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笔记中的书帖收藏者和学术对话
2022-11-06许净瞳
许净瞳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笔记是一种载录史料、学术研究等多种文献的文体,宋代士人可以在其中自由书写自己的思想和研究,甚至与其他研究者进行对话。在这一千余部宋代笔记文献中,有80余部间杂记录了关于书帖的研究和对话资料,这些展示宋人书学思维火花的文献甚少为人关注,仅有王月彤《谈宋代笔记〈春渚纪闻〉中的书法现象》、张自然《宋人笔记所载苏轼书事论略》等数篇研究成果,尚有大量文献颇富价值,亟待研究。
一、宋代笔记中书帖收藏者的类型
收藏是极需耐心且能反映收藏者品味和趣好的雅事。宋代士人的书贴收藏内容丰富并具有一定的实用特质,根据不同收藏目的可分为三类:典藏型、临习型及研究型。
典藏型收藏者主要是为了喜好而收藏书帖,其目的大多是通过审美鉴赏丰富文化生活,提升生活品质。宋代笔记中记录了大量的典藏型收藏者,他们收藏的书帖常常被人借阅,他们的姓名、交游和书帖的相关信息便也借着同好者的研究留存于其中了。如王明清《挥麈后录》云:“明清去夏,扫松山阴,郡斋中见王成之信所刊其宝藏颜鲁公墨帖”,又如张邦基《墨庄漫录》云:“润州苏氏家书画甚多”,二书记录了两个收藏者王成之与未具名字的润州苏氏。王成之与陆游、楼钅月交游,有诗文唱酬留存,而他与王明清的交往少见于文献,亦未见唱酬赠答之作,各类文献中较少此人的学习生活信息。王成之收藏并刊刻颜真卿书帖的事迹借王明清的笔记才得以存世。而润州苏氏信息更少,非张邦基著录其家所藏之书帖精品,则世人难晓偏居镇江的苏氏家族曾经有过如此丰厚的书法作品典藏。典藏型收藏者及其所藏往往仰赖研究者的著录,后人才得以在书册中偶尔一瞥其身影,略略了解其行迹。如张世南在《游宦纪闻》卷十《黄秘书长睿父》条中历数宋代喜爱、收藏杨凝式书法作品的典藏者:“黄诏之父、吏部郎荣辑、文潞公、从事郎苏太宁、湖州前殿中侍御史刘寿、洛阳故职方郎李氏”等官宦世家出身的人士,张世南通过多方了解后发现甚至有不知名氏的洛阳士人亦喜收藏杨氏书法作品。他们收集杨凝式作品的目的极为纯粹,“士大夫家亦有爱其书帖者,皆藏去,以为清玩”。可见他们专注收藏某个书法家作品在于欣赏其书艺之美、运笔之妙,而非作为标范用于临摹研习。
临习型收藏者主要是为了学习书法家的技艺而收藏各类作品。他们在研习初期未必能确定自己喜好的书体,故而广收博取,一旦这些收藏者明确了自己的偏好取向和修习目标,收藏对象便转为清晰而专注。书法学习的过程由博至专,收藏者所获书帖种类繁多,却不会因学习目标的变化而抛弃曾经的收藏。这类收藏者藏品丰富,谙熟诸家名作,对于书法的发展变化十分了解。他们全身心投入书法技艺的研习,很少关注书法史和书法作品的文献价值,能够将书法研习心得撰写成著作的收藏者不多,米芾、周密是宋代为数不多留下书法研究专著的收藏者。他们的专门论著《书史》《画史》《过眼云烟录》等既记述了自己的研习心得,也记录了一些心爱的收藏以及有共同爱好的收藏者。此外,琴棋书画乃是古代文人的基本涵养和教育科目,除了专力于书画之业者,其他无心仕进却热爱文艺的士人也得时时磨炼技艺。他们在随笔小札中偶尔会透露自己的书法研习心得,为著作增添一丝雅趣,只是这样的条目不多,未成系统而已。如《墨庄漫录》卷六云:
