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音乐文献翻译学的学科体系与理论框架探析
2022-11-06聂韶丹中央音乐学院北京100031
聂韶丹(中央音乐学院,北京 100031)
音乐文献翻译是一门涉及广泛学术领域的跨学科专业,它不仅需要译者掌握外语的转换能力,还要求译者具有深厚的综合文化修养,因为这一学科的特殊性质决定了其范围不仅涉及音乐与音乐学,还牵涉更广泛的历史、文化、美学、社会学等多方学科领域。因此,音乐文献翻译对翻译人员的素质提出了极高要求,译者既要了解语言的性质、功能、结构、运用等,探究语言转换过程中的科学性、艺术性和文学性,又要时刻关注源语文本背后包含着的文化、思想、精神、习俗,二者在音乐文献翻译中密不可分。在知网关于“中国音乐文献翻译”的73篇论文中,约四分之三的论文都是对学科不同文本材料的翻译原则和策略进行讨论,其中涉及学科的归属、性质、价值和意义等横纵关系梳理和考证的文章仅有3篇。随着音乐文献翻译学科的不断发展,学科横向研究范围不断扩大,学者们开始注意到现今学科发展的难点:学科理论研究深度不够,学科的研究和走向并不明确,并且尚未形成明确的研究理论框架。因此,本文试图论述我国音乐文献翻译学科在学科属性和理论框架上的分歧,通过音乐文献翻译的发展脉络,结合音乐文献翻译史、翻译实践和翻译理论这三方面探究我国音乐文献翻译的发展历程,对音乐文献翻译进行反思,进一步明确音乐文献翻译的学科属性和理论框架,提出对翻译理论研究、翻译人才培养、翻译学科建立等问题的意见和建议,期望可以以此对学科的发展起到促进作用。
一、音乐文献翻译学的学科认知与理论分歧
由于音乐文献翻译的涉及面广,内容形式丰富,当代音乐学界对这一学科的属性与归类的认知仍然没有达到统一的认识,而是各执一词,意见不一,对音乐文献翻译研究的研究目标和理论框架也不甚明确,形成了以不同学科为参照点的学科分类。这些分类对音乐文献翻译学的学科属性和特征分别做出了不同的定义,对于我国音乐文献翻译学科的认知和框架建构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但各有其理论利弊,下文将分别进行理论概括和评述。
第一种分类在音乐研究的框架下,以文学性的有无为标准将音乐文献翻译划分为两种,即文学翻译与非文学翻译。缑斌认为,音乐文献翻译具有两大组成部分——音乐文献和音乐文学翻译。其中,文献翻译主要涉及音乐研究理论,因其文本自身的逻辑缜密、观点精深,因此翻译应将严格的准确性放在首位,属于非文学翻译范畴。与之相对的,则是音乐文学翻译,主要涉及歌剧、剧本和歌曲,在内容上以叙事性、描述性、抒情式的语言表达为主,体现了文本的文学性,在翻译中更侧重的是语言的形象性。缑斌的这种分类有其合理性,但也有很大的局限性,因为无论是理论还是文学翻译,这种二元分类范围粗犷,在学理上缺乏严谨的逻辑性。音乐文献包罗万象,除文学材料之外,也包括社会学、历史、政治等各种学科,这些材料既不纯粹与音乐理论相关,也不是文学文本,因此文学与非文学的学科认知忽略了音乐文献翻译的跨学科本质。
第二种分类在文学性参照点之上加入了语言学因素,并进一步突出翻译学的独立性。例如,汤亚汀先生认为,音乐文献翻译应当归属于由翻译学—文学—语言学构建的一级学科范畴下的分支学科。同时,他又把音乐翻译学归为广义音乐学的一个具有边缘交叉性的分支学科。汤亚汀先生的分类为学界普遍接受。这一学科属性的认知相较缑斌的分类,认可了音乐文献翻译的跨学科属性,因而更具合理性。然而,这一归类并不完善,因为将音乐翻译学归属为翻译学—文学—语言学的学科分支忽略了音乐文献翻译的技术和理论层面,忽略了其音乐本质。再者,把音乐文献翻译学定义为“边缘交叉”这一提法也有些草率,因为“边缘”是出于学科“政治”的思维,在音乐学术研究领域内树立起中心和边缘对立的二元思维,忽略了音乐翻译的重要作用。在历史上,音乐学聚焦于“音”,而忽略了“言”,但是音乐文献翻译作为音乐翻译的一个组成部分,却是音乐研究的核心。
