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走出小巷三爿店

2022-11-07叶正亭

苏州杂志 2022年4期
关键词:米店粮票菜场

叶正亭

我家住在小巷深处,整条小巷无一爿店。走出小巷便是街,街很长,一条长街还有两个名,以我家住的小巷为界,北向为中街路,南向为清嘉坊。这“清嘉坊”可是有点出处,晋代陆机《吴趋行》中有“风土清且嘉”的诗意。清顾禄写过一本书,就叫《清嘉录》。可惜,这半条街的街名“文革”中被取消了,一条长街就一个名了——中街路。在这条很长的街上,也很少有店,数得清就那么几爿店。

糖果店

店很少,规模也都很小,用现在语言来说,叫“苍蝇店”。一家小小糖果店,店里有两组柜台,一组柜台放着两排不一样的展示器,前排是柜面,放十几只方木盒,上面有玻璃盖,类似于苏州人家春节要用的“九支盘”,每个木盒里放一种食品,基本是饼头饼脑,有杏仁酥、袜底酥、麻团、铰链棒(有白糖裹着)、鸡球饼干、苏打饼干,还有一种小饼,叫“雪饼”,有点类似如今的“旺旺雪饼”,也许现在的旺旺雪饼也是受到从前雪饼的启发吧!雪饼2分钱一片,一两粮票可以买四片。从前买糕饼都要用粮票的,而粮票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粮票首先是要用来买米啊!因此,从前买饼干,都是买一两、二两的。苏州有家饼干厂,生产“鸡球”饼干,商标图案挺大气,一只大公鸡站在地球之巅,引吭啼鸣呢!故名:鸡球,想想挺有趣。

十几只方木盒算是糕饼专柜。后面是一崭齐、十来只长方形玻璃瓶,都斜着放,为的是最大限度地展示方瓶中的“美味小吃”,都有些啥呢?有散装的五香山楂、九制陈皮、三结橄榄、白糖杨梅干、西瓜子、粽子糖、咸味糖。还有盒装的奶油话梅、桉叶糖等等。我不知道这些茶食都是谁来买,给谁享用的,好像生意挺不错,经常看到小店在进货,在补货。我想来买茶食的大多是有钱人家吧!苏州的小巷深处,居住着不少有身份、有地位、有家底的人家,这些人家出来的孩子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而对于一般家庭来说,到糖果店买一盒话梅,或是买两只杏仁酥,那一定是家里有人生病了。我第一次吃到粽子糖,就是母亲让我喝咳嗽药水,是“过药甜嘴”的。

我等“人家”的孩子,偶尔也会光顾糖果店,那多半是为了还人情。同学交往,平时吃过别人给的零食,你总得还呀,有来无往非礼也!糖果店里最便宜的零食有两种,一种叫作盐津枣,小长棍条,切成小丁。有个很恶俗的名字叫“老虫(鼠)屎”。名字不雅,味道好。是陈皮、甘草的合成品、复合味。关键是它便宜,而且粒小、粒多,方便大家来一点。二分钱一个小小三角包,打开有几十粒呢,每人取三四粒,可以有五六个同学分享,真是灵格!还有一种叫“梅饼”,也是差不多的原料,只是成片状,一分钱买两片,一群同学围着,怎么分?所以大家还是更喜欢“老虫(鼠)屎”。

糖果店里还有部电话,店门口很庄严地挂了块木牌牌,上书“公用电话”四字。那时候,电话号码是三位数,接电话方式有两种,一种叫“传呼电话”,就是接电话的人记录电话内容,通常只能一句话,记在一种专用的小纸片上。接电话人,通常是店里的老阿姨,把这张纸片送到受话人家,要付人民币四分。还有一种叫“回电”。老阿姨送上门一片纸,上面只有两个字,是“回电”和一个电话号码。接到这片纸,家里得派出一人,跟着老阿姨一溜小跑到店里,然后拨通对方电话号码,就可以通话了,通话限三分钟。打一个电话也要四分钱,老阿姨跑来叫,也要四分钱,叫“脚步钿”。这样,完成一个“回电”,要支付人民币八分钱的。

米店

老底子的苏州,米店还是比较多的,方便百姓生活,上点年纪的苏州人一定还记得有家“57粮店”,“文革”中出足风头,全国典型,店主任有腿疾,拄根拐杖。我家住在小巷深处,出门西行,走出小巷是灯花桥,走过小桥便是吴趋坊。有家米店就在吴趋坊,那时候米店都编了号,但老百姓还是习惯称“吴趋坊米店”。吴趋坊,多美好的街名!那是宋前六十古坊之一。旧时,古城最热闹的街道,也是唐伯虎出生地。农历四月十四“轧神仙”,我小时候轧神仙就在吴趋坊,从前的七月半等庙会活动,也都在吴趋坊。

米店都很正规,营业员都像国家工作人员似的,一脸严肃。从前,每家每户都有一个旧衣服改的“量米袋”,我去买米时,母亲就把这个布袋交给我。很长的岁月,大米总归是一角四分一斤,当然要粮票。走进由大户人家改造成的米店,先在高高柜台上交钱和粮票,换得一根竹片做的“筹”。穿过一个蟹眼天井,里屋便是粮库。有两个铅皮敲制的斗,上面有自动装置,手柄一拉,那称好了的大米就顺着铁皮斗下的管道,哗哗流进米袋。布袋稍长,要团起来,打个结,肩膀上一掮,就兴冲冲回家了。母亲正等米下锅。

