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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修善身:儒家慎独观与传统武术观互动关系浅议

2022-11-05杜德峰

武术研究 2022年7期
关键词:传统武术武术思想

杜德峰

青岛大学历史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武术是中华文明绵延传承的有机组成部分,与时代文化、思想、价值观等都密切联系,武术思想凝结着传统时代家国情怀的集中思考意识,承载着厚重的价值理念变迁内涵。对于传统武术史与古代思想史之间互动关系问题的讨论,学界对此已颇多方认可之势,早期郑振坤的《中国古代体育思想史纲要》及侯外庐的《中国思想通史》对武术思想观形成体系与功能完善总体进程的解构堪称研赜。崔乐泉、杨向东主编的《中国体育思想史》从历史研究角度对涵括武术在内的体育思想观念作全景式探绘。学者杨祥全则在此基础上整体考察武术思想史的生成、演化、嬗变等因素,抽离出武术思想发展的内在机能,提出对中华武术从秦汉至近代社会思想史论语境下的思考,然而目前仍尚未形成一门真正的武术思想史学科。蔡峰、张建华等人曾征引《墨子》一籍解释墨家军事与处世原则对后世“尚武思想、崇侠心理”等武术文化发展的具体道德示范逻辑,本文则尝试从理学诸子视野观对儒家“慎独”思想进行解读,并探讨其与传统武术观的交络及共融,以此考察两种思想文化观念之间“和而不同”的语境,旨在为新时代武术现实性回归进程中的历史参考效之绵薄。

1 慎独:武学义理的辅证

慎独观原是儒家思想中一个重要的修养观念,意指“儒家的君子修养之道。”起先于儒家典籍中被提及,历经后世释传,《大学》与《中庸》作为儒家四书中的两部经典,被汉代之后各儒者竞相注解,以阐明自己的学问主张。体育学学者李守培分析认为,宋代以降,侠义精神作为武文化的核心之义开始进入发展“相对成熟期”,宋明理学诸子在言论中也对“武”一术表露了积极的态度主张,如宋代理学家石介谈到“纵横文武术,难以寻常较。”元代儒学诗人陈基则在《夷白斋稿》中喟叹“材兼文武术,慷慨谈孙吴”,渲绘出有文武材,意气慷慨的武者形象,同时表露出对暴昧莽夫发动不义战争致使中原涂炭的错位激愤。俞琰精于道教易学,但始学儒家,其易学本于朱熹《周易本义》,又不乏创新性地强调“止戈为武,不以多杀为功”,俞琰就爻辞而对武学正统观取向作出引导。程子顾则在为其叔程宗猷的书作序中强调“文武两途如日月行天,圣帝明王莫敢偏废。”这一系列解释综合反映了儒学家对武与修养关系重新定位,即以提倡武学义理之外,对伴随之中的行为规范进行解证。葛兆光站在重写思想史的角度认为思想史无疑是一个“边界不定的研究领域”,因此,从思想史的慎独内容出发,对传统武术观考察探究,这种“有关体育(包括武术)的思想史可算是对相关领域历史的一种新认识、新写法。”在传统武术观视野下,慎独观之思想内涵在某些方面也与传统的武术观达成了共识,在历史思想脉络中,构建出一套以“武德”为核心合乎时代的传统文化理念。

《中庸·第三十一》指出“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慎独即所谓从慎行之,独善其身,敬畏戒惧之心须当常存,而不可轻忽,精髓意旨往往秘于隐微之处,是应谨慎戒惧,遵道而行,因此教化之本心不可离开君子正道,应时刻保持谦虚诚厚,并能于细微之处管窥万物本原,《中庸》关于慎独的论说为人们提供了自律于心的基本准则。习武者基本功的锤炼,往往是历经长时期的独处研磨,将身体机能融会踢、打、摔、拿等动作,从而生成身体生理上的抗性与能力,慎独之道因此与习武的过程形相契合。

《礼记·大学》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意念真诚、心安理得皆出自本心,在这一过程中,当个人闲居独处时,缺乏外界的监督力量,容易任情恣意,做出不善之事,致使“意”偏离本心,故而“独处”才能真正考验一个人品行。独处之际,心应注意免受欲望蒙蔽,致偏离善之本性,此谓慎独。人内心的真实总是要表现于外,而平时好的意念也可以在行为中表现出来,即是“诚于中,形于外”,因此,哪怕是在一个人独处、独知的时候,也需要戒慎。可见,一个人在空间上“独处”的时候,能否把握好自己的本性,往往成为成功者与失败者的分水岭。君子要慎其独,铭记身之行,有灵睹之,使自己意念真诚。詹海云先生持另一种观点,他提出早期《大学》《中庸》对于“慎独”意义未作明确裁示,经由郑玄到朱熹的语义学解释才“由修养论上升到本体论”,由此扩大了“慎独”的现象学范围,后世文学作家为构建宽宏叙事的侠客世界而刻绘武侠小说中主人公时,也往往利用了主角内心纯正、善意行径,而赋予他们机缘巧合获得特殊绝世武功的桥段,作为他们的善良果报,这种叙述思维也正与古代思想家所颂扬的慎独精神并行不悖。历经中华古代诸世,哲学家与理学家就有关慎独的内涵引经据典加以阐释,形成各自的理论体系,尤以宋明理学家突出,他们的解证对于古代传统习武者的习惯、意念及传统武术观有关思考,无不熏染颇深。

