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铜灯中的设计与时代性—青铜神秘色彩的剥离
2022-11-04钟家祺
钟家祺
青岛大学美术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71
火的发现与利用将人类从最初漫长的黑夜中“拯救”出来。火可以加热食物、帮助人们获取温暖,但更为重要的是,带给人类在夜间的光明。灯的出现,是古代人类对火加以利用这一重要进步的体现。春秋战国时期,《楚辞》中“华镫错些”即是早期人类对灯的描写。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先进的技术被古人创造出来,青铜冶炼技术的纯熟与燃料特性的研究令古人在灯文化上创造出许多辉煌。而建立在商周辉煌的青铜器时代基础上的汉代铜灯,是在中国灯文化的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的宝珠。
一、汉代造物思想
汉代作为我国封建体制这一形式的成熟期,由于大一统局面的形成以及中央集权的逐步加强,形成了稳定的政治环境,这使汉代社会在经济、文化等方面都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汉代的能工巧匠们开始关注起了日用器具的创新和发展[1]。汉代艺术在继承了南方的楚文化和北方的秦文化与其他民族地区的艺术文化的同时,为魏晋艺术风格的形成奠定了基础[2]。反映在汉代的器具设计上能看到四个显著的特征:一是探寻本质、古朴稚拙的单纯之美,二是气韵灵动、流畅传神的线条装饰,三是密中有疏、疏中含密的紧凑布局,四是浪漫奇幻、飘逸神秘的楚文化影响。
1.探寻本质、古朴稚拙的单纯之美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汉朝确立了儒学独尊的地位。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孔子,作为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为我国古典美学观念的奠基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文”与“质”是他的美学观念里极其重要的两个概念范畴。在造物时,对“文质彬彬”的诠释就是要求本质与外在的有机统一,不追求过分的装饰,以达到还原本质、古拙质朴的单纯美感。
汉代艺术崇尚的质朴风格还与老庄的道家思想有关。老子提出的“天人合一”思想中指出,在不背离自然规律的状态下达成自己的目的是一切审美和艺术活动所需要的。同样是道家代表人物的庄子,在《汉书·艺文志》中提出了诸多重要的造物思想。“以天合天”“忘适之适”从造物的设计观和功用观上,以哲学的角度表达了庄子对使用自然材料元素与追求器物本质的美学思想[3]。老子和庄子的思想主张在造物上,深刻影响着汉代匠人对艺术本质的追求。在这样的创作中,汉代艺术所呈现出的极简又恢弘的造型形象使整体汉代艺术都充斥着独有的张力与活泼[4]。
2. 气韵灵动、流畅传神的线条装饰
放眼我国的艺术设计史,在造型的语言和手法中,线条可以说是讨论度最高的之一。巫鸿先生在《三盘山出土车饰与西汉美术中的“祥瑞”图像[5]—礼仪中的美术》一文中描述汉代纹饰的特点提到,“汉代纹饰则以流动性为特征,纹饰中的所有事物—包括山、云、动物等—一起汇成了一个持续流变的循环系统[6]”,汉代的创作者善于将艺术的本质精神和客观物象完美地结合起来,以表达基于汉代思想文化下的作品内涵。以河北博物馆馆藏的西汉错金云纹青铜博山炉(图1)为例,可以看到其对线条的使用贯穿整个灯身。熏炉的圈足满布错金卷云纹,座把上透雕做成的三龙装饰纹样流畅灵动,炉身和炉盖体现出线与型的融合,塑造出山峦错落生机盎然的生动景象。其中对不同类型线条的合理使用,与线条变化丰富且轻重缓急、浓淡干湿的灵活塑造,充分展现出了汉代艺术作品形神具备、气韵灵动的特征。
图1 西汉错金博山炉(图片
3.密中有疏、疏中有密的紧凑布局
由于《周易》对汉代艺术的影响颇深,汉代装饰艺术在“天人合一”的思想境界里,受到“天人相通”“阴阳五行”的影响,蕴含着诸多思想内涵,而这些都表现在其丰富饱满的构图之上。在汉代的器物设计中,外观上饱满的装饰纹样被分布得井井有条。为达到密中有疏疏中有密的紧凑布局,各种装饰造型在汉代艺术家根据阴阳五行思想的安排下常常作出夸张变形的处理。有比人物还要大的鱼,有比耳杯还小的人,有不同于正常人的过分弯曲的下腰,有比腿还长的手臂。各种有趣的装饰图案抛去稚拙的外观在汉代匠人们的布局下,显得古朴而颇具气势,散发着汉代艺术的魅力[7]。
