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山之阳你我在此
——关于李专的《崇山之阳》
2022-11-07◆郭彧
◆郭 彧
读完李专的《崇山之阳》后,我不禁拍案叫绝:《崇山之阳》不仅是了解崇阳县历史和现实的一部专书,更是彰显作者笔力之雄、艺术之深的文化散文代表作。
一、知识丰富,考证严密
读《崇山之阳》,我首先惊叹于作者对崇阳历史了解之深,知识积累之厚。说来惭愧,我本身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崇阳人,但对于家乡名人的了解却是在读了此书后才变得全面起来。我当然知道张乖崖,然而却不知崇阳这片土地上还走出过这么多的名宦——欧阳修的叔父欧阳晔,包公的贤孙包永年,冯友兰的父亲冯台异,夏明翰的父亲夏绍范。我曾了解过刘景韶、傅燮鼎,但不知崇阳还生长过严士贞、胡定、吴楚材、蒙正发以及王守贞、汪文明两大家族,他们亭亭岳岳,文采风流,照耀过历史的天空。
在这背后,显然要付出大量的调查之力、考证之功。书中提及历史人物,举重若轻,看似淡淡几处闲笔,却将其生平、成就刻画得无一不至。如谈欧阳晔时,介绍“他是吉州永丰(今江西吉安永丰县)人,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进士,并且与他的哥哥欧阳观同登进士甲科。首授监兴国酒税,后迁崇阳知县。离开崇阳后,历任鄂州(今武昌)推事、随州推事,最后官至兵部郎中”。似乎简单,但在行家看来,能将其与崇阳的关系择出并梳理至此,背后实有万卷之功。
在这部《崇山之阳》中,李专经常是一言不合就引用。写张乖崖治理崇阳之政绩,引宋元丰年间知县王谹在《乖崖祠记》之言:“太平兴国中,尝宰崇阳,盖风流善政,遗之至今,虽三尺童子能传。”写欧阳修对欧阳晔的感情,引欧阳修《祭叔父文》:“孩童孤艰,哺养提挈。昊天之报,于义何阙?惟其报者,庶几大节。”金绵祖建县衙之事,直接引清同治《崇阳县志》云:“县之有治,国体之尊。官师之肃、政令之出、教化之行、防御之寄,俱视乎此。公署之重,并于城池有以也。”写道光时期知县金云门,则引叙事长歌《钟九闹漕》:“时届秋冬两相交,折爷要往别县调,又是金官来圆印,内洲人氏见识高,断事如神不差毫。”“金老太爷到县来,光棍痞子不上街,捏罪栽赃都不敢,无头冤案治得开,千方百计巧安排。”
引用的内容有雅有俗,有正有奇,但都能围绕自己要描写的对象进行,无一字一句无来历,读者对此自然心悦诚服,服其资料之密,考证之勤。崇阳的历史,在此得到了不经意的确证。李专的散文,也在此基础上成为了一种特别的文化散文——在真诚随意的写作中,灌注了大量的知识和切实的观点,使得散文的阅读既成为审美的享受,又是知识的获取,散文因此落实了作者对文化的关注,对历史的回眸,具备了沉甸甸的分量。
二、情韵深远,回味悠长
知识密集、考证丰富可以为文章增色,但散文的底色依然是情感和韵味。在我看来,《崇山之阳》依然体现着李专散文的特征:文字中有着个体情感的自在流畅,其情感的多重书写呈现出悠然自得、自适其适的性情,深沉跌宕的情感蕴藉于所叙述事物中,自有一种含蓄婉转的风韵之美。简言之,便是情韵深远,回味悠长。
“情韵”一词,历史上最早是用于评论肖像画之美,如南朝齐谢赫在《古画品录》中评价戴逵之画曰:“情韵连绵,风趣巧拔,善图贤圣,百工所范。荀卫已后,实为领袖,及乎子颙,能继其美。”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亦用“情韵”评价袁宏之赋。直接将“情韵”作为一种独立的审美范畴进行理论阐释的,则是清末学者林纾。他在《春觉斋论文》中专设《情韵》一则,认为“情韵”为绵远之情,意味深长,明朗而不轻率,飘远而不空虚,若即若离而无有牵强之处。其情“不在快人而在动人”,不是如飘风急雨、寒气肃杀那种力度有余而蕴藉不足的类型。
李专的散文,显然也有此凝远悠然的风范。在《青山绿水一钓翁》中,他描述谭登元的形象是“游够了远山远水,回到家里闭门不出,研史论史。长年足迹不到城市,或一竿垂钓门前溪水,或携杖行走县内山岩之间。青山间的绿水是佳山胜水,崇阳多的是佳山胜水。崇阳八景有一半是佳山胜水,比如:桃源春霁、瀛潭秋月、壶头雪浪、中洲返照。谭登元最爱的还是青山绿水间的垂钓,只要风和日丽,必定垂钓于溪畔。青山绿水间的钓翁形象,已成为钓翁故里长久的风景。向他求学的学子,手捧书卷,跟着他来到溪畔,他就在那里传经布道、讲学穷理”。这样的语言,是记述,也是想象,作者怀思古人,真可谓是“心凝形释,万化冥合”,似乎在风景中见到了前人的身影,沉醉其间,陶然忘我。
