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光影与古典中国
2022-11-03许晓迪
许晓迪
《小兵张嘎》里,张嘎家收留了一位八路军伤员老钟叔,他接过张嘎奶奶送来的饭,低叹:“又是大饼摊鸡蛋。”还有老村长,张嘎出村找部队,他淌泪送行,结尾和张嘎重逢,也是见面先哭。
故事发生在1943年,电影上映于1963年,新一代青年不信,认为是革命文艺刻意美化军民关系,是图解政治的宣传。
还真不是。起码上世纪90年代初的北方农村还这样。美院学生下乡体验生活,开饭了,农民自家人一桌吃,吃得差劲;学生另一桌吃,远超学校给的伙食标准,赔本招待。下乡结束,村人送行,大妈大婶们说漂亮的送别话,大叔大爷们都舍不得,村长一定哭。
多年后,当年的美术生徐皓峰感叹:这种淳良质朴来自哪里?他往上追溯,接通了传统的脉——直至孔子,直至《论语》。
革命摧枯拉朽、改天换地,却始终与民间社会、传统世界藕断丝连。在新作《光幻中的论语》中,十七年(1949—1966)电影中隐藏的种种人情、伦理、风俗奥秘,被徐皓峰一一道出,显得别有趣味。
他是“70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电影是最初的艺术启蒙。现在年近半百,重看人生之初的电影,才发现另一番面貌。“如鱼在水中,感觉不到水,鱼可能觉得是在飞。人在传统里,感觉不到传统。”
徐皓峰
《光幻中的论语》。
比如讲爱情,在《烈火中永生》里,是“高度一致产生爱情”,爱人在同志之后、个人幸福在组织利益之后。在《革命家庭》里,是“旧式婚姻里的爱情”,真心真意、脉脉温情。在《永不消逝的电波》里,是“删除恋爱的爱情”,“假夫妻”共处一室,心无男女,心系革命。
他寫女演员于蓝的身姿之美,如京剧旦角的身段,超越年龄,是中国人特有的“文雅”。
他写男演员赵丹的“坏笑”,如好莱坞影星克拉克·盖博,其掌控面部肌肉的超强能力,来自上海滑稽戏的基本功。
在某种程度上,《光幻中的论语》是一本“向回看”的书。因为徐皓峰就是一个“向回看”的人。
2011年,从导演系毕业14年后,他拍出处女作《倭寇的踪迹》,改编自自己的同名小说。两年后,王家卫的《一代宗师》上映,徐皓峰作为编剧之一,写下金句无数,铺展开民国武人在乱世中的沧桑际遇。
这些年,他写小说、拍电影,故事里的武人生活在实实在在的世界,拳术学理、兵器形态皆有来历,衣食住行、伦理礼仪各有所本。这个世界,没有金古梁黄温的壮阔江湖,却有普通中国人本来的样子。
现如今,很多“本来的样子”已经消失。《光幻中的论语》序言中,徐皓峰讲起老北京的礼节:谈正经事不能边走边说,对谈事者不礼貌;也不能站着,对所谈事不尊重。必须坐下来,来不及去茶馆,也要坐在路边石头、台阶上;再不济,也得扶着墙或者电线杆子,有支撑,等于坐了。
他在革命文艺中打捞着“古典中国”的草蛇灰线,也是想再见见那些扶电线杆子说话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