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律治《古舟子咏》中“同一性”的诗学表达

左亚娟

（山西应用科技学院，山西 太原 030062）

一、引言

对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而言，在斑斓的物质外壳之下，世间万物其实有同一个真源，万物看似斑驳，实则同源同一。当处于对立冲突的人类思维意识和物质自然开始相互调和之时，“同一性（oneness）”真理得到完全的彰显。作为一位颇具哲思的优秀诗人，柯尔律治的诗作中也不乏“同一性”诗学表达。

柯尔律治认为现实世界不仅仅只是物质表象的反映，物质外壳之下必有其“实体（noumenon）”，即规律原则（principle of law）。 对于柯尔律治而言，纷繁表象之下自有其真正“实体”，而万象的“实体”皆出自一个源头：一个“太一”，即规律原则。人所具有的最强之力——才智或自我意识与万物在本质上一致，人类意识与物质自然有其内在的统一性。至此，人与万象皆由规律原则所出，都从“太一”而来，万事万物在本质上同归于一。这就是柯氏所谓的“同一性”（oneness）。在柯尔律治看来，对立面的调和以及统一是“同一性”真理最为淋漓尽致的展现。他曾经论述：“……所有对立矛盾之物最终都能归于同一。这些矛盾之物最初都是……有瑕疵的两极，然而经过一点时间的打磨，它们逐渐完美，最终汇合”。柯尔律治认为，起初规律原则创造万物，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天然就需要通过一些不可名状的、充满创造性的调和之力使两极转化、趋同。而这种调和的力量，柯尔律治“专门用了‘想象’这个名字来称呼，它……能使对立的、不调和的性质达到平衡或者变得和谐……”想象力这一强大而充满创造性的力量深深植根于对立的两者之中，并且使二者调和。从一个更加宽广的层面看，随着万物的调和整一，思维（人类精神或者人类意识）和物质自然的对立关系最终会消融。由此万物同源同一的真理不言而明。

在1811年12月份的一封信中，他认为诗歌中最重要的因素便是能转化悖谬与冲突的想象力，它是一种 微妙的精神，贯穿作品的每一部分并且调和、统一全诗。诗歌不仅仅只是斑驳各象的机械凝聚，一首好诗，其文中看似不一的部分须相互支持、协调以达到整体的和谐。诗人在在挥洒泼墨之时需兼备组织协调异质因素和异质冲动的能力，即想象力。唯有此，真正的天才诗人才能“到处散发着一种和谐一致的情调和精神，促使各物混合并进而溶化为一，……并将一切合为一个有风姿、意义的整体。

令人不解的是《古舟子咏》中一幕幕诡谲的镜头肆意驰骋，晦涩冲突的意象俯首皆拾，仿佛这首诗歌仅仅只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海上故事。诗歌好似与悖离趋同的“同一性”诗学主张相去甚远，实则不然，诗中各意象自有其深意。面对月亮，“海洋温顺得像一名侍从……月亮是他的向导，他向她请教，吉凶都听她吩咐”（《柯尔律治诗选·11》）这意味着海上的潮涨潮落全由月亮控制，它是海洋的掌控者，也是自然万物的掌权者。剥离表象，其本像自然。而诗歌中，诗人多次描写月亮的冰冷、皎洁且总与仙灵、信天翁、“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 ）”以及水蛇等离奇的意象相伴出现。这轮月亮映照着苍白的烟雾（fog-smoke white），与信天翁相伴九夜。“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 ）”的“皮肤却似麻风病人般苍白” （《柯尔律治诗选·22》） 这种苍白、冰冷的特点与皎月（white Moon）如此的相似。二者同时出场，且有着共同的特点。揭开两者物质外壳，深入外在迥异的表象，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 ）其实是月亮变更之后的自我。 月亮的光辉“像四月白霜，傲然睨视灼热的海面”，此处，月亮的这一特质仿佛转移给了水蛇：“它们的路径有白有亮堂；当它们耸身立起，那白光便碎作银花雪絮。”（《柯尔律治诗选·26》）水蛇泛着月亮的白光游弋，引得老水手赞叹。月光浸染港湾，仙灵出现，施以援手。虽然物质外壳千变万化，但是信天翁、“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 ）”、水蛇以及仙灵无不显露出万物自然的光晕。诗人在诗歌中自由地泼墨挥洒，使本质为自然的各意象与老水手这个无名无姓的抽象的人本身一起谱写了这个光怪陆离的故事。诗歌伊始，老水手与海洋、信天翁的剑拔弩张实则是人与自然互相割裂，经由诗人的铺陈，老水手和水蛇、信天翁等和解实则是人与自然关系的缓和。由此，诗歌展现的是人与自然从矛盾悖离的主客二元困境走向物我和谐共生的调和过程，使诗文彰显其应有的“同一性”诗学主张。