2 武者:儒学规训的形象

儒家学派自诞生起便以“仁爱”为核心,“仁”即谓“宽以爱人”。以“仁爱”为基本伦理观念所派生出一系列道德标准,一直作为武术伦理思想的本原之意,慎独观念亦纳入了武学道德伦理范畴之中。儒家学派历来推崇“君子”文化,把“君子”的行为、道德规范作为“成人”的标准,希望人们去努力循行。慎独观念诉诸每位习武之人,应以武德为基本修养,宽人律己,以及所提倡的“文武双全”“仁勇兼备”等思想,对武术文化理性延展有着明显的导向作用。古代习武者经受儒家规训后不再以一种粗犷鄙俗的形象出现,而是一种“即身而道在”的方式,完全与大哉至矣的中华之道合二为一。

儒家思想认为,作为君子仅泛有仁爱不足以修身,必须同时掌握礼、乐、射、御、书、数这“六艺”,其中“礼”“射”“御”,皆与武术文化有密切关系,意谓“仁者必有勇”。古语云“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明代朱元璋重视文武全才,主张习武之人多学习礼仪知识,文人多学习骑马、射箭等武艺,这一政策活动极大推动了明代武术的发展。因此,传统武术发展到后期“从军事格斗技术中脱离出来后慢慢形成了新的运动形式”。这种追求文武共融、兼怀善勇的思想,对武术超越纯粹好武斗狠的历史范畴,积极与中国儒雅文化相融合,以及其自身完善发展起到了引导、规训的内核作用。

慎独观影响习武者的另一个方面在于这种戒惧思想警示着武士应时常自我反省,懂得习武的真正功用,是行侠仗义,匡时济世,而非滥用武力恃强凌弱以炫技,禁断走上以武凌霸的丑恶行径。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大批儒侠,儒侠文化备受推崇,这些儒侠以“为国为民,兼济天下”为核心,以勇敢入世的态度,兼济天下的志向,鞠躬尽瘁的献身精神去行侠仗义。如章炳麟所言,“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他们咸恩图报,为的是“名高于世”。他们的事业不止在江湖上扶危济困,而又能在国家遭灾受难、民族受欺侮之际挺身而出、奋不顾身,维护国家和民族大义,忧国忧民,“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对于游侠来说,追求具有超越意义的“名”甚至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也对古之游侠行迹评议道“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也”。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是一种中国人独有的伦理价值。这里的“大侠精神”就是侠义传统与宋明理学最高价值标准完美结合的产物,是成熟完整的武侠精神。时至今日,它已成为中华民族理想中最完美的英雄形象,备受后人的热衷与尊崇。

3 传统武术观与慎独思想的互动

武术文化起源于人们自身谨怀的民族文化特色,在社会的演进中代代相传,中国传统武术不仅具有形式多样的社会功能,而且还具有丰富的文化内理,集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娱乐休闲为一体,成为中华文化的精神财富。宫玉振教授指出,中国的挑战“主要来自内部,内部的挑战意味着一种内向的反思,道德的价值正是因此而突出出来。”在宋明时期,武术文化吸纳了理学的观念,产生了以儒家“慎独”观为代表的朴素讲武观念,寓德于武,循序渐进。各种武术套路汇于宋明,甚至构成了中国早期兵操武术的雏形,习武强身也表现出极浓厚的“慎独”趋向。正如有学者考证太极拳出现在理学发展的高峰时期——宋明之际,实则是“中国武术与传统哲学思想结合的一个结果。”

在官方推行“武举制”的基础上,民间习武之风大兴,武术运动不仅在军事领域得到很大发展,在民间也取得较大进步,受战争及尖锐社会矛盾的影响,广大农民自发组建团体,结社习武,武术组织规模愈渐扩大。综合宋元明清时期,武术迎来大繁荣,形成了众多流派,不同风格的拳种和武术器械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发展,作为健身手段,军事技术、表演技艺的武术,因价值多元而得到了越来越多人认可。传统武术的套路中有单练运动项目,即讲求习武者一个人完成练习拳术或器械表演等门路。思想家朱熹言“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幾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著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值一人独身练技时,当耐得住苦寒,刻苦练习免于贪惰,并且一招一式皆须细察支末,才能将功法练得通达精深。