作者张邦基,扬州人,生活于南北宋之交,据其自序可知,他不爱仕进,性喜藏书。他在笔记中转录米芾论书之语,可见十分认同米芾一天不练习书法就觉得思路迟钝的说法,因其喜爱诗文书法,坚持练习,才会对米芾的书论感同身受。如同米芾理解《桓公至洛帖》一般,张氏也是在日复一日的书法练习中,对于自己收所藏书帖的书法功力、书学价值甚至笔画变化才有更深的理解,这类练习心得和观览见解不绝于其著作。
研究型收藏者的目光不会仅专注于某一类图书,更不会以专门搜罗书帖文献为典藏目标。他们大多在收集学术资料和研究性文献的同时,遇见能够为自己的研究提供证据或是能够解答自身学术疑惑的书帖时才会动收藏之念。这类收藏者的典藏目的在于研究书帖的内容和史料价值,然后才以文人的审美眼光去观察和评估书帖的艺术价值。罗大经、洪迈、高观国等均属于此类收藏者,从他们所著的学术笔记可以窥探到以这些学者为中心的一批研究型收藏者留意和收集书帖时具有很强的功利性,注重深入挖掘书帖的文献价值。宋代学术研究若缺少这类收藏者的参与,将会有一批极富价值的资料无法为世人所知。如《鹤林玉露》卷三《谢肉牒》条:
文中的周益公即南宋名臣周必大,他是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赐谥“文忠”,后人尊其为周文忠公,又因以观文殿大学士、益国公致仕,故世称周益公。周必大也是喜爱收藏典籍之人,家藏图籍门类博杂,许多研究者都曾在他家经眼甚至借读过其藏品。罗大经在此条提及周必大所藏欧阳修家书,并详细探讨了北宋中期书信名词和内容程式的变化,以及当时文人交往馈赠之俭薄。周必大作为学者,收藏这封家书自然也不只是为了欣赏欧阳修的书法,更是看重这封书信的历史价值、文献价值。再如《容斋四笔》卷十《钱忠懿判语》条记载了洪迈曾经在友人王顺伯家中观览的钱俶所书之判语。王厚之,字顺伯,南宋著名诗人、金石学家、理学家、藏书家。南宋初年,词臣与理学家之间关系较为紧张,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中论述甚详,洪迈和朱熹的矛盾更是著于史册。故普通人很难想象身为理学家的王厚之与作为词臣的洪迈是好友,设若洪迈未在其著作中提及自己曾从王氏收藏中借阅书帖观览,则今人未必能够了解王厚之藏书的丰富多样,亦不能窥见二者私交之好。当王厚之著作湮没无闻,又无私家目录可供后人参考查阅时,王氏所藏之书帖信息同样很难在文献中留下蛛丝马迹。
相对于纯粹为了研究书帖内容及相关信息的研究型收藏者而言,典藏型和临习型收藏者的界限并不明晰,他们的身份时有变换,为了观看书帖也会相互交流,从而促进收藏信息的交换与传播,方便了书帖的流通。
二、宋代笔记中书帖收藏者学术对话的类型
书帖收藏者收集到书帖后并非秘而不宣,他们大多并不愿意独自欣赏和使用藏品,而是常常有着强烈的交流欲望,愿意与同好者就收藏的书帖的书写内容、书法艺术、书写程序等进行探讨,有些对话甚至上升到了学术高度。由于收藏者面对的对话者不同,他们的学术对话也可以分为三类:收藏者与笔记作者的对话、与其他研究者的对话以及收藏者之间的对话。
笔记文献中最常见的便是收藏者与笔记作者的对话。收藏者珍视家藏书帖自不待言,而不论笔记作者阅读书帖的目的为何,他们对这些文献也是喜爱和重视的。笔记作者向收藏者借阅藏品,通常也会与之展开交流,交流的内容十分丰富,极有意趣。如张世南《游宦纪闻》卷九云:
张世南,字光叔,江西鄱阳人,与刘过、赵蕃、韩㴲等乡邦士人交游。他是比较典型的南宋江西学者,江西一脉的学者对乡邦名士信息及乡邦文献十分关注,整理和收集时用力较勤,不少稀见的地域文献赖此得以保存。此条记载他在乡贤马遵家中得观其家藏之蔡忠惠书帖,因书帖珍贵,他对这十六幅书法文献的装帧信息和内容记载颇详。蔡忠惠为著名书法家蔡襄,因曾任端明殿学士,故世人尊之蔡端明,又,蔡襄谥号“忠惠”,故世亦称蔡忠惠。而南轩先生为南宋著名理学家张栻,因其号南轩,故学者尊之南轩先生。张栻和马遵乃异代之人,两人并不能当面交流,但是张栻观马氏家藏帖后为之作跋,以自身学术地位为书帖增加了文献价值和学术价值。而至张世南观帖时,既得欣赏蔡氏书法艺术,又获观张氏之评价,以理学家的评价确认蔡襄的书艺成就,说明他极认可张栻的评价。正是通过他人藏品,张世南与张栻实现了隔空的交流。
收藏者与其他研究者的对话。这些收藏者不论是否专研书法,就其所阅目的书帖的各类信息与其他研究者进行交流,往往带有一定的学术意味,这种氛围甚至延及旁观者并产生影响。如王明清《挥麈后录余话》卷一云:
王明清,字仲言,南宋学者王铚之侄,其祖王莘就学于欧阳修,先祖为宋初学者王昭素,可以说是家富于学,藏书甚丰,每代皆有人精熟校藏之法,王明清在其著作中也曾自豪于此项家传技艺。其叔父王铚所撰《默记》曾记录李煜手书之金字《心经》相继被乔氏、天禧寺住持、王君玉、宁凤子仪等人收藏之事,可见学者家族对书帖的流传与典藏非常重视。王氏家族与北宋名士多交游,对学者、士大夫的交往事迹谙熟于心。王明清家藏苏轼手书之《导引鼓吹词》,他对这幅书帖的创作背景十分感兴趣,从曾国华处了解到相关故事后便记录下来。王明清家世代研究史学,他对书帖历史的兴趣比对书帖的艺术价值更为浓厚,笔下这幅书帖的创作背景极富画面感,场中诸人的言语、表现甚至带着一点夸张,这是历史学家对于所崇拜的历史人物处身之场景的想象。而述说苏轼作品创作背景的曾国华虽然没有随意添加自己对于书帖艺术成就的看法,但从他对苏轼的称呼之恭谨,所见乃是在苏轼私邸,可推测曾氏或为苏门一脉,故所述较为可靠。王明清与之交好,从而得以保留这则很有价值的有趣轶闻,为后世研究苏轼甚至北宋士人的文艺成就增添了新的佐证材料。
收藏者之间有时候也会产生对话。书帖在收藏者之间的流通往往通过商贾递相承接,收藏者相互之间可能从未谋面,不能实现当面交流,他们的研究和交流却能够通过笔记文献实现。如《学林》卷七《高氏书》云:
欧公即撰写《集古录》之欧阳修。高氏所书之碑帖收于《集古录》,欧阳修根据两款高氏所书碑之字体不相似而怀疑高氏并非真正的书碑人。王观国则根据同一作者因使用的书体不同而可能造成字形差异进行反驳,并认为建碑是一件大事,没有必要借妇女手书这一特点扬名而造假。通过收藏、关注和阅读同一部碑刻拓本,欧阳修和王观国的视野投射于相同的文献材料,笔记的撰写使得两位学者有了跨时空交流的可能。高观国对欧阳修研究成果的使用和驳斥,既体现了宋代学者不盲从学术权威的独立性,同时也给予其他相关研究者参与此一研讨交流的可能。步两位研究者交流之后,后世的许多研究者在笔记著作中继续研究高氏书,如朱长文《墨池编》、赵崡《石墨镌华》、孙承泽《庚子销夏记》、许瀚《攀古小庐杂著》、俞樾《茶香室丛钞》等,他们纷纷与前辈学者就此书帖进行跨时空的对话。不同时代的研究者根据各自感兴趣的点深入探究高氏书帖中的疑难问题,如同一场延绵千年的学术研讨会,学者没有因为时空的阻隔而失去研究的兴趣,反而得益于学术成果的积累,对书帖研究得更为透彻。
三、宋代笔记中书帖收藏者学术对话的特点