汤亚汀对音乐文献翻译学的学科属性认知的差异导致了对其组成结构的认识差异。汤亚汀先生强调音乐文献翻译学科的语言学属性,他认为虽然音乐文献翻译具有音乐与语言的双重属性,但是对文本的研究和理解,其最终目的是为了进行语言文字的转换。这样一来,音乐文献在学科归属上更接近于语言学和翻译,音乐文献的翻译实际上是涉及多学科多领域的一项翻译行为。在很大程度上,音乐文献翻译是一种实用型的、而非学术理论型的学科。
显然,汤亚汀先生的论述是针对当时学科重音乐研究、轻翻译的现象所提出的,有其特殊的学术语境和时代意义。然而,随着学科领域的不断扩展、学科内容探究的不断深入,这样的理解逐渐显现出很大弊端,对音乐文献翻译学科属性的理解和认知需要进一步的扩充。音乐文献翻译不仅兼具音乐学和翻译学两个学科的属性,事实上还具有其他相关学科所不具备的独特属性,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首先,是音乐和音乐学本身所特有的技术性,即由作曲、演奏技法、声学理论等涉及的技术性;其次,音乐文献翻译还具有文化性,因为它不仅涉及音乐与音乐学,还包括更广泛的历史、文化、美学、社会学等多方学科领域的研究;再者,因其文本中包含了剧本、歌曲等语言和音乐的结合文本,它还具有文学性。
汤亚汀先生对音乐文献翻译的学科属性论述的第二个不足之处是,把音乐文献翻译理解为实用型的未免有失偏颇。事实上,音乐文献翻译既涉及音乐实践,又涉及理论研究。音乐翻译本身就是理论和文化研究,因为音乐文献的范围不仅包括音乐作品本身,更包括古今中外的理论文献和史料。从译者角度来讲,其高度的理论性和技术性要求译者具备很高的专业素养,才能对其进行分析。此外,按照汤亚汀先生的归类,音乐翻译的最终目标是语言学和翻译学的考量。然而,音乐翻译并非简单的文字转换,许多音乐文献的翻译在文字层面是无法转换的。以约翰·凯奇为例,凯奇本人在音乐创作过程中早已把翻译内化为创作的一部分,借用道家、佛家、印度教等思想进行创作,既包括声学创新,也包括语言创新。因此,翻译是渗透在音乐过程之中的一种文化行为,不能简单地把音乐文献翻译定义为文字转换。汤的观点把音乐文献翻译工具化了,这种翻译工具化,如同把语言工具化一般,具有其片面性。不仅如此,翻译工具化实际上忽略了音乐文献翻译的具体性。当今翻译学发生了许多重要的转向,人们的认知也得到了革新,从以往的结果论转向了过程论。如果将翻译作为过程研究的话,就会发现翻译在音乐创作的过程中已经悄然发挥了作用。
汤亚汀的学科属性认知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也引起了众多理论家的探讨,从而形成了音乐文献翻译学科的第三种认知法。这种学科认知在强调文学性、语言学属性、音乐性之外,将音乐文献翻译和历史学科及学科史联系起来,从而进一步扩大了学科范围。陈然然和杨健借鉴文艺学对其学科范畴的划分,将音乐文献翻译分为音乐文献翻译史、音乐文献翻译理论和音乐文献翻译实践与批评三个部分。其中,音乐文献翻译史主要针对音乐文献翻译的历史现象及其发展规律进行研究;而音乐文献翻译理论则是对文献翻译的基本原理、方法和策略进行探究;音乐文献翻译实践与批评则侧重研究、判断和评价具体的翻译实践活动。它们三者相互渗透、相辅相成,共同构成音乐文献翻译的有机整体。不过,缑斌先生并不赞同这样的划分法,他认为,应从其对象属性出发,将音乐文献翻译实践单独作为一个独立的层面来进行讨论,而音乐文献翻译史、音乐文献翻译理论和音乐文献批评都可归为理论研究的层面,所以他将音乐文献翻译分为音乐文献翻译实践和音乐文献翻译理论研究这两个层面。
两者的论述各有其侧重点和逻辑性,但是由于我国的音乐文献翻译在发展中存在重实践轻理论的倾向,无论是音乐文献翻译史、翻译理论还是文献批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十篇文章为翻译实践提供理论观点、方法和原则,几乎没有系统的理论研究著述作为可以指导实践活动的依据。这种局面造成了对学科属性和归类的观点众说纷纭的现象,对学科体系的建构还不够系统,主要表现在研究对象、学科构成、学科属性等三方面的不确定性。不仅如此,现有的翻译理论文章绝大多数都聚焦于微观层面,如对微观的翻译内容——术语、人名、句法中存在的问题——提出解决方法和策略,但对于涉及音乐文献翻译学科的宏观性问题,例如学科门类、理论框架、方法论等问题,都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因此,从理论和宏观视角对音乐文献翻译进行勾勒,以探究这一学科的重要意义和价值,是展开音乐文献翻译的重要前提。