4. 浪漫奇幻、飘逸神秘的楚文化影响
楚文化指的是由先秦时期的楚国人所创造的不同于中原文化的物质的和精神的文化总和。在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的起义队伍中,大部分的人都源于楚地。虽然汉代开国制度上是“承秦制”,但在其文学思想、艺术设计上,都留有大量楚文化的影子。由于统一的局面,汉代艺术中楚文化的袭承已远远超出原楚国边界,形成浸润楚文化的“汉楚文化”。
楚人向往自由,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放浪形骸,无拘无束。这些都导致他们在面对生活时敢于反抗、拥有强烈的浪漫主义精神。在楚人崇巫奉神的影响下,一个又一个美丽自由的灵魂被创造出来,如屈原的《山鬼》,如《楚辞》中的《湘夫人》,这些形象美丽而富于情感,令人感动。这些在汉代艺术中都有所体现。《汉书·郊祀志》中就有记载,汉成帝时期由国家派人祠祀的庙宇就有683所之多,若加上民间的神庙则将更多[8]。在这样的一脉相承之下,楚文化里浪漫的神、人、兽,楚人对现实和幻境浪漫处理的奇幻景象都在汉代艺术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9]。
二、汉代铜灯
灯作为生活必需品之一,在汉代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进。据考古发现,战国已有铜灯,到了秦汉便广为流行[10]。至汉代,灯的使用更加普及,其形状、种类、质地都比秦代丰富,在更注重实用性和技术性的同时,灯具的设计也进入了新的阶段。汉灯的形式品类主要有筒灯、行灯、吊灯、盘灯与虹管灯,灯的主体部分仍为动物、人物塑像居多。作为青铜器日用品的铜灯,就这样在百姓的生活中流行开来。
1. 铜灯的色彩
作为汉代审美的重要表现形式之一的色彩,在汉代器物设计的运用中主要以典雅富丽、鲜艳明快、丰富协调的特点呈现[11]。汉代铜灯的色彩主要受制于青铜器制品的原材料。题材丰富、形式繁多、刻画细腻、各具特点的汉代铜灯的原料是含铜、锡、铅的合金,又名“金”或“吉金”,未锈蚀时呈金属的金色光泽。据《汉代三枝俑铜灯的鉴赏与复制》一文记录,铸造青铜灯的合金配置比例大致为70%至80%的红铜,25%的锡,剩下的都为铅[12]。合金锈蚀后的铜锈呈青绿色,所以得名青铜器。
2. 铜灯的结构
如今由于汉代铜灯精美的艺术造型外观,人们经常把汉代铜灯作为精湛古朴又典雅的工艺美术品进行欣赏,而忘记了铜灯作为生活中实用工具的属性。作为汉朝人民的生活用具之一,汉代铜灯虽然大小不同、造型各异,但其结构是具有一致性的。受制于技术的发展和对前朝铜灯形制的继承,汉代铜灯的结构主要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灯座、灯身和灯盘。铜灯属于火具,其制作材料是耐火的青铜。从铜灯的正常使用来看,因燃料燃烧会产生大量的热量,而金属的导热性又较好,所以不能让灯产热的主体部分直接接触地面或者桌几。如此灯座的放置作用就显得非常重要。高而长的灯座典雅、庄严,短而拙的灯座古朴、可爱。灯身,燃料和灯捻都放置在其中。灯身的实际功能一般是为了平衡灯的整体重心,而它承载更多的则是造型作用。灯罩的出现相对较晚,为了防止灯内火苗的扑出导致的火灾以及燃烧时产生大量烟尘导致的呼吸问题,作为改良的铜灯再设计,灯罩部分的出现,充分体现了古人的智慧和中华民族解决问题的能力是匠人精神的充分体现。
3. 铜灯的造型
汉代铜灯的造型失去了汉代以前商周时期青铜礼器的神秘和庄严,产生了许多素面厚胎的形式。汉代青铜器的造型主体一般为动物或者人物雕塑,不同的造型关联着不同的使用方式与使用场景。如灯体为牛形的“牛灯”,“牛灯”以两角沿背向上弯曲形成虹管,向下的碗状灯罩吸收灯烟的设计展现出设计者的巧思。“行灯”,是行走时用于照明的灯具,灯盘附有长柄,以便手持,下有三足,便于放置。“吊灯”,灯体配有链条,可以悬挂,近似于现代的吊灯。以人物雕塑为铜灯主体,如长信宫灯(图2)。长信宫灯出土于河北满城西汉墓,属于虹管灯,其造型为宫女跪坐双手执灯状,灯盘、灯罩可拆卸清洗,屏板可以开合,以调整灯光高度和方向。从灯的尺寸来看,设计者使此灯适应了日常实用的多种需求。铜灯造型的多变与趣味性体现出了汉楚文化中的崇巫奉神与对神、人、兽三者在梦境和现实中的浪漫处理。而其造型动态的把控与设计元素的选择则充分体现出了汉代艺术的古朴稚拙。
