，举债成本并不高。英国经济也在去年成功复苏，增长率冠绝七国集团（G7），一举恢复到了疫情前的水平。

10月20日，英国伦敦，英国首相特拉斯在唐宁街发表辞职演讲。图/视觉中国

时间进入2022年，转折再次发生。先是俄乌冲突严重升级，导致能源和大宗商品市场飙涨。从5月份开始，英国出现了食品、汽油和零售品物价的大幅上涨，通胀率在夏天正式冲破了10％。与此同时，大洋彼岸的美联储开始发力进入加息循环，顶着高通胀开始了回收全球美元的过程。这让英国央行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小步加息，以防止英镑汇率像日元一样崩溃。

最先被一次次加息影响到的，就是背负房贷的中产家庭，如果当时签下的是浮动利率的贷款合同，如今每个家庭每个月就要多付出数百英镑的利息。对大多数人而言，减税省下的那点钱根本不够填补这个窟窿。而英国的加息，无疑也推高了政府借债的成本。英国现有的政府债务总额约为2.4万亿英鎊，大约已是英国国内生产总值（GDP）总额的80％。若干次加息之后，当下英国政府每年光是利息成本就逼近1000亿英镑。可以说，此时推出的大规模减税计划，根本就是无源之水。

此项减税计划从酝酿直到最终宣布，都没有经过政府官方的监督机构——预算责任办公室（OBR）的审计监督，因此从一开始，就被媒体和专业人士广泛质疑为填不上的“财政黑洞”。而每当记者问起减税后的财源，已经严重无视财政纪律的特拉斯，却无法准确给出“如何还债”的计划，甚至一度提出了“债务展期，付息不还本”这种会严重伤及英国主权信用的回答。在这种背景下，金融市场毫不意外地很快当头给予了她一记暴击。

作为全欧洲最发达的金融产业中心，英国有大量的公共事业资金都被投放在伦敦的金融市场中，以获得较好的收益率。比如英国的国民和企业养老金项目，大都是“负债驱动型投资”（LDI），需要让长期资产和负债相匹配。虽然养老金本身并不被允许投资杠杆交易，但养老金项目在三四十年内面临的利率和通胀风险，则是通过持有利率互换的合约完成对冲，而这些合约都是有杠杆的。

9月底，面对着来势汹汹的“债汇双杀”的市场巨震，伦敦金融市场的交易员们为了避免合约被清盘，只能通过出售手中的国债资产，追加保证金入市。但是利率飙涨之下，被大幅抛售的国债价格一路狂跌，而这种杠杆交易一般都要在当日收盘前补齐保证金（即T+0交易），所以交易员们只能闭着眼卖，国债卖完就卖股票，直到卖光所有的流动资产。望着手中无法迅速变现的房产和私募股权基金，交易员们也只能无奈地一声长叹，眼睁睁看着对冲基金爆仓。而且，大面积的爆仓，让利率互换市场上的成交利率也不断上升，直至拖垮那些流动性更好的养老金项目。这就是金融市场中最可怕的“流动性死亡螺旋”。

短短三天内，伦敦的利率互换交易就濒临崩溃，大多数的做市商都已离场，一年期利率互换的买卖交易点差上升了一百倍，市场彻底丧失了流动性。9月28日，英国央行被迫出手救市，宣布将投入650亿英镑的资金，分13个工作日买入英国国债，这才勉强稳住了国债市场的价格，让大部分养老金项目的投资不至于跌破平仓线。不过，英国30年期国债的收益率至今依然在4.5％左右徘徊，短期内根本回不到原来2％的健康水平。事后有金融分析人士估算，这次市场巨震，大约有5000亿至6000亿英镑的资金蒸发，相当于每个英国人损失了近10000英镑，而保守党政府原定的减税金额每年才不过450亿，只占这几天损失的不到十分之一。

不难看出，英国的财政状况以及英国总体的国民经济运转，都是与金融市场高度绑定的。英国政府不像美国一样，可以依靠美元国际货币的地位，通过量化宽松增加负债，再通过升息回收一波美元，拉高汇率由全世界买单。英国也不像欧元区国家一样，每个国家花多少钱借多少债的财政政策归自己决定，而欧元利率这种货币政策却由欧洲央行统一决定。所以英国既学不了美国，让世界帮忙还债，也学不了希腊，让其他国家如德国帮忙还债。英国政府时刻都要面临财政纪律的高度约束，否则，一切有关英镑的市场就要承担高度的风险。

经历了如此失败的“与金融市场的一波对赌”，可想而知，进入10月之后，特拉斯政府的信用已经几近破产。然而特拉斯本人在气氛已经高度紧张的保守党年会上，仍然试图为自己的政策辩解，认为市场的反应“过度”，仅仅将受到民粹攻击最猛烈的给高收入群体将最高档税率调低至40％的政策收回。不过，单此一项政策的调整，所涉税额只占450亿总减税额的5％不到，市场对此反应平淡，国债利率持续居高不下。此时，特拉斯已经错过了与近乎全员愤怒的英国民众和解的机会，民调支持率一路狂跌到不足20％，不支持率却超过70％。连带着，保守党的民调支持率也一路走低，如果此时举行大选，保守党必将遭遇历史性惨败。

很快，不想被这位玩砸了的首相所连累的保守党议员们行动了起来，开始“逼宫”特拉斯，希望她能负起领导责任，公开认错下台，挽救民意的危局。已经注定输掉棋局的特拉斯，选择了断臂求生这最后的一招。10月14日，她将正在美国纽约参加国际会议的财政大臣克沃滕紧急召回伦敦，从机场直接拉到首相府，随后匆匆宣布解除克沃滕的财政大臣职务。心灰意冷的克沃滕则很快公开了自己给首相的回复信函，连一点面子也没留，直言不讳自己并不愿意辞职，而是被迫的牺牲品。而新闻发布会上的特拉斯则完全没办法回答，为什么明明预算案是她和财政大臣一起商议的，最后却只把财政大臣一个人拉出来“顶雷”。

此时，彻底众叛亲离的特拉斯已经近乎丢掉了保守党内中高层的全部支持，没有任何一位有实力和能力的高层愿意登上这艘注定要沉的船来接任财政大臣。无奈之下，她只能找到两次竞争党魁失败、此时早已过气的前任外交大臣亨特来填补财相的职缺。而众所周知，亨特既不是特拉斯的盟友，也根本就不支持特拉斯的政策。亨特上任后，马上宣布废除了特拉斯此前几乎所有的减税计划，而特拉斯本人在10月18日、也就是又一个周一来临时根本就没回到伦敦上班，而是留在了首相的乡间别墅里。毫不意外，躲起来不敢接受质询的特拉斯遭到了议会里近乎所有人的嘲笑。10月20日，内政大臣布瑞弗曼的辞职近乎于公开示威。一天后，特拉斯的这一场昏招迭出的棋局，终于在试图多次悔棋但依然失败之后，耻辱收官。

回溯這一场注定会写入英国政坛史册的“荒诞剧”，伊顿出身、拥有剑桥大学经济史博士学位和全球顶级投行从业经验的财政大臣克沃滕，究竟为何会彻底误判市场的反应，至今仍是个待解谜团。而特拉斯不顾现状对于推行右翼经济政策的偏执，严重无视财政纪律，则是这一场风波的始作俑者，也彻底透支了她本人甚至保守党的民意支持率。当特拉斯主导的这一波政坛闹剧散场时，英国除了在金融市场上巨亏，留下了一批失去养老金的工薪族之外，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今年夏天约翰逊同样遭“逼宫”辞任首相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