二、音乐文献翻译学的学科定位及其与音乐研究的关系
音乐文献翻译学的学科定位向来是一个矛盾话题,其学科定位总是难免尴尬处境,在文学、语言、音乐学三大领域之间游移不定。21世纪翻译学科的新趋势和音乐学的扩张为两者的融合奠定了理论和现实基础。在翻译界,多模态翻译逐渐取代了传统的翻译学科认知体系,将翻译与符号学、视听翻译、认知研究、多媒体等结合起来,形成了多位一体的翻译新学科,从而将音乐元素引入翻译的研究对象,这样就缩小了音乐研究和传统翻译之间的差距。而另一方面,音乐学的学科范围扩大,从音乐文化到文本研究,莫不进入音乐学的研究视野。西方学者宓诺斯指出,当代音乐学的一个特征就是音乐和文本的联系越发紧密,“翻译学的概念不仅和世界音乐学密切相关,而且包括了语境研究、承认文化实践的内容和意义研究,也包括对这些活动的记载、转录等”。宓诺斯进一步指出,音乐学近来“吸纳了语言学模式,将语言学的阐释作为解读音乐意义的媒介,尤其是借用符号学的成果研究音乐”。著名翻译学家Anthony Pym则指出,当代学界对翻译学的定位已经发生了革命性变化,翻译不再是文字和语言的转换,而应当被视为“不同领域、不同范畴之间的交流过程”,翻译“是文化过程而非文字过程,它聚焦于杂糅性,这样就消解了传统翻译学的二元对立思想”。在一个“以碎片化和不稳定性为关键词的时代,翻译和音乐以相同的方式创造了意义”。
其次,对音乐文献翻译学科定位的认知革命也发生在音乐学领域。学界对音乐学的认知自20世纪90年代前后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这也直接促进了音乐文献翻译学的学科定位与认知。20世纪90年代,西方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各种文化理论和思潮的兴起对传统的形式主义、实证主义和音乐理论研究提出了挑战,形成了广为人知的“新音乐学”。以“现代性”为核心的传统音乐学中的所谓“真理”“结构”“音乐事实”等观点遭到了颠覆,新音乐学强调文化经验的差异性、多元性和互补性。音乐文献翻译也因而更加注重文化经验与音乐体验的翻译性和实践性,从而扩大了对“翻译”行为与实践认知模式。在2017年中国首届国际音乐文献翻译研讨会上,芝加哥大学托马斯·克里斯坦森教授指出,“我们对音乐所做的每一种活动,究其本质,可以认为是对音乐的一种解读和分析。这种解读和分析可以解释为对不同理论系统的翻译行为。那么,用文本或语音的形式阐释音乐的各个领域范畴的音乐理论事业,实际上也是一种翻译事业。那么反过来说,对语言及其在历史、文化以及更复杂的场域之下所展现出的真正含义的理解,并将之以恰当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文献翻译,其实也是一种音乐理论。”因此,真正优秀的、经典的译作最终也可以成为学者们的研究论题——从最初作为传递信息的纽带和桥梁的辅助性角色转变为需要进行深入研究和分析的音乐理论,这也是文献翻译的另一种重要价值。再者,优秀学术著作的引介不仅可以引入新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提供一系列全新的视角和思辨方式,为我们自身的学术思考和文化创新提供借鉴,如1982年以后有关民族音乐学理论和研究方法译著的引入,就为我国传统音乐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和理论基础,从而极大地推动和深化了我国传统音乐的研究。
再者,音乐文献翻译的历史实践也在很大程度上革新了对传统音乐文献学科的认知。从中国音乐文献翻译史的角度来看,音乐文献翻译与传统语言学视角下的翻译也不无关系,二者相互交叉,互补互足。翻译与引介,贯通中国近现代音乐实践与理论探索的整个历史。纵观近现代音乐研究,无论是从音乐史学、理论研究还是创作和表演方面,音乐文献翻译对我国的音乐研究乃至整个音乐事业都做出了极大贡献。