二、人与自然的悖离

柯尔律治生活在一个思想和社会均动荡变化的时代，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感瓦解冰消。历史与文学向来互相影响，作为诗人、思想家、哲学家的柯尔律治必然与这样一个时代密切关联，他的所思所想势必在诗歌中有所体现。《古舟子咏》中，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显而易见。

柯尔律治所处的时代，英国工业革命正如火如荼地发展。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人类探索自然无往而不利。随之而来的是人类中心主义在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将狂妄表现得淋漓尽致。随着机器大生产，物质的欲望和需求急剧膨胀，人们疯狂的攫取和利用自然。人也不再是一个完全人，其禀赋都被打压封存，本性异化。人与自然之间原本和谐共生的关系荡然无存，人与自然被割裂，处于对立的境况之中。

著名学者贝特认为《古舟子咏》并不是在哀叹人类命运的无常，而是批判人类的傲慢与残忍。海上航行是故事的主要场景，而航海这种人类活动常常萦绕着征服和彰显自我的氛围。柯尔律治选取了海上航行这个能表达人类心中渴求的经典意象，不仅表达了人类征服世界的幻想，也显明人类在自然力量面前的弱小。老水手兴冲冲地出航，渴望征服大海的惊涛骇浪。他刚一出发，勃勃野心就被大海无情打压，充满雄心壮志的他怎能甘愿。恰逢此时，信天翁的出现折射出老水手的软弱无力。征服自然的狂妄和高自然一等的骄傲一再被压制，他射杀了这只令人厌恶的鸟儿，并宣告“我一箭便把信天翁射死” （《柯尔律治诗选·17》）此处，他第一次用了“我”。这个词极具个人意识色彩，将他的老水手将自然放置在对立面。在他眼中，人与自然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管系，二者处于一个主客二元对立的境地。对于其他水手而言，自然只是一个可以掠夺和利用的资源宝库。信天翁被射杀后，其他水手责备老水手“怎敢放肆，将神鸟射死！是它引来了南风”（《柯尔律治诗选·18》）。 这只鸟儿可以带来南风，可以为其所用，但是对于信天翁的死他们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和痛苦。隔天，天气开始晴朗，其他水手却一反之前的批判姿态，称赞老水手“你干得真好，射死了妖鸟！是它惹来了迷雾” （《柯尔律治诗选·18》）。信天翁这个自然的精灵只是可供水手们利用的工具，一旦没有利用的价值，便可以随时丢弃。

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扭曲之后，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也随之断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的一环。水手们航行出海，意昧着他们要远离陆地，要与自己的亲朋好友离别，然而诗歌中并没有不舍，只有 “兴冲冲，我们出发” （ 《柯尔律治诗选·15》），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浅薄而寡淡。老水手射杀了信天翁之后，提及“我”。他将自己与其他水手这个群体分裂开来，他是“我”而非“我们”。无知和傲慢在他的心里作祟，他没有和任何人交流，偏行己路。显然，老水手射杀信天翁，破坏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他水手们认为所有的灾难都源自老水手的射杀行为，纷纷抱怨指责老水手。他们与老水手之间充满矛盾。当其他水手都相继死去，老水手终于解开了与世上所有人的纽带。他终于品尝到了苦果，他孤独痛苦，不能自已。