两宋笔记撰写耗时较长,作者会因为出仕、旅行、交际而在不同地域漫游,因而他们收藏和寓目的书帖文献随人生行迹而变化。所遇不同,交谈内容各异其趣,书帖收藏者的学术对话也极有地域特色。
学术研究的视角与文化身份相关。笔记作者对书帖信息的关注各有不同,与他人的对话形式较多,但无论是否处于同一时空,大多围绕自身文化身份展开,或驳斥他人论点,从而形成自己的理念;也有作者赞同前人研究,并收集新材料为之辅证。如袁文《瓮牖闲评》卷五云:
此二则材料中,袁文均十分认同前辈学者的观点,寻找了新的书帖证据来补充佐证。道州即今湖南道县,虽然是湖南通往广东、广西、海南及西南地区的交通要塞,却是一个小县城,文化影响远逊其他通都大邑,故此处所刻法帖少为人知。张乖崖即张咏,乃北宋太宗、真宗两朝名臣,以治蜀著称。道州法帖中收藏张咏书帖,因道州临近蜀地,受其影响感其德政之故。此法帖刊刻于北宋中期,虽然刻成后王安石曾作跋语于其后,但除洪迈曾收藏此帖外,仅袁文有过收藏,可见流通不广且存世极少。林逋则为北宋初年晚唐体代表诗人,隐居于杭州西湖。生活于南北宋之交的袁文,不汲汲于仕途,而在宁波家中专心于学术研究,能够寓目道州法帖和林逋真迹,多半由于家藏之故。袁文足不出户,家中所有文籍都成了他的研究对象,为了充实自己的研究内容,书帖自然也逃不过其研究的目光。从《瓮牖闲评》的这两则材料可知,袁文身为乡野之民,所见所获之书帖的范围不如常有行旅经历的士大夫和四处访学讲学的理学家广泛,他能够接触到的书帖也就只有家中积累以及周遭书坊所刻。
再如《墨庄漫录》的作者张邦基为北宋藏书家,家中收聚图籍数量甚宏,特地命名其家为“墨庄”,可见自傲之情。《墨庄漫录》中有数则与书帖相关的记载,论及书法的习练、前辈作品的评鉴、家藏书帖的价值等。张邦基仕宦履历不详,曾短期为官于四明市舶司,除外出游历,多半时间隐居家中。他一生都在购书、藏书和读书,故而对于文人嗜好的各类文化项目均有涉猎并作过一定的研究。而《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专力研究诗词,主要关心写有诗文的书帖。《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中论及书法、书帖的共有五十余条,涉及十数位书法家和书学研究者,而这些材料也多关注书帖的文学性内容,其后才涉及书法艺术。前文所述张世南出身于史学世家,他更多注意书帖的创作背景及相关历史事件。研究者的文化身份指引着他们的收藏行为,也引导着他们的对话对象和对话内容。
学术对话的内容受收藏偏好影响。书帖收藏者多喜爱细细品评所藏书帖爱物,比如书帖的装帧形式、书帖的赠与对象、书帖的运笔用墨等,而偏于学术研究性质的收藏者更多注目于所藏书帖的历史渊源之类的信息,如创作背景、书帖内容、收藏者身份、古今风俗异同等,若非留心翰墨之辈,则对于书法审美之妙义较少探究。如《挥麈后录余话》卷一云:“明清顷于蔡微处得观祐陵与蔡元长赓歌一轴,皆真迹也。今录于后:己亥十一月十三日,南郊祭天,斋宫即事赐太师……微,元长之孙,自云:‘当其父祖富贵鼎盛时,悉贮于隆儒亨会阁。此百分之一二焉。国祸家艰之后,散落人间,不知其几也。’”王明清偏好研究历代史实及典章制度,他记录在蔡微家里看到其祖蔡京与宋徽宗的唱酬之作,并未津津于二人书艺之美,而是先说明文献来源并论证文献真伪,然后抄录唱酬的内容予以保存,可见文献所载史实才是他关注的重点。王明清在《挥麈录》中有数则抄录蔡京文学作品的条目,保存文献是笔记的主要目的,在满足自己的研究偏好之后,他才会关注书帖的其他细节。叶梦得也是一个典型例子,其《石林燕语》卷三云:
叶梦得乃南宋著名学者,他叙述宋代法帖刊刻流传过程极为明晰,对法帖的传承变化了如指掌,谙熟书法史的发展变迁,可见对此有过深入研究。此外,他对于几类法帖的艺术价值也极为了解,显现出一代名宦的文采风流。上述两类研究者与他人交流探讨的内容也与其偏好有关,非常鲜明地展现了不同类型收藏者的研究重点。
书帖研究者的视野得两宋版刻之便。书帖研究者的相关收集皆是私人行为,一些收藏者由于先人与创作者的私交而获其墨宝,得以寓目和传承这些文献。如《独醒杂志》卷九记载乡贤毛公弼、何君表二人由于先人与刘次庄熟识,故而家中收藏了许多刘氏墨宝。也有一些收藏者无法得到创作者的真迹而收藏了许多刻印出版的书帖,他们的阅读心得和研究成果也从刊刻的图籍中得出。如《容斋四笔》卷十《东坡题潭帖》云:
洪迈此条记录了非常丰富的信息。他收藏有潭州石刻法帖,并将潭帖与其他法帖作过比对,得出了钱氏所刻最佳的定论。他与乡贤程钦之交流潭帖时,发现程氏曾经在苏轼处观览过有苏轼亲笔题跋的潭帖,十分感兴趣,抄录了程氏所述之苏轼题跋内容。虽然不能目睹苏轼的书法艺术,但他对于自己能够收获数条苏轼题跋还是很兴奋的。洪迈与程钦之交流之时,距离程氏获观苏轼题跋已有很长时间,记忆已不完整,洪迈只能抄录其中第二、四、六、八、九条。他考虑到将来阅读自己笔记的读者或许想要了解全部的苏轼潭帖题跋,便提供了一条可能获取信息的路径:麻沙本《东坡先生大全集》中收录的《东坡志林》。因为手边或许是没有这一版本的书籍,或许是曾经阅读过却不知收藏于何处,他并不笃定表示读者一定能够有所收获。洪迈叙述完苏轼题跋的相关信息后,还补充了自己对于这些题跋及潭帖的一点研究成果。洪迈令人瞩目的学术研究成果得益于两宋书籍版刻的发展。前文所述叶梦得研究宋代书帖刊刻发展变化的成果,也必须收藏和长时间观览这些书帖,才能有自己的新见。蜗居在家的张邦基、袁文等下层士人,交友不多,行迹不广,能够有较为丰富的研究素材,同样得益于一些法帖及笔记的刊刻与传播。
四、宋代笔记中书帖收藏者学术对话的价值
两宋笔记所载各类书帖收藏者展开了形形色色的对话:他们或是与同时代的至交好友探讨书帖的文献、艺术价值,或是与前辈研究者隔空对话作更为深入的探讨,或是与其他书帖收藏者作精神交流和跨时空对话,这些对话展现了宋学的典型特征,值得后人关注。
首先,两宋笔记收录书帖信息并记载研究对话,从书帖收藏者处获得许多稀见史料,极有文献价值。这种行为体现了宋学的特征之一“救时行道”,所谓救时行道,原本是指两宋士人以所学匡时拯弊,施行王道。他们面对书法文献资料时,虽然未曾表现出事事均须载道的特点,但表现了作为文化精英拯救和保护文献的责任心。有的书帖由于施行刊刻的机构具有权威性,或是刊刻责任人极为负责,其成品自问世以来便为人关注,得到广大典藏者的大力保护。而更多书帖由于各种原因最终淹没于历史长河直至亡佚,比如有的作者名声不显,虽有些作为,但其人其事只能在很小的范围产生影响,他们的作品便很难传播出去,只能小范围流通;也有的书帖作者不以书法名世,作品较少,即使刊刻面世,传播面也很窄,得不到大量关注;还有的书帖作品具有私密性,作者撰写完成后,并未予以刊刻传播,得以观览的人也很少:这些书帖若非笔记作者和收藏者保存文献的人文情怀以及典藏文献的责任感,则很难有只言片语留存于世,后世便也无从了解其人其事及相关撰作了。可以说两宋笔记关于书帖及收藏者等信息的记载,留存了许多稀见资料,丰富了古代文献收藏的种类。
