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园

严宜春

这是雨水节气的早晨。

我在高高的五楼阳台上。北窗外，是一个大大的后园。曲曲折折的一池水，岸边一溜柳树。虽然刚从严寒的冬天走来，光秃秃的，但远远望过去，那些褐色的枝条，竟都萌着一层微微的黄，一抹嫩嫩柔柔的黄。

国画颜料中有一个美好的名字——萌黄，就是早春时节岸边垂柳刚刚萌发的颜色。远观淡如烟雾，隐约朦胧，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这萌黄告诉我们，万物已进入春天，天地酝酿生气，等待暖阳照耀。哦，春天！

远眺后园，迎接春天的还有高大的水杉与银杏。才十几年的光景，当初那些稚嫩的身形，已成冲天之势。竹是一丛丛的，三五成群，散落着。有月亮的晚上，竹影斑驳，风移影动，姗姗可爱。

早晨的阳光，映射出微黄的光芒。再远处，梧桐大道两侧是枝干遒劲的法国梧桐，干净的枝丫间，一颗颗褐色的果悠然晃荡着，风铃一般，在早春的风中，怡然起舞。我特别喜欢“悬铃木”这三个字的风情。

不知何处几声喜鹊的啼鸣。这清亮的脆音，陡然间给美好的早晨增添无限诗意。若不是远处的高层建筑，有那么一些恍惚的瞬间，我真以为置身于幽清的世外桃源。

多么渴望有这么一座后园。在我成长的整个年轻岁月里，在梦里，无数次出现这样的场景。原来，后园情结一直在我潜意识里。

幼时的记忆中，太婆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那是一处临河的住宅。从一道青砖砌就的大门楼进入，是一方很大的天井，青砖铺就。南北对开的三大间青砖瓦房，宽敞明亮。北边的三间瓦房后面，有一个硕大的园子，园子没有围墙，一条小河做了天然的围栏。园子里，有各色各样的植物。

春天，一场绵绵细雨，最先出场的是荠菜。那个时候，荠菜这样的吃食是改善拮据生活的好帮手。先是一棵，两棵，然后，又一场杏花雨，仿佛一夜间，遍地茵茵，青翠逼人。这时，我那干练的太婆就提一只竹篮，迈着小脚去后园。太婆弯下她笔直的腰身，用一只小铁铲，专挑那些又肥又大的铲。铲出数棵，顺手抖一抖，新鲜的泥土顺势而下，荠菜雪白的根，青翠的叶，可爱喜人。

最家常的做法是荠菜豆腐汤，清爽可口。费一点功夫的话，太婆会包荠菜饺子给我们吃。多年之后，在大娘水饺，每次看到水牌上“荠菜饺子”那几个字，总不免心动。点过几回，却怎么也吃不出年少时的荠菜清香。偶尔，太婆也会将荠菜切得更为细碎，加一些茶干，包上一顿荠菜春卷，那真是难得的美味。

有一回，同学小聚。席间，一盘春卷上桌，某君笑说，我们都是你的粉丝，都是春卷。同学少年的深情，记忆中舌尖上的美好，芳草一般，漫不经心地绿……

后园里，有两棵高大的杨树，经常见到喜鹊的身影在阔大的叶间穿梭。长长的尾羽，黑白相间的身段，轻捷地掠过。我至今对喜鹊的叫声特别敏感，大约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有时在办公室，我会突然告诉周围的人：听，喜鹊在叫呢！大家也赶紧侧耳，纷纷说，哪有啊？

紧靠着河边，是两棵榆树。我最不喜欢的就数榆树了。一到夏天，从榆树的根部往上数尺，总围着一圈肉乎乎的虫子，瘆人得很，所以，我从不敢靠近榆树。春天的榆钱极美味，是成年后才知道的事儿。几年前的一个春天，去北方开会，热情好客的主人特地点了一盘榆钱饼，一口咬开，扑鼻的清香，全是春天的味道。

后园的东侧，有两三棵刺槐树。刺槐树是我喜欢的，只因她有好看的槐花。刺槐多刺，曾经用手指头试一试，坚硬锐利。到槐树开花时，沉甸甸的，一串串，香气四溢。暮春四月，安静的时光里，简直可以听得到槐花的落蕊，轻悄悄的。这个时候，外婆通常坐在槐树的荫凉里编织手工，而我也乖巧地在一旁帮忙。偶尔，看看槐花坠地，蜂儿嘤嘤，嗅嗅风中的花香，一个下午就这么快乐地过去了。太婆说槐花也可以吃。可惜，那时竟未吃过。

若干年后，儿子从淮安带回两盒槐花，干的，包装精致。儿子笑说：“妈，我知道你喜欢这些特别的东西。”说话的儿子轻描淡写。而我的心，早已满满的都是幸福。真是知母莫若子啊！

儿子带回的槐花，被我用来炒鸡蛋，不厌其烦。母亲说，你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是没有吃的年代才吃的。我笑一笑，不语。而心底，漫过槐花的光阴，一寸深一寸。

每到夏天，心灵手巧的外公总要在后园里搭好几排架子，下点丝瓜种子。不多久，种子发芽，柔嫩的叶儿拱出地面，婴儿脑袋般，四处张望，外公就为它们牵好向上攀爬的绳子。于是，纤柔的藤蔓便袅袅娜娜地一路而上，在夏日清凉的风中招摇美丽着。那些灿黄的花儿，熙熙攘攘，巧笑倩兮，一朵朵顾盼多情。无论多热的天气，我们总能在瓜架下找到一丝荫凉。一个夏天，头顶上黄灿灿的丝瓜花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南瓜结果时节也是后园一大胜景。黄澄澄的瓜果，慵懒地卧在青枝绿叶间。南瓜的叶子总是郁郁葱葱，硕大无朋，一眼望去，那些美丽的果实若隐若现……所以直到今天，我依然对南瓜情有独钟。

一棵高大的皂角树，不知有多少年了。一到秋天，总看见豆荚样的果实，在茂盛的枝叶间婆娑。太婆洗头时，拿几粒皂角果，用锤子捣碎，放入盆中，冲入滚热的水，皂角的汁液就被烫了出来，摸上去滑腻腻的，有点像今天的洗衣粉。太婆就用这皂角水洗头。洗好头的太婆，在风中，用木梳，一下一下梳她花白的头发，然后，认真地挽成一个髻，再用一只椭圆形的黑色发卡卡住。梳着发髻的太婆，在冬日的暖阳下，缝补着厚厚的棉服，不时扬起手臂将缝衣针往头发上擦一擦，那是记忆中最温暖难忘的印记。

我少年时期的后园，如同一棵树，在心底枝繁叶茂着，成为我一直的向往。春天去树下看各种好看的植物；夏天在树荫里喝茶看书；秋天，在后园柔软的落叶间漫步；冬天，看后园在一场雪后的温情……

想起一个朋友早年的邀约。说他家在乡村空地若许，退休后何不去乡下砌房三间？树下徜徉，柳边垂钓，我不禁莞尔。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此刻，这个美好的春日早晨，雨生万物，春天的风缓缓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