杨祥全进一步评述,武术文化深受传统哲学思想的影响,主要表现为传统武术修炼中的“泛和谐价值观”。和谐是理学家一向追求的境界,也是传统武术习练的圭臬,如少林武术讲究的“拳禅合一”,以及孙式太极拳讲究的“拳与道合”等即是体现。“传统武术‘求整劲’‘形神兼备’‘内外双修’‘德技互补’和‘象形拳的发达’等几个方面也正是传统武术追求‘个体身心和谐’‘人与社会和谐’和‘人与自然和谐’的体现。”由此逐渐形成一种以慎独之思为内化,以中国武术为载体的传统理想运行模式,并使得中国武术技法追寻“在‘尚美’思想作用下一步步迈向与天地相融的高超境界”。

武术“既重武功,又重武德”。“武德”是讲武、扬武之时尤须厉行的品格,武德在武术修为上有重大作用,练武术讲究“武以德立”。所谓武德,即武术道德,是“从事武术活动的人在社会活动中所应遵循的道德规范和应有的道德品质。”也正是慎独思想对中国武术潜移默化式熏陶,使之内化为中国武术所呈现出特有的文化属性——武德,武术谚语云:“武德比山重,名利草芥轻”“尚德不尚力”,足为武德历来受崇之凭证。“中国人首先重德,德性这个观念首先出现,中国古人对德性,对道德有清楚的观念”。在理学思想中,朱子训“慎独”之“独”为“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天地”,即“独知”,后“阳明视之为‘吾心良知处’,‘独知处’即是‘良知处’,‘独知’成了‘良知’之别名,独知工夫即是致良知工夫。”因而王阳明“致良知”以“良知”作为道德教育的基础,使传统的从外界灌输式教育方式转变为内修武德,即使武者修身养性、克己复礼、找回初心、保持与时俱进的武德教育方法。

在儒学慎独观语境中,中国武术的发轫与发扬无疑使慎独思想更具独特韵味。其中,具有浓厚实践色彩的倡行武术态度因受到慎独的引申而开拓出广阔的论域空间。从本质上看,“‘慎独’的能动性不是向外求索,而是让‘身体’去‘自觉’,强调‘反求诸身’与‘以身观复’。做到‘锲而不舍、久久为功’方能达致‘本体自通’的境界。”明晚期理学家刘宗周谈到“识得心一性一,则工夫亦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无穷理。”即行万事都当谨慎警惕地涵养、保持心之本体,并依心体发用。对待习武的态度应当炽达澄明,勤修武并行善事,既强健体魄,又可在必要时获取用武之地,真正达到“慎独之外,别无功夫”。宋明理学以此行事处世的态度及行为向人们做出规范,这也顺应了习武之人多受儒家传统伦理影响的前因,在传统武术观与理学重新阐释之“慎独”的交互下,武术文化风气渐渐遵从理学家的引导来进行活动,习武态度的勘正,也使得更多文武兼具的才人一时具出,总体上衬托、映射着武术家们的侠义情结与家国担当。

传统武术观与“慎独”思想之交互所建构的理性武术体系推动着武术由古至近代科学化、持续性地变演推进,许多地域独特的武术民俗也合理地传承至今,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历史精髓,在现实武术实践过程中也有益于塑造精神层面的文化自觉与自信,利用其特定的社会性与功能性更好地指导现实生活世界。

4 结语

在古代儒学视野下的慎独观,以其对《中庸》《大学》儒家思想的继承,及至历代思想家的考辩与正名,在宋明时期朱熹、王夫之、王阳明、刘宗周等理学家对此作进一步的辩驳与阐释,慎独观各项内容的影响力愈渐扩大,这也对中华传统的武术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尽管在张再林先生看来,随着历史推移“中国古代的‘士’从重然诺、勇于行的‘武侠’最终蜕变为徒以言说口舌见长的君主说客的‘儒士’”,这种戏剧性的历史演化使人不禁扼腕叹息,但儒家思想的内化是中华武术文化的底线与崇高追求,在历朝统治者和知识分子的活跃下,传统武术观所流露出对独身习武的培养,对武德训身的注重,以及对武学态度的深化,也与儒家一脉相承的“慎独”观于此产生了交互,成为古代武术文化和宋明理学的核心要义,对社会性的“身体规训——形塑”也产生了良好效果,身体强健兼具思想澄澈所带来的助益使得明末实战性斗争迎来最后一波“由练到用”的武术高潮,并且受习武日常活动的衍生,传统兵操作为近代武术雏形的一种模式流传下来,为民国以来中华新武术陟升为“国术”提供了镜鉴与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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