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精神重构
——读谢伦散文集《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
2022-11-07高晓晖
◆高晓晖
读谢伦散文集《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我能强烈地感受到谢伦在“寻根”(回望故乡、找寻故乡)意义上的义不容辞。这种义不容辞,表现在写作动因上,是对精神原乡的找寻与自我身份的自觉确认。在写作内容上,是对童年记忆的追溯与对迷失在时间深处的故乡的重述。在美学趣味上,表现出浪漫精神与悲悯情怀相交融的“乡愁”美学特征。
一、找寻与确认
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言中提出“乡土文学”概念,曾深刻地揭示了乡土文学创作的动因。虽然时代在不断变化,历史在不断演进,但中国作家进入乡土写作的动因,依然还在延续。从本质上说,“寻根”正是动因之一种,正如鲁迅当年所说的“侨寓”。“乡土文学”的作者,在未开手写乡土文学之前,他却已被故乡所放逐,生活驱逐他到异地去了。作家有了“侨寓”的经历,即与作为生身之地的故乡有了一段空间和时间的距离之后,故乡随时间的流逝,自然有物是人非也物非人非的情形在不断发生,与此同时,处于“侨寓”状态的作家也在发生是我非我的不断变化。于是,在经过一定的时间段之后,作家猛然会产生“寻根”的内在冲动,以此来完成自我身份的再确认,从而抗拒时间对自我的异化。谢伦在序文《回望的疼痛》中说:“故土是我生命的底色,只有在不断地回望中,我的内心才会安宁。”读谢伦的散文,的确是能感受到他有一种故乡在时间的流逝中渐行渐远的焦虑,他害怕自己失去故乡,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为了缓解内心的焦虑,为了消解失去故乡的恐惧,以获得内心的安宁,谢伦通过回望的方式,抢救已经迷失在时间烟尘中的故乡,他想用文字留住那个他童年记忆中的故乡。他说:“我有一个野心,就是想在如今暴富的世界里,去留住我们从前的那些日子,留住从前与村庄、与生灵、与庙宇河流的一些情感,让那些消逝的事物尽可能在我的文字中得以复活、回归,以另一种面目得以呈现,并尽可能地折射出那个年代的社会样貌和历史的变迁来,哪怕是虚妄。”很显然,谢伦对于处于时间快速湮没之中的故乡,他有“抢救”的义不容辞,却缺乏足够的自信。因为相对于过往故乡的流逝,他所能“抢救”的也只是“只言片语”。不过,仅有这“只言片语”,于谢伦来说,已经足以心安,他可以借此自我安慰,并可以借此自我确认。通过对曾经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上的“蚂蚁似的”却又“如同我的骨血亲人”般的村民的记述,通过对那些河流、山冈、草木、村庄、寺庙的记述,确认“我的故乡又分明还在那里”。对过往人事物象的回望、追溯、重述,成为谢伦由“失乐园”到“复乐园”的重要桥梁。正是在追溯与重述的过程中,“失去故乡”的焦虑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抚慰,从而增添了内心的安宁感。而这种安宁,其实是身份得到再次确认后的心灵满足感。
二、追溯与重述