三、音乐文献翻译史研究及学科一致性
传统音乐文献翻译主要关注音乐文献本身的研究和翻译,将音乐文献作为研究目标,然而,这种学科认知随着后现代思潮,尤其是以批判新音乐学为核心的学科认知的兴起,而遭到了挑战。任何学科的完善与发展,必然要包括对学科本身的反思和评估,音乐文献翻译不仅研究音乐文献本身,也要以音乐文献翻译的历史为研究目标,形成包括翻译史在内的立体学科结构。换句话说,音乐文献翻译学离不开音乐文献翻译史的研究,音乐文献翻译和音乐学具有学科一致性,它们都具有各自的学科发展史,而音乐文献翻译的发展向来和音乐学研究密不可分。音乐文献翻译与音乐理论建构和交流史密切相关,中国音乐文献翻译的核心组成部分就是音乐与音乐理论的交流史。作为音乐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音乐文献翻译在我国的音乐研究发展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下面将阐述音乐文献翻译史对音乐学研究的一致性表现。
我国音乐翻译的历史由来已久,从远古时代开始就已经有这种邻国间的音乐交流翻译活动,但最早有文献记载的音乐翻译作品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越人歌》。随后,汉朝丝绸之路的开辟在促进贸易的同时也加深了中外的音乐文化交流,许多西域音乐随之流入我国。此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胡乐、隋唐时期的安国乐、康国乐、天竺乐以及唐贞观九年随基督教的传入带来的赞美诗《救劫正道经咒》等外来音乐的传入,显然都涉及音乐编译活动。近代以来,自明清时代开始,中国与欧洲各国开始逐步建立频繁的双向交流活动,如教士利玛窦所著的《利玛窦中国札记》——非常系统化地介绍了中国的音乐,并以各种译本的形式,在各国间流传。又如清代时期,由康熙皇帝组织编撰、传教士德里格参与编译而成的《律吕正义》,其部分内容取材于欧洲的乐书,可以说,它是最早介绍西洋乐理知识的汉文著作。虽然如此,它并非是一本音乐文献译著,学界公认最早的音乐文献译著应是1904年由曾志忞所译的《乐典教科书》。也就是说,音乐文献翻译活动从古代就已经开始出现,但是音乐文献翻译学科的萌芽在近代产生,于现代才逐渐确定学科的框架和走向。
现代音乐文献翻译史研究包括实践和理论研究两个方面。纵观现代音乐文献翻译发展史,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翻译实践史,注重音乐技术的传播和文化的推广;第二阶段在“翻译转向”的影响下,从以音乐文本为导向的翻译转向了翻译研究本身,这种转向本身说明了音乐翻译研究开始出现了自指性,将研究对象转向翻译过程和结果本身,对翻译媒介展开学术研究。换句话说,第一部分的内容是音乐导向翻译(music-oriented translation),第二部分则是翻译导向的音乐研究(translation-focused music studies),产生了从结果向过程的转向,从客观向主观的转向。也就是说,最初的现代音乐文献翻译将音乐翻译结果视为稳定的符号文本,而90年代之后的音乐翻译文本将音乐翻译视为开放性的符号建构过程,其中充满了个人、社会、文化等因素,体现出后现代美学的特征。在某种程度上,音乐文献翻译在第二阶段发生了语言的转向,将音乐翻译行为作为研究对象,从而衍生出新的学科面貌。换句话说,现代音乐文献翻译发生了从“器”向“道”的转变。
音乐文献翻译在20世纪前半叶开始发展,但是这一时期的发展十分缓慢。从1900—1949年,出版的译著仅有60余部,其涉及的范围也十分狭窄。1949年以后到现在的这段时期,是音乐文献翻译由初期发展直至成熟的时期,可以将这一历史分为三段:第一阶段是1949—1980年,这段时间主题体现在音乐技术翻译和音乐文学翻译(尤其是传记),这一阶段的音乐文献翻译表现出音乐与文学的交叉性,和缑斌的划分一致。第二阶段是从1980—1990年代初期,体现为音乐研究和翻译的深化,音乐技术与音乐史进一步结合,音乐研究和语言学、翻译学交叉研究初露萌芽(如西方译名的统一)。第三阶段是90年代之后,这一阶段表现为音乐文献翻译的多元化和跨学科属性得到全面体现,音乐学科与其他学科进一步渗透结合,因此音乐文献翻译也进入了跨学科时代。