情韵之佳,在于耐人咀嚼,意味无穷。如严沧浪《诗话》所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崇山之阳》中,我最喜欢这一段描写:“傅燮鼎有一首《山村》小诗,诗风冲淡,诗味醇厚,语言自然平实,意境清新雅逸,有陶渊明、韦应物的风致:‘蒙密松阴日未斜,旋闻犬吠得人家。西风满路堕如雪,无数山村茶子花。’”恍若一杯白水,却是意味无穷,回味悠长。确实,笔墨乃性情之事,什么样的人出什么样的作品,文章有情韵,在于其人富情韵,这大概是不会错的。
三、眼光独到、思接今古
崇阳是一片风景优美的土地,然而,“山以贤称,境缘人胜”。真正能令崇阳名扬天下的,是这篇热土上的热诚之人。所以《崇山之阳》中,大量的篇幅还是落在崇阳古今的风流人物身上。正是在对人描写的基础上,《崇山之阳》成为了一本连接崇阳古今的书。套用书中的一句话,我觉得,《崇山之阳》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把崇阳县的物质和非物质瑰宝都激活,把崇阳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串起来。
试看《米戏官前跪一片》。米戏官,乃米应生,是京剧的创始人之一,当年“四大徽班”中春台班的台柱子,以擅长演关公戏闻名。《米戏官前跪一片》,其实写的是其三跪:当年首演关公戏时,抖脸变色,神情逼真,观众如见关羽在世,跪了一大片,这是一跪;米应生回乡授徒十四载,于53岁不幸去世,徒子徒孙身穿孝服,白茫茫一片,跪满了村旁的大场子,这是二跪;北京梨园行的艺人,在崇阳村野间见到米应生的故居和雕像,因震撼而下跪,这是三跪。而就是在这样的跪拜中,一条线索由模糊变得清晰,那是京剧艺术的发生、震撼、传递、继承。这种艺术的传承,当然当得起这一庄重的跪拜礼。
再如《大市村的大事情》和《崇阳知县》两篇,连起来读,颇有韵味。一篇写的是大市村的村支书程桔,一篇写的是崇阳历任知名知县。虽然社会形态不同,官职也有大小之别、古今之异,但前人和今人的某些旨趣、向往,似乎也有一条线索勾连。张乖崖大搞建设,建堰坝,修亭台,而程桔固河堤,建道路,推动农田整改,引进淡水龙虾养殖项目。陈仲微吃在公署睡在公署,程桔所住的房子居然也是一座老宅。金云门助学助考,以“完人”自勉,程桔放弃广州阿里巴巴国际站的高薪工作,搭建党员群众服务中心、医疗室、图书室、消防站、文化广场,一应俱全……书中程桔老屋前的一幅对联,异常应景:“美景良辰喜见天时初转泰,光风霁月幸逢人事又重新。”古人早已作古,但他们的精神却可流传,仿如弦歌不辍,恰似爝火不息。
这里面当然有着敏锐的眼光、深入的思考,恰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言:“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正是在这样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眼光和思路中,《崇山之阳》具备了打通古今的深厚意蕴。
何谓崇阳,崇者,高山也,阳者,山南水北为阳,崇阳一词最直接、最朴素的含义,其实就是高山之南。那么,高山之南有什么?是道里辽远,不可方思,还是风光满眼,可赞可叹。在我看来,当然是后者。李专在《序言》中说:“我所有的努力,只为追求一个目标,写一本几十年后还偶尔有几个人看的书。”我想,这个目标他早已达到,这本书不但将成为崇阳人的案头读物,还必将成为许多读书人的案头爱物。因为在《崇山之南》这片用笔墨构筑的高山之南,古与今、历史与现实,碰撞成了一个独立、自在而又瑰丽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张乖崖在此,欧阳晔在此,黄庭坚在此,王世杰在此,读者在此,作者在此,灵魂的火花在此交流、迸射,于是一刹那也就会凝固成永恒。
注释:
[1]谢赫:《古画品录》,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15页。
[2]周振甫:《文心雕龙选译》,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