谢伦说:“《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这本集子既是一本写故乡的书,也是一本悲天悯人的书,或者说是一个心怀梦想的人,对已逝田园的点滴追忆,说是祭奠也行,其中有看得见的,更有看不见的。”这本写故乡的书,大部分的内容是谢伦童年记忆的追溯,是对童年生活场的回望。事实上,这是谢伦对故乡风物的一种重述。童年不再,童年记忆的生活场也并不那么确切。但记忆依然是一种梦幻般的存在。整体而言,谢伦对梦幻般的童年记忆的回溯,用的是散点透视法,在滚河与鹦鹉水交汇冲击的河套上,有一个叫个家湾的村庄,以及与此相邻的村庄,是故事发生的舞台。那些记忆中的故事,也好像是一些在云雾缭绕中的山峰,若隐若现。具体到不同的篇什,则各有风采。有的侧重记事,比如《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其中,靠在大枣树上打盹的爷爷,让人印象深刻。“我”翻开爷爷的衣领,捉到了各种各样的虫子,也把从田边地头捉到的虫子偷偷往爷爷的脖子里放。童年“劣迹”折射的是爷爷生命的卑微和卑微中的温情。写人的篇什相对较多,比如《我的村庄》写到铁匠孙五、做豆腐的阎老西儿、猪精党三炮、瓜老板纪盛魁、打油佬孙为民等,用的是小说笔法,人物个个栩栩如生。人生悲剧喜剧,格外令人动容。《村里的树》写的是谢伦对物的领悟。树的故事,也成了村庄故事的一部分。其实,树的命运总是与一些人的命运相互关联。
《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中,谢伦对儿时记忆的还原更多的是想象性的重塑。所谓想象性重塑,是作家以既有的儿时记忆作依据,以作家成年后的生活积累作参照,用想象的方式对往昔的生活图景进行文本再现。这是记忆在想象的修饰下进行重述或者再造。有时候,想象的情景较记忆更加真切可感。如《童谣》中关于“皇村”的记忆,虽然“那时间我只六七岁”,可是“我”记住了私塾先生年年岁尾给自家门窗写春联:“十万重南来高山,三百里西流滚河。”横额是“虎踞龙盘”。写高山脚下是皇村的高山,联想到刘三姐的山歌“隔山唱歌山对应,隔水唱歌水回声”。“只是那高山的山峰并不高,有更高的山在它的身后面,若是在秋后的明净天气,肉眼能看得见那遥远的一峰接一峰的蓝。”儿时的记忆,或许能还原明净天幕下那“一峰接一峰的蓝”,但私塾先生的对联,刘三姐的歌,显然靠记忆是很难还原的,因为这些楹联、歌词对孩童来说,是深奥的知识,远不如那“一峰接一峰的蓝”让人兴奋,让人记忆深刻。还原这些知识性的场景,只能靠想象来补充。还有像到吴家店赶集的风俗:“村里男女平素都淳厚含蓄,人多的场面即便是夫妻也不表现得亲昵,赶集过河时则可以手拉手视为正当。当然也有开玩笑趁机捏捏女人手,或抠抠女人的手板心的,必遭笑骂:‘你呀个挨千刀的!’声音又黄莺出谷般脆生生的好听。”这种成年人才懂的风情,显然不是六七岁稚童所能在意的,但对一地风情的重述,转化为儿时的记忆,却也并不突兀失真。为整体还原的需要,这种重述中作出的想象性补充,使文章平添了丰满和厚重的意味。而以儿童视角带来的“未知”,比如对自然世界的“未知”,对成人世界的“未知”,却又给读者留下更多想象和回味的空间。比如《大水》中关于滚河发大水的描述,细腻可感,完全是身临其境的感觉,因为那是“我”趴在土台子上“亲眼所见”。可是,谢伦却说:“时间过好久了,我仍在狐疑,那一天我到底去了河边没有?几时从土台子上走下来的?都没一点儿印象了。”这里在肯定之后的否定,使想象性重述的特点更加强化了。《桃花林》写特殊时代一对青年老师的恋爱悲剧,在孩童眼里的老师,那么文文静静,那么可亲可爱。可是,老师终究是跳进了滚河。关于老师的跳河,还生出了许多谣传。“那时的我们都还不太懂事,对这些谣传也不辨哪是哪非。……舀舀说你们都也别争了,他竟然也学起了村人喊魂儿的样子,对着空旷的河谷喊我们的老师你在哪里你回来吧!河也跟着喊:你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那时候我们没谁会相信老师真的会死,谁也不明白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们都怕死。”孩童对老师的死因是“未知”的,对死亡也是“未知”的,但学生对老师那种深挚的感情却在“喊魂”的模仿中传达出来,作家的悲悯和控诉,也通过孩童的“喊魂”传递出来了,给人心灵以深痛的撞击。