其次,两宋笔记记录的书帖研究内容及学术对话表明这些参与者在接受前人研究成果的同时,努力试图纠正已有研究的错误,挖掘其中的文化内涵,为宋以后的书帖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这种认真执着的研究精神显现着宋学通经学古的特征,宋代士人研究儒学“不是原先儒学经书的章句训诂,而是探求儒学经典的义理……即是以探索所得对儒经进行讲说”。这种儒学的研究方法并不限于研究儒家经典,宋代士人将之借鉴到其他学科门类的研究中。不论作为研究主体的笔记作者还是提供研究材料的收藏者,他们面对书帖文献时既认真吸收前人研究成果,同时也注意摆脱他人研究思路的影响,而以自身所学对文献材料重新进行解读。学术研究既是孤独的也是热闹的,宋人在家阅读欣赏自己的藏品,研究其细节,探索其含义,最终形成文字书写于笔记著作中,刊刻传播于世,完成了学术成果的发表。书帖收藏的同好者或是从这些作者处观看其研究,或是通过购买阅读其笔记来获取研究信息,收集自己需要的研究资料。他们吸收已有成果之后,再根据自己的探索角度对前人研究进行补充和订正。虽然大部分人可能无法与其他研究者面对面交流,但他们试图与笔记作者以及其他收藏者进行对话的热情并未因时代的不同而消减。这些书帖收藏者不断参与和延续前人的学术对话,尝试为相关研究提供新的材料和思路。
再次,两宋笔记中的各类书帖研究对话显示出宋人探索多种研究方向的尝试,展示了宋人工作之余富有趣味的生活状态,从而显现出宋学的第三个特征:广泛吸收多方面的知识,最终形成深厚的学术底蕴。从书帖展现的书法艺术之美,到书帖历任收藏者的信息,再到书帖内容承载的历史、政治、文化等信息,书帖收藏者和研究者的对话内容与范围不断延伸、扩展,并不断地在研究中融入新的学术信息和学科知识,显示出宋人对于书帖研究多维探索的积极性。同时,他们对书帖多方面、多角度的探索也显现出宋代士人博学多思的治学特点以及全面发展的学术追求。这些作者和收藏者不会因为前人已有研究而止步,也不会盲从已有研究成果和学术权威,纷纷利用所学尝试从新的视角观察手中的书帖,同样体现了宋代学术疑古的特点。两宋士人对书帖不同角度的研究和观察,反映出宋人学术研究思路的宽广以及他们丰富自身生活层次的努力。单一的研究会带来疲惫和厌倦,宋人保留自己研究特点和职业特质的同时,不断尝试对不同类型文献的研究,延续学术热情。他们不苟且于经营仕途的麻木和枯燥,而是在业余生活中不断发掘新的兴趣点,并为之付出时间和精力。这些不同身份士人的努力和参与,引导着宋学走向巅峰。
两宋笔记中的书帖收藏者类型丰富,他们积极参与各类学术研究,和不同类型的研究者交流,产生了大量对话。两宋笔记作者记录书帖图籍,努力保存稀见文献及相关信息,为后世留存了珍贵的资料。这些典藏者中纯粹为收藏而收藏的士人数量较少,大部分士人均有志于学术研究。不论他们的学术地位如何,典藏者对于所获所见之书帖文献都极为珍视,他们的研究态度认真严谨,他们的研究视角各具特色,展示出独特的文化内涵。一千余部宋代笔记记录了许多书帖和典藏者的信息,这些文献、收藏者及研究者大多不见于史册,只存在于这些零散的文献细节中,等待后续研究者不断从海量文献中梳理并唤醒他们,充分发掘其文史价值并赋予其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