三、人与自然的调和

柯尔律治作为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非常关注人类社会的发展。他期待人性的自然回归可以规整人类被扭曲的灵魂，带来人类精神世界的改变，以解决社会发展的问题。不同于前半部分，诗歌的后半部分描绘了人与自然的调和，以及老水手自然人性的复苏。柯尔律治希望能用诗歌，唤醒人类麻木的心灵，希望人们能够重新体会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美好。

老水手人性自然回归的第一步就是要放下随工业革命和理性至上而产生的自大和傲慢。他必须熄灭人类中心主义的火焰，认识到企图征服自然是多么的狂妄。在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 ）出现之前，老水手就呻吟“日子真难过！喉咙像着火”（《柯尔律治诗选·20》）他的傲岸初步受到打压。接着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 ）作为月亮变更之后的自我，作为大自然化身，亲自对老水手施加惩罚。对于老水手而言，最痛苦的经历莫过于 “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带来的孤独。

“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并不是无意义的突发奇想。1833年，柯尔律治总结他的一生，并为自己撰写碑文，在碑文中他祈求：“在为柯尔律治祷告的时候要记住，这个费力呼吸多年的人，曾看见了生中之死（Death in Life），在这里他发现了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柯尔律治常常笼罩在孤独的阴影下，对于他而言，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意味着永远的懊悔和孤寂。诗歌中，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带走了所有水手的生命，唯独老水手得以存活，这种境遇将老水手的寂寥凸显到了极致，诗歌的表述非常直接：“ 我孤孤单单，独自一个，困守着茫茫大海”（ 《柯尔律治诗选·24》）。

面对一望无垠的大海，老水手伶仃孤苦，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倨傲，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凌驾与自然和他人之上是多么的愚昧。祝祷水蛇场之前，柯尔律治对月亮有几笔注释：“船只静止，老水手在孤独中向月亮呼喊，此时月亮正与繁星遨游向前。无论到何处，蓝天都属于他们，是他们的指定的休憩处，是他们的家乡，是自然的家……”月亮有着繁星陪伴，有蓝天为家，老水手向月亮呼喊，他那孤寂愁苦的心也渴望有陪伴之人，有休憩之所。老水手人性自然的回归在这里更近了一步，他开始渴望与自然，与人重新建立连接。

接着，水蛇泛着月亮的白光，美丽非常，老水手看到这样的水蛇不禁赞叹“美妙的生灵！它们的姿容”（ 《柯尔律治诗选·26》）。这是老水手人性复苏的转折点，他欣赏的不仅仅是水蛇外表上美丽还有自然的灵性。之后，“爱的甘泉”涌出心头，他祝福了水蛇。老水手体会到人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的美好，他对世间万物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开始欣赏自然万物。

同样的，人与自然的美好关系也会影响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故事的末尾，老水手接受了领港人师徒俩的帮助，再次与人建立了连接。当再次回到岸上，他一反当初离港时对故乡的淡漠，老水手兴奋非常，喊道：“到底回来了！我踏上故乡牢牢实实的地面！”（《柯尔律治诗选·29》）之后，老水手四处巡行，将人与自然的故事说给不同的人听，希望人们能够明白人与自然的内在同一性。

四、 “同一性”诗学思考

《古舟子咏》从开篇到结尾整篇恣意挥洒着奇异和古怪的镜头，诗中意象相悖不一，使整首诗歌看似只是一幕幕的场景随意拼凑而成。但是在想象力所特有的调和、统一之力下，全诗的气氛意外的和谐，老水手和自然由剑拔弩张走向和睦一致，表达了人与自然融洽合一的“同一性”诗学主张。