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音乐文献翻译进入了双向对话阶段。中国近现代音乐文献翻译事业在“引进”各国音乐学术研究上成果斐然。然而,将中国音乐学界的理论研究译成外文传播出去的工作,不仅在数量上远少于“外译中”,内容上也具有相当的局限性。其次,与西方音乐译名现今已在中国基本确立统一的情况相比,中国音乐词汇译名仍旧不能统一和规范化。译名不统一这种情况已经严重影响了中国音乐的对外交流,尤其是近几年,随着对外音乐交流需求和渴望的与日俱增,如何统一中国传统音乐译名已成为业界翻译者们共同关注和研究的话题。
通观音乐文献翻译史,中国音乐文献翻译的发展趋势具有以下特征:1. 内容上从“技”走向“艺”,再走向历史和社会,即重心从最初偏重实践的作曲技术和演奏理论走向音乐史、音乐理论研究;2. 文献对象翻译从“点”走向“面”,尤其是从初期的苏联后来走向更广范围的欧洲,最后转向欧洲以外的其他国家,世界音乐研究已经蔚然成风;3. 从单一性走向多元性,音乐文献翻译从作曲技术和演奏法等技术领域转向与文化理论、哲学、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等相结合的跨学科音乐领域;4. 从单向走向双向,即从不断地向内输入到逐渐地向外输出。可以说,中国音乐文献翻译的总体趋势是从实践走向理论、从技术走向文化、从平面走向立体,并且逐渐尝试着从单向走向双向、从内向走向外向的。除此之外,音乐文献翻译史同时反映了国内音乐研究的趋势,尤其是西方音乐、世界音乐的研究趋势,随着20世纪以后音乐的范围不断扩大、音乐学所包含的学科不断增加,音乐文献翻译所包含的多元化和跨学科属性使得音乐翻译的难度大大增加,这也是现在文献翻译译者所要面临的巨大挑战。
四、音乐文献翻译理论的多维度属性和学科一致性
如果音乐文献翻译史是对音乐翻译实践的历史研究,那么音乐文献翻译的理论研究则是对翻译实践的理论探索,这一发展趋势逐渐融合了翻译学,形成了交叉学科的态势。传统音乐文献翻译将翻译理论视为不同于音乐研究的独立学科,而近二十年来,翻译理论逐渐渗透到音乐文化实践,从而扩大了音乐文献翻译学科的目标和范围。音乐文献翻译理论以音乐文献翻译实践为基础,从音乐文献翻译史和音乐文献翻译实践与批评中获取素材,对翻译实践内容进行总结和理论升华,从而促使自身体系的构建与发展,另一方面又为音乐文献翻译史和音乐文献翻译实践提供理论观点、方法和原则,为实践所用。同时,当代音乐文献翻译学科呈现出多维度属性,跨越了翻译学、语言学、文化研究等不同领域。当代音乐文献翻译学科的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它表现出翻译学的学科属性,将翻译学科的理论研究目标划归到本学科的研究范畴之内,尤其体现在“名”与“实”的矛盾之上。
(一)“名”与“实”的矛盾
翻译过程所遇到的问题五花八门,最重要的就是“名”与“实”的矛盾,即音乐词汇和属于的定名和定义问题,这也是翻译学研究的主要目标。在翻译的实践中,许多术语、词汇的翻译是存在问题,或者是错误的,抑或与其他词汇混淆。音乐文献翻译学开始将焦点转向自身,从音乐文献翻译史的视角对命名学、分类学等问题重新审视。这使得音乐文献翻译学逐渐构建出自身的话语体系。
其后,名与实的辩论逐渐进入了阐释学阶段,将音乐理论概念作为一个不断涌动的阐释文本,勾勒出其概念史和接受过程。例如刘经树老师的《音乐理论术语的翻译问题》(2012)一文,虽然也讨论了翻译实践,但更强调从术语历史语境与历史变迁的研究角度出发选择合适的翻译策略。除此之外,余志刚、周勤如等人也曾提出,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应对术语所在的历史语境以及在不同时期的内涵进行探究,以便更为完整、准确地理解和表达原文。这种视角的变化消解了一名一义的静态观,突出了音乐文献翻译的动态性,也间接暗示了译者主体性、时代背景等对音乐文本阐释的重要影响。
