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多种多样的表达方式
2022-11-05卡洛斯查韦斯著冯欣欣译孙红杰校
〔墨〕卡洛斯·查韦斯著,冯欣欣译,孙红杰校
我们需要多种多样的表达方式,这一事实清楚地表明,各种表达方式是不能彼此替代的。每种表达方式适用于不同的感觉器官:感性的、智性的、情感性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可能被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而且,把音乐翻译成逻辑思想能有什么用呢?孔巴略(J.Jules Combarieu)曾说过,在音乐中,表达需要借助的是“声音感”(sensations musicales),而不是“概念”(concepts)。
音乐是一种面向有音乐感觉的人,并以音乐术语来讲述某种音乐思想的语言。这么说,并不意味着音乐没有任何含义,就像有人曾说过的那样,这仅仅意味着音乐有音乐意义,而非文学意义。音乐只可能从或多或少具有一定乐感的人那里得到回应,就像不能把塞万提斯(Cervantes)的作品翻译成数学方程式一样,音乐也不能被翻译成文字。
而另一方面,备受争议的是,某种情绪或心态会在作曲家或观众心中唤起音乐的“形象”,这种形象可以多种方式与塑形性形象和文学形象相对应。也许我们会说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并不打算描述一系列静态画面,而只是意味着作曲家想说:我在创作这部音乐作品的时候受到了乡村情致的感染。实际上,德彪西的所有标题音乐也都是如此。
同时,良好的忠告是:我们不能一见是标题性的音乐就嫌弃它。如果说我们确实经常这样做,那也只是因为被嫌弃的音乐本身不够好。相反,如果音乐本身包含足够的音乐价值,我们还会在意音乐是否是标题性的吗?
总的来说,电影音乐在历史上并不是最优秀的,但是如果出自伟大作曲家之手,可能我们不会因为它们是电影音乐而对其鄙视。不妨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音乐都是标题音乐,不管其标题内容是春祭仪式、彼得鲁什卡的绝望,还是俄耳甫斯寻找尤丽狄茜,它们都是无比美妙的音乐。有些人也许会因德彪西写的是标题性的音乐而对其不予理会,事实上不论它们是否具有标题内容,有无明月、梯田、夜之芬芳或金鱼,它们都是无比辉煌的音乐!
创造性的艺术家都是转换者,把任一事物转换成一种艺术语言,翻译成独特的艺术语言。就音乐而言,作曲家转换的是他从外界吸收的一切和他与生俱来的一切。他用音乐描绘他所面对的事物,以至于所有的音乐最终都是自传性的。
一个人的所有行为(思考、感知、行动),无论是艺术行为还是单纯的日常生活行为,都反映着他的品位和需求,而且都是周遭环境作用的结果。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生存所赐,无论这些行为是以文字、音乐、图片来记录,还是根本不被记录。
说到这里,我们必须来讨论一下非人性化的艺术(dehumanized art),这样可以为后文对音乐新思潮的探讨奠定基础。人们普遍认为艺术源于模仿,模仿的是人类的情绪和情感。曾有记载表明,在中世纪有个不变的准则(虽然学究性的对位属于例外):“旋律就应该模仿歌曲所指向的理念和感情,彼时,寂静模仿平静,愉悦模仿喜悦,悲伤模仿哀伤。”这一原则即使对莫扎特和大部分18世纪的音乐而言也仍然有效。19世纪以最为极致的方式公开表明了“艺术告白”(artconfession)的思想,艺术就是“提炼生活”(extract of life),艺术作品就是“对人类生活的一种虚构”。20世纪带来了全新且多变的视角,这些视角由马拉美(Mallarme)、萨蒂(Satie)、德彪西(他们在19世纪属于“另类”)所预示。他们对强烈的自传性艺术率先发起攻击,声称“生活是一回事,而诗歌、音乐则是另一回事”。
极端的纯粹艺术(Art-purists)将使世界相信:艺术与生活是完全分离的两个实体。然而加塞特(Ortega y Gasset)在1925年表明的清晰立场仍然有效。他说,20世纪见证了“一种具有支配性的趋势,倾向于制造‘非人性化的艺术’;避免生动的音乐形式;‘为艺术而艺术’;视艺术为一种游戏;偏爱轻盈和反讽;避免虚伪且努力使构造完美;避免过分严肃,避免超验的姿态”。 从这些倾向中,我们可以看到无数形式主义艺术的出现,以及以当代眼光对过去的众多反驳。
即便是顽固主张“艺术纯粹主义”的人,也不可能对全面的非人性化给予强有力的支持。但是,我们可以得出如下一个结论:艺术的“本源”已经从“浓厚的情感”触底反弹并转向“高度的智性”和“美妙的情操”。简而言之,我们过去想要的是“人性,一切都是人性”,而现在变成“尽管我们都是自己,但同时我们也都是人”。
然而,或许我们处理问题还有更好的方法,现在让我们回归起点,从而使我们的考察线路完成一个循环。那些关于我们想让艺术变得“非人性化”的说法是不准确的,实际上是因为我们的音乐意识发展到了更高、更具体的层面,我们越来越能驾驭独特的音乐乐趣(这里虽然说的是音乐,却也适用于其他艺术)。声音(以及声音之间的特定关联)刺激了我们的特殊感官,而这种“音乐感知”与其他概念——如逻辑化的思想、文学的形象、造型感或色彩感、诗歌的隐喻、情感上的喜怒哀乐、日常的突发事件等——并无任何关系。
审美知觉——具体来说,比如音乐审美、造型艺术审美、文学审美——仅仅是另一种感知,就像我们已经承认的五种感官一样。这种知觉必定对应了一个器官,就像有了眼睛才有视觉,有了耳朵才有听觉那样,即使我们不知道它存在于何处,但是音乐的重心却正在从音乐之外向音乐本身转变。
关于这一点,我想和大家分享一点个人经验。在年轻时,我也认为音乐中浸透着人性,我聆听贝多芬和肖邦的音乐时常常体会到浓烈的情感冲击,我现在也听贝多芬和肖邦的音乐,却没有了这种感觉。虽然人们仍会谈论肖邦音乐中的恸哭和贝多芬音乐中的澎湃激情,但我仅仅只是听音乐本身,音乐已经不能再激起任何音乐之外的思想和情绪。所以,毋庸置疑,不仅从作曲家的立场来看出现了新的处理方式,而且从听众的立场来看也不例外。我们被教导要抱着纯粹的音乐意向去聆听音乐,这种能力的增长与我们的音乐感受力的开发是并驾齐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