图2 长信宫灯(图片来源:河北省博物馆官网)
三、汉代铜灯设计与时代性的联系分析
汉代铜灯设计的时代性,主要反映在汉代的造物思想和汉代青铜工艺发展的背景中。
1. 汉代造物思想对汉代铜灯设计的影响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群雄争霸,礼崩乐坏。当时,北方出现了以中原礼乐文化为背景的北方文化;在南方,出现了以楚国为代表,信巫重祀的南方文化。西汉早期全面复兴弘扬楚文化,最终在楚文化与南北地域文化的碰撞融合中形成了汉文化。神秘、浪漫奔放的楚文化深深地影响了汉代的铜灯制作,对中华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以日照市博物馆陈列的海曲汉墓中的龟座凤形铜灯为例(图3),神龟作为底座,睁圆双眼仰首向前,形象憨态可掬;铜灯的灯身则是站立在龟背部一只凤鸟,凤鸟作展翅状伸长脖颈优雅端丽,而在它头顶的是喇叭形的灯盘。受到楚文化浸润的汉代造物思想,让楚人对艺术梦幻的处理方式在这盏小灯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而龟背上纹样的刻画与凤鸟的形象塑造都体现出了汉代艺术中对线条的处理与五行思想在造物设计布局上的影响。
图3 龟座凤行灯(图片来源:日照市博物馆)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此确立了儒学独尊的地位。孔子认为,孝与悌是仁的根本,而且他的孝道观念里还包含着对死者的孝,这与孟子的观点一致,即厚葬之风。这些思想在汉代墓葬造型各异的铜灯中均有体现,如来自甘肃武威雷台东汉墓的两件汉代多盏树形灯。树形灯造型精美,树顶置有圆盘,中为扁环,上为仙人骑鹿透雕饰片,整体造型与摇钱树有多有相似。《汉书》中所说的“金枝秀华”即指多枝树灯。这样的繁复精巧的树形灯设计清晰的反映出汉代的厚葬之风的影响。
2. 汉代青铜工艺技术对汉代铜灯设计的影响
汉代青铜制品的工艺背景对汉代铜灯主要影响是在形式外观的装饰上。秦汉冶铜业的生产规模很大,但与商周时期的重要地位相比,已明显减弱,这是因为铁器、漆器、瓷器等器物工艺的不断发展创新。尽管如此,青铜制品在秦汉时期也仍有生产,不过它已经完全转型为日用器具,器物的设计特点也开始变得轻便、精巧和实用,甚至出现了许多没有装饰的素面厚胎。这些青铜制品仍表现出汉代独特的时代特点与风格。如汉代三足铜灯,便于手持,属于行灯的一种,装饰简单,就是典型代表之一。由于其他工艺的快速发展与青铜制品使用途径的改变,铜灯由过去的华贵繁缛转变为更加简洁的形式。从针对王公贵胄的奢华形制逐渐转变为形式和功能和谐统一的精巧式样[13]。
除了在装饰上,青铜工艺技术的提升和普及对汉代铜灯的影响还表现在其色彩的符号特性上。商周时期受到奴隶制的影响,青铜工匠创作的自主性受到压迫,这个时期的青铜制品普遍厚重华丽、庄严肃穆充满神秘、威慑的色彩。虽然青铜器具制作原材料本身具有的色彩特性对器物最后审美外观的影响较大,但由于汉代青铜制品从过去的礼器逐渐转向生活用品,所以在配比和工艺上的改变使汉代铜灯的色彩和之前的朝代相比略有差别,最终呈现出简朴、典雅之美[14]。
总结
基于汉朝时代背景下的汉代铜灯,在实用性和美观性的平衡设计上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汉代的历史文化背景,决定了汉代铜灯设计的历史局限性和对之前文化的继承和发展关系。汉代铜灯在形式外观上,受到楚文化、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等影响,在追求自然质朴的原始风貌的同时浪漫奔放又灵巧精致。铜灯形制纷呈,繁花似锦,形态多变,正是由于汉朝的造物观念,这些趣味横生的造型设计也都没有脱离其最为重要的实用性,反而表现出精彩的汉代艺术在寻常生活中的级级渗透。而汉代的青铜工艺水平,也是造出精湛器物的关键所在。逐步被漆器、瓷器取代的铜器,虽然在工艺的发展创新上已完全超越前期,但大部分摆脱了只为王公贵胄祭祀和象征财富的使用,进入百姓的日常生活用具之中。在汉代匠人的创新实践中,使汉代铜灯充满了科学性和实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