音乐文献翻译的动态性研究,其焦点质疑就是译者的主体性,译者作为翻译的中心长期以来受到忽略,翻译一直被理解为独立于译者、无限趋近于原文的产品,而对译者主体性问题的探讨则引入了许多新的话题,如译者能力、性别差异等问题。近几十年,随着音乐文献翻译活动的不断增多,翻译的内容也在不断地扩展,更多的学者开始关注译者本身对文献翻译的影响,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任达敏的《论英语音乐文献中的术语汉译》(2017)。
译者主体性问题在音乐文献翻译中的另一个突出问题就是文化主体性,尤其体现在“中译外”翻译实践中。这一领域也存在大量“名”和“实”的矛盾,这使得语言成为音乐文献翻译的核心焦点质疑。音乐文献翻译第一次将语言问题凸显出来——“音译”“直译”与“意译”的选择问题,音乐翻译选择的策略也不尽相同。关于“名”与“实”矛盾问题的讨论,包括徐元勇的《中国音乐语汇的外文翻译》(2006)、张伯瑜和Azalea Birch的《体会与思考: 中国音乐文献英译过程中难以跨越的鸿沟》(2011)等文。前者对“中译外”术语翻译的观念和思路进行梳理,认为对术语的翻译应该控制或尽量少地采用“意译”,而应更多地采取“音译”加“解释”,以保留中国文化的特色;后者认为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应注重西方读者的文化背景和语言习惯,对相应的译文取意译或改写的形式,进而提出中译英的翻译应采取拼音(音译)、直译(中文原义)和解释(意译)三者相结合的策略。
纵观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音乐文献翻译学发展,我们看到,随着我国音乐文献翻译理论的不断丰富,中国音乐文献翻译理论的总体趋势与音乐文献翻译史的某些发展趋势基本一致,主要表现为两个属性:1.从翻译内容来看,无论是“外译中”还是“中译外”翻译理论,都呈现出从技术走向文化、从平面走向立体、从微观走向宏观的趋势。技术层面的音乐文献翻译理论主要从翻译实践入手,对具体翻译中存在的基础性问题进行分析、提出翻译所需的能力、技巧和策略;而文化层面的分析,则是从宏观文化角度对音乐翻译的过程——包括翻译技巧、策略、原则、本质等——进行研究。2.从译介的方向性来看,中国音乐文献翻译理论呈现出从单向走向双向、从输入走向输出、从内向吸收走向外向交流的特征。
音乐文献翻译理论的另一个重要变化是,无论是“外译中”还是“中译外”,无论音乐文献翻译对象是技术翻译还是文化翻译,都发生了翻译的反身自指(self-referentiality),将音乐文献翻译从结果导向转变到了过程导向,注重音乐文化的意义再现和揭示过程,从而强调理论的建构,并将目标文化和源文化的互构作为研究的对象,音乐文献翻译开始注重文献的阐释和接受,而音乐文献翻译作为翻译学的层面也逐渐进入研究视角,对翻译技术、标准、质量等的探讨成为音乐文献翻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说明,传统上将音乐文献翻译作为工具手段的看法逐渐让位于过程与工具的统一论。
(二)音乐文献翻译的文化转向
除了音乐文献翻译的翻译学维度,音乐文献翻译也出现了大规模的文化转向。随着后现代主义的兴起以及其理论在中国的引进,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界限的模糊,学科壁垒的打破,使得文化研究兴起,欧美文学、艺术、哲学领域均发生了文化转向。在西方,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音乐学”与“新历史主义”的联姻,开辟了新的音乐文献研究道路,西方学界开始对意义的产生、接受、解读与批评予以重新审视,并结合政治、意识形态、性别等因素展开音乐学研究。新文化历史和文化研究的繁荣则进一步受到来自人文学科领域的“语言转向”的影响,因而语言的符号学功能成为音乐文献研究的新焦点,意义的文化构建和传播则随之成为研究对象。文化转向的直接表现是,学界逐渐意识到音乐文献翻译不仅仅是对文本本身的关注,它还包含着大量的背景研究工作,文化转向后的“外译中”翻译理论研究中融入了文化层面的分析,强调语境论,因而翻译过程和策略受到语境论的影响从而发生了转变。