诗歌以婚礼作为开篇，是诗人期盼和谐整一生态思想的表达。这场婚礼不知其地点、时间，也没有关于新郎和新娘的描述，看似神秘而又荒诞。然而柯尔律治从来不是灵感至上论的拥护者， 而是强调灵感与理性的辩证结合。婚礼的设置看似乘性而至，随手挥就，实则自有哲思。“对于浪漫主义诗学而言，‘婚礼’似乎是最重要的隐喻之一。它对‘对立面的调和’做了美学上的阐释。无论在哪个时代，对立面的调和都构成了艺术的最高理想追求。对于浪漫主义者来说，这是信条。而对于像柯尔律治那样孜孜不倦的追求主体和客体、理性和想象、意识和无意识以及光和暗，等等一系列对立面的调和的浪漫主义文人学者而言，这则信条显得尤为重要。婚礼往往意味着男性和女性，力量和柔和，阳刚与阴柔等的相互糅合，柯尔律治将这场怪诞的 “超自然”婚礼置于诗文始末，表达的是对冲突、悖驳能够统一、调和的期望。

故事伊始，水手们毫无留恋离开陆地上亲朋好友，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可谓不疏远。陷入困境之际，信天翁施以援手，紧跟船只，并且和水手们的关系紧密非常。然而，出于人类中心主义的蒙昧与倨傲，老水手排斥信天翁的帮助，也绝对无法忍受自然与他争夺主权，其他水手将自然视为仅可利用的死物，人类固执地割裂了与自然的环扣，以至于自然的另一化身“死中之生（life in death）”出现，她赢走了全员的生命，独留老水手一人被孤独撕咬。正是在这痛苦之中，他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他开始渴望与自然，与人重新建立联系，他向月亮呼喊。终于，水蛇伴随着月亮出现了，它优美的身姿闪耀着自然的绮丽，老水手终于看到自然的美丽，水蛇和人一样同为万有宇宙的创造之物，同有美好自由的灵魂，自然与人类同样有着来自宇宙规律的优美姿容。之后，信天翁从脖颈掉落，船只续航，“鬼水手”拉揽引线，仙灵传递救援信号。人与自然的畸形关系得到规整，二者由主客二元对立走向祥和友好。至此，老水手控制不住开始“四处巡行，故事越讲越流畅”。诗歌的结尾，老水手劝告婚宴的客人“对人类也爱，对鸟兽也爱”，他希望人与人、人与自然能调和同一。显然老水手的故事唤醒了客人心中对万物生灵的情感，他麻木的心灵渐渐苏醒，“到了第二天，他性情大变——变得又严肃，又懂事”。也许，柯尔律治也希望自己的诗歌就如老水手的故事一样，能够唤醒由于工业革命所渐渐扭曲的人性，希望人们读过这首彰显“同一性”真理的诗歌，能够看到人与人、人与自然同源同一的娇美姿容。

五、结语

根据华兹华斯的回忆，《古舟子咏》取材于一个朋友的梦境，原本应由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共同创作，最终由柯尔律治独立完成。对于柯尔律治而言，诗歌与其他的艺术形式有所区别，力图从整体上达到让人愉悦（joy）的目的。愉悦即指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充满了勃勃生机的交流，真正的艺术是人与自然的中介也是调和者。《古舟子咏》无疑是诗歌艺术的精品。

诗歌围绕着一场远航展开，接着又描绘老水手射杀信天翁，遭受由“死中之生”而来的孤独，祝祷水蛇，得仙灵以及隐士施以援手，最终故事以老水手重新登岸结束，他又看到了当初远航伊始所见的教堂、山岗和灯塔，暗示了老水手人性自然由叛离扭曲逐步回归的过程。由此展示了人与自然从激烈冲突到有所缓和，直至重归于好，显明其“同一性”诗学表达。从矛盾到调和的“同一性”过程中，不仅鞭挞了人性中的“自我”和愚昧无知，痛斥了人类自以为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做派，更是颂赞自然绚烂的荣美，那自由的灵性与人类一样高贵，自然与人看似不同，实则同源同一。柯尔律治的诗歌采用超自然的手法，体现其“同一性”诗学主张，旨在震动随工业革命而来的刚硬灵魂，唤醒人与自然天性中共有的美好样式，振奋人的精神，乃至缓解社会的发展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