关于记忆的重述,谢伦讲究以时间轴或空间轴构建叙述框架。《乡之味》的叙事,遵循的是时间逻辑。一年四季,童年的滋味五味杂陈,丰富而绵长。村里多果树,儿时偷摘秋果的记忆,生趣盎然:“秋天里正是我们大显身手、爬树偷摘果子的好时候。也有被逮住过,揪过耳朵,揍过屁股,但小娃子记吃不记打,屁股疼忘了,嘴巴甜却时时想起。”谢伦写“乡之味”,中心词还是“乡土”,从滋味的确认中还原家乡的过往。所以,谢伦说:“记忆的滋味其实也就是一切事物废墟上的回忆,是一种窖藏在岁月深处的、顽固而久远的——家乡的滋味!”《村后面》则遵循的空间逻辑,山转水绕,人随景出,记忆的舞台上演的是一出出人间话剧。写到高冈,说书匠陈半仙儿、捉鳖人贺豁嘴儿和他的疯姑娘成了高冈上的主角。陈半仙儿会拉二胡,疯姑娘会唱歌。陈半仙儿被吊了三天三夜,疯姑娘也在盘石碾上唱了三天三夜,“如一只被刺透了胸膛的荆棘鸟,直唱到她心血耗尽,气绝身亡”。女儿死了,贺豁嘴儿却突然唱起歌来,只是他的歌声不如女儿那么动听,鬼哭狼嚎一般。发生在高冈上的这出人间悲剧自然也是时代悲剧,但谢伦并没有止步于时代批判,却把自然的神秘力量与人的命运勾连起来,使悲剧的内蕴更加丰富饱满。
三、浪漫与悲悯
谢伦的散文,叙述平实静稳而又不失机趣,呈现出浪漫主义的精神气象,彰显出较为鲜明的美学辨识度。从谢伦散文的主旨上看,应属于现实主义散文,有对时代氛围的现实摹写,有对人性善的礼赞,也有对人性恶的揭露。比如看瓜人纪驼子因为集体看瓜较真得罪了村里,“他家就总要遭受一些不明不白的阴损报复”,可纪驼子并没因此改变初衷。纪驼子后来患上了“自说症”,上演了一出善的悲剧。再比如,阎国才为找地契,毁掉了祖祖辈辈保护下来的乌桕树,最终遭到了报应,就是对人性恶的鞭挞。但从精神气象上,则更见浓郁的浪漫气息。这与谢伦散文多用童年视角有关。童年眼中的世界,本质上是天真浪漫的,富于玄想,充满着神秘的想象。比如爷爷死后,我和小伙伴依然“多次看到过我爷爷坐在大枣树下打盹,看到过那些旋风在他身上旋来旋去。”再就是谢伦的散文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故乡的眷念,充满着人世的悲悯。《火车开往哪里去》写出嫁的大姐生活艰难,写母亲对大姐的牵挂,忧郁的感情却被“我”看火车的热望暖化,获得了一种哀而不伤的审美效果。《田角湾窑场》从窑场的盛衰看到时代的进步,但谢伦并没有为窑场的机械化而欢欣鼓舞,反而对张窑匠走向穷途末路投去悲悯的一瞥。张窑匠最终上吊自杀了,谢伦写道:“也许这就是生活或者生命的本质吧,就如那些被他烧成了砖瓦的无数泥沙,多少年后,又变回到泥沙,沉入虾子滩的河流之中。”谢伦对生命本质的认知,进入了一种超然和达观的境界。
相对于现实的乡土,记忆的乡土已然变为“废墟”。“废墟”是谢伦自序《回望的疼痛》中的一个词,指老破的村庄。谢伦的散文,可以视为一种“废墟”上的精神重构。谢伦在《大沙河》结尾有这样一段话:“工艺美术厂不在了,它与大沙河一起成了我人生旅程中的一个废弃的站点。当然,当我从‘站点’的旁边经过时,仍然会感到有些许温暖。”不论是“废墟”还是“废弃的站点”,谢伦的重述,不仅是为了给消逝的过往留下时代的影像,更为了从过往的人事物象中发掘出一些可资传承的精神密码。再者,重述的过程,也是谢伦对生命历程的一次自我确认,并在确认中获取精神的慰藉,获取内心的安宁,获取前行的力量。因为“乡土,这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心灵之境和精神家园,在痛苦和忧伤时,它始终会缭绕于心给人以慰藉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