文化转向下的音乐文献翻译研究逐渐出现了学科多元性特征,对话主义(dialogism)成为其重要特征之一。对话主义不仅体现了意义的动态构建,而且吸纳了文化的互构性、学科的交叉性。音乐文献翻译理论所包含的多元化和跨学科属性不断地吸收和利用其他学科的研究理论来丰富自身的理论,如与语言学相结合的《语篇层次的音乐文献翻译》(孔维锋,2009)、《翻译诗学视角下的音乐术语汉译问题》(周杨,2014)等。前者以语言学的语篇分析为基础剖析总体的文章结构内容、文本内部的语义关联衔接以及更大的语言之外的文化层面;后者从语言学的角度探究音乐术语的本质,认为汉译的音乐术语并非都具有明确的语用信息,或是以尤金·A.奈达的“动态对等”翻译理论而得来,其汉译出现了语用的陌生和模糊现象,这种西方音乐术语本身有着“诗语”的特征。因此,翻译应当是表达词语功能意义(实用语特征)和作者主体创造性(诗语特征)这两者的结合。
此外,音乐文献翻译理论的发展促成了批判音乐学和文化音乐学的出现。文化音乐学的宗旨就是将文化研究的成果和音乐学相互结合,而音乐文献翻译的主战场事实上就是不同音乐文化的“交锋”文本,是接触音乐文化的重要前锋。文化音乐学承认音乐的文化属性,从而摆脱了结构主义和形式主义的音乐研究主导局面,将音乐与历史和社会语境结合起来。
纵观我国音乐文献翻译理论研究,无论是“中译外”还是“外译中”,无论是“技术”层面的研究还是“文化”层面的探讨,绝大部分都是有关翻译策略、技巧、原则等问题的分析,至于宏观层面的理论研究——揭示作为语际转换过程的翻译的客观规律、认识翻译中存在的客观真理,从而指导翻译实践活动——仍然处于初探阶段。
五、音乐文献翻译批评的学科一致性
在传统翻译研究中,翻译研究包括翻译史、翻译实践、翻译理论和翻译批评四大部分。既然音乐文献翻译兼具音乐研究和翻译研究,对其展开系统的学科研究,翻译批评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组成部分。翻译批评是运用系统的原则和方法,对译作进行评价的系统研究方法。这种评价力求在理论指导下,历史地、客观地、全面地、系统地去观察和分析翻译过程和翻译结果,并对翻译过程和结果及其实质、可行性、原则、方法、目的、作用形成系统的认识。由此可见,翻译批评对于促进翻译学科的良性发展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同样,音乐文献翻译批评作为音乐文献翻译学的重要部分,是保证学科理性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音乐翻译批评既可以包括对翻译行为和过程的评价,也包括对音乐学部分的评价,从而形成交叉互动的形势。因此,音乐翻译批评可以包括三方面内容:1)功能性批评(functional approach);2)分析性批评(analytical approach); 3)对比性批评(comparative approach)。这些批评方法对于构建完善的音乐学研究同样至关重要。
音乐文献翻译本身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引起了音乐文献翻译的方法论和系统论方面的辩论和思考。音乐文献翻译实践和理论研究重在内容,而音乐文献翻译批评则重在体系的评估和方法论的建立,是对翻译实践与理论研究的纵深化推进,也为批判音乐学(critical musicology)在中国的实践奠定了基础。音乐文献翻译批评是对翻译活动的理性反思和评价,既包括对翻译文本、翻译现象的具体评价,也包括对翻译本质、过程、方法、原则、作用、影响的总体评价。翻译批评就其功能和目的而言,它不仅对译文进行价值判断,同时它还具备阐释文本含义、监督译者工作、在反思中引导和推动翻译实践的发展、丰富完善乃至修正翻译理论的作用。