我们国家经济困难时期,粮票也不全然供应大米的,一个成人每月28 斤粮票,25 斤供应米,其余3 斤是供应山芋干或是麦片的。山芋干很讨厌,有股霉味,回家洗了煮,还是很难吃,难吃也得吃,是主粮。麦片好一点,混在大米中,不难吃。苏州是福地,25 斤供应大米。上海就只有籼米,烧出饭来不成团,不好吃,苏州人不习惯。

米店也供应水面和馄饨皮子。馄饨皮子比较紧张,要隔夜去米店预约。

小菜场

母亲常说,到菜场就像上战场。

我小时候,每逢放了寒假,就有机会跟着母亲上菜场。

物资供应紧张年代,买什么都要凭票,可以称是“票证”年代。春节前十天,政府就公布了“备用券”与副食品的对应表。有好事者,用钢板刻出来,油印成一张张小传单。大家都要去觅这片纸,回家对应着,第二天上菜场就知道该带什么券。准确地说,就是明白要带几号备用券了。

清晨五点,天还是黑的,路灯还昏黄地亮着,母亲轻轻唤醒我,带上一串破篮头,飞奔去菜场。我们去的是个室内菜场,在室内地上摆上篮子,排起长队,就免了寒风冻人。过年,第一紧张是黄豆芽,黄豆芽过年称为“如意菜”,苏州人的餐桌上一定要有它。母亲在豆制品摊前放个篮子,让我在旁边站着。她呢,又在肉摊前摆个篮,还要水产品摊上摆上一个。篮头不够用了,就在附近捡块砖,排在队伍里,也能算占个位。母亲让我负责两个摊位的篮头,我就得两边跑,一会儿跑这儿看看,和排在前后的人打声招呼,一会儿又跑到那个转转,不能让篮头被人踢掉。

小菜场运货都用黄鱼车,基本上是六点左右到达菜场。黄豆芽一天只到一车,尽管黄鱼车车厢用芦席围起,量不少,但终究还是僧多粥少,排到我,没了,很沮丧的,只能明天再来排,卖菜阿姨说,明日请早。过年,家家还要觅一条鱼,备用券中的某一号,就称“鱼票”。菜场每天到的鱼,品种不一,大小不一。轮到你,可随意选,但往往找不到理想之鱼,只能放弃,明日请早。肉摊上玄机重重,就是想排队买到用票少的品种,比如猪肚、猪肠、猪爪,还有猪颈肉、猪夹肝等。就特别紧张,要特别早起去排队,排在队伍前五位才行。

紧俏品种还会开后门,有一次我看到有猪爪,母亲关照我,能买到猪爪最好。轮到我,我看到猪爪了,可卖肉师傅说,有预订。我说,那我也预订,明天再来排队可以吗?卖肉者有点油,他对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摸出一包烟,油腻腻的手抽出一支,点燃一支,猛吸一口,吐出一串烟圈。我当时不懂,现在回想,可能让我送他烟吧。

母亲在菜场里总是小跑,她同时关注四五个摊位,还要关心我所在两条队伍。那一次,我随母亲跑菜场,天上飘着雪花,屋檐上挂起了冰凌,菜场虽说室内,但四面门窗洞开,寒风肆虐,只往里灌,我冷得一阵阵发抖,但见我母亲头上还冒着汗,她是紧张、着急,消耗的是生命。

那时候的人容易老、寿命短。小时候没什么吃,营养不良。中年时压力大,生命之弦总是绷紧,生活重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白发、皱纹早早爬上了头、爬上了脸。

买菜紧张,也得偷闲。买好菜,人早已是饥寒交迫,母亲会带我走进一家小小饮食店,那小屋里热气腾腾,温暖如春。主营的汤团在一个大大的铁锅里上下翻腾。顾客盈门,都是买菜的。吃点心也要排队。小店只有一张方桌,四条长凳,很多人都是站着吃的,母亲不准,一定要等到座位,有时就抢到一个长凳的边角,只能搭半爿屁股。小方桌很破旧,却很干净,每天打烊用碱水洗的。母亲买了一碗汤团,两个是肉馅,两个豆沙。豆沙馅最便宜,二分钱一个,肉馅汤团七分钱两个。我和母亲每个人一把小勺,在一个大碗里吃。每人两个。滚圆形的是豆沙馅,有个尖尖角的是鲜肉馅。我几乎没搭出什么味,一口一个,全吞下肚了。最渴望那碗汤,滚烫滚烫,喝一口,驱散满腹寒气。我渴、我冷,一口气又把那碗汤给喝了。母亲起身,又去要了半碗热汤,让我喝,暖身。

归家,明天还来。

猜你喜欢

米店粮票菜场
父亲
米店三问
菜场
高米店北B1
粮票
粮票:承载着多少人的记忆
微妙地共舞
微妙地共舞
热闹的菜场
丰裕米店那杆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