纵观中国近现代音乐文献翻译批评的发展,无论是“中译外”的批评文章,还是“外译中”的音乐文献翻译批评,这批翻译批评文章虽然在内容上涉及的范围较广,既包含了具体的批评,又存在对总体的评价。但是,与音乐文献翻译研究的多元化、动态性相比,音乐文献翻译批评就研究内容的深度而言仍处于滞后状态,对翻译过程中需要考虑的社会、历史、文化等因素的考察和评估少之又少。不仅如此,不同于以“功能主义”“语义翻译与交际翻译”或“动态对等”等理论作为基础进行评判的广义翻译批评,现今的音乐文献翻译批评还并没有发展到理论层面。因此,对音乐文献翻译批评的研究应从基本理论入手,明确音乐文献翻译的批评对象,逐步建立音乐文献翻译批评的原则与标准。
六、音乐文献翻译学的学科发展探微
近几十年来,音乐文献翻译领域的确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与发展,但我们仍需看到其中存在的问题,主要有两方面。首先,一个普遍的问题是,目前音乐文献翻译缺乏专业系统的理论框架和学科指向,导致学科一直发展缓慢。其次,专业的音乐翻译人才严重匮乏。
对于目前音乐文献翻译缺乏专业系统的理论框架和学科指向、学科发展缓慢的问题,首先,应深入解决音乐文献翻译的基础性问题,尤其应该改善“中译外”工具书的内容,统一、完善、简化中国音乐词汇译名;同时应注重互联网资料的收集整理,开发在线访问音乐数据库、词汇表等。其次,应对学科挑战,应拥抱跨学科的音乐研究,不断地吸收和利用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来丰富和完善自身的理论,结合翻译学、语言学、美学、生态学等相关学科构建属于音乐文献翻译的系统理论框架。与此同时,坚持文献翻译的双向性,增进中外音乐文化交流。这就意味着,在实践中不仅要注重文献引介的工作,关注国外最新的研究动向,为国内提供源源不断的原始研究材料,同时也要注重国内自身的文化创新和发展,将国内优秀的音乐文献和研究理论传播出去,实现真正的文化双向交流。
其次,是专业人才培养的问题。由于音乐文献翻译具有的跨学科性决定了音乐研究和翻译学的学习同等重要,那么,在课程设置方面,建议整合外语教研室和音乐学系涉及音乐文献翻译的老师,或外聘翻译学教师,进行跨系共同教学的模式。同时,可以对音乐文献翻译的研究和培养方向进行细化,也就是说要有针对性的、长期的对某一知识领域进行训练和培养,可以按照音乐学科来分类,如音乐史学、音乐教育学、音乐美学、音乐心理学等。因为就算是对于音乐学的学生而言,想要掌握音乐学科的其中一个领域中的某一方向都需要长期的学习和积累。那么,对于非音乐学的外语人才来说,想要通过三年的研究生学习就了解音乐学科中的方方面面,做到面面俱到,显然是不现实的。结合学生的兴趣和长处,将有限的时间集中于其中一个领域或方向的学习,是切实可行的提高学习效率、建立学生自己的研究理论框架的一种方式。
再者,音乐学术界应充分认识到音乐文献翻译是我国音乐事业建设和发展的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应尊重和重视音乐翻译的成果,从人力资源、学术信息和经济等方面支持音乐文献翻译工作的发展。目前,我国音乐院校和出版社并没有设置专门的音乐文献编译职位,这就导致了部分研究生毕业后并未从事音乐翻译相关的工作,同时,翻译人才的培养绝不是研究生三年就足够的,需要长期在实践中进行磨砺和积累,才能最终成长为优秀的译者。因此,设立专门的音乐文献翻译岗位,为译者提供必要的工作职位也是翻译人才培养必不可少的一环。同时,如上文所述,学术界应重视优秀译著的价值,优秀的译著本身不仅是传递信息的纽带和桥梁,也是一种具有研究价值的音乐理论。因此,音乐学术界应改变现有的观念和体制,充分认可译著的学术价值,从职称评定中译著所占的分量、译著的稿费以及科研项目的审批等方面进行多方的调整和完善,从而建立良好的翻译学术激励机制。
不仅如此,音乐文献翻译的理论研究工作急需引起学界的重视,应专门拿出经费用于音乐文献翻译的理论研究工作,总结出真正能够指导音乐翻译实践、推动学科发展的理论研究,进一步提高翻译的质量、积极推动音乐文献翻译的稳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