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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宫“学”故宫

2022-11-03陈娟

环球人物 2022年20期
关键词:溥仪李煜故宫

陈娟

2022年9月6日,章宏伟在故宫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章宏伟

1964年生于浙江温岭,现任故宫出版社社长。先后就读于山东大学历史系、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1998年调入故宫博物院,曾任紫禁城出版社社长、故宫学研究所所长等职。主要研究故宫学、中国图书史与明清史。

1783年的一天,72岁的乾隆帝查看宫中收藏的古籍,发现五经已集齐,且均为岳飞之孙岳珂校刻的版本。他极为兴奋,写下《五经萃室记》一文,并将之合在一起,存于乾清宫旁的昭仁殿后西小间,命名“五经萃室”。这里也成为乾隆帝最重要的书房之一。

如今,这个不足6平方米的书房,被“搬”进故宫午门西雁翅楼,成为正在举办的“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展览的开篇。一进入展厅,“五经萃室”的匾额最是醒目,匾额之下,是一扇长2.3米、高近1.9米的炕屏,炕屏前,楠木六屉炕桌的抽屉里就是存放五经的地方。炕屏与炕桌都是放在炕上的陈设,复原的正是宫中私人阅读的一个基本场景,盘腿坐于炕上,临窗而读。

“书房不仅是看书、写作、藏书的空间,里面还蕴含着情怀和传承。”故宫出版社社长章宏伟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中国的历史上,从帝王到文人,但凡读书人都需要自己的书斋。他们在里面做些什么?为何如此陈设?这个小空间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是一个文化史的课题。

章宏伟在故宫工作的地方就是一个“大书房”。故宫出版社位于故宫东北边,屋内窗几明亮,除了几张长木桌外,就是书柜,里面摆满了书。推开玻璃门,是一个小庭院,有竹林、松树,有亭台、池水,池中有鱼,水声潺潺。我们的采访就在这里进行。

做一个不说外行话的故宫人

无论故宫还是出版,章宏伟都不算“新人”。

1985年,他从山东大学历史系毕业,被分配到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每日做研究、写论文。第二年,研究所成立中国书籍出版社,章宏伟转到那里,学编辑、出版、经营等,“除了后勤和人事,研究所各个部门我都走了一遭”。1998年,他被调入故宫,就任紫禁城出版社(故宫出版社前身)社长。

刚到故宫时,章宏伟一边做出版,一边开始研究故宫,“为了尽快融入,一心想做一个不说外行话的故宫人”。

2000年前后,出版社准备重印两套古书:一套是《满文大藏经》;一套是《嘉兴藏》。重印过程中,章宏伟得以接触到完整版本,并开始研究。其中《嘉兴藏》的研究,是最耗费精力的。当时,为了重印,出版社专门请人给故宫院藏的善本拍照片。“每天派人去盯着。一页一页翻开照相,因为是线装书,不能把它拆了,先拍一面,再拍一面,之后把两面在电脑里拼接起来。”这套书共12000多卷,拍摄耗时一年半,也因为此,章宏伟拥有了一套电子图片版《嘉兴藏》。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对着电脑,一卷一卷、一字一字地研究。

故宫博物院院藏《全唐诗》(上图)与《嘉兴藏》(下图)。

之后的几年,章宏伟的目光一直聚焦在古籍上,包括《全唐诗》《四库全书》等。2009年,他将研究所得集结成书,取名《故宫问学》。当时,郑欣淼任故宫院长,为其作序。一年后,在郑欣淼的倡导下,故宫学研究所成立,章宏伟被任命为所长。

到研究所后,章宏伟一边组建团队,一边思考“怎么把故宫学做大”,“必须走出红墙,带‘故宫走出去”。先是和高校联手,在浙江大学、南开大学等,成立故宫学研究中心;自2012年起,又开办故宫学高校教师讲习班,学员都是海内外高校教授。课堂上,由故宫专家讲授故宫学内容,包括紫禁城宫殿建筑群、文物典藏、宫廷历史文化遗存、明清档案、清宫典籍及故宫博物院的历史,等等。讲习班每年一届,每届收30人,“每次报名者众多,都挤不进来”。

“故宫学的概念,是2003年郑欣淼院长提出的,在当时即引发了学界的高度关注。近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章宏伟说。故宫学将故宫作为一个文化整体来研究,重点研究文物本身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可以说,故宫学体现出故宫对传承弘扬中华文明的强烈的责任感、使命感和自觉性。它的发展对挖掘故宫的价值有着重要意义,为故宫保护和博物馆建设事业提供了理论指导。”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向外,章宏伟不断拓展“故宫学”的疆土。向内,他继续埋头案牍做学问。“此前,我都是论从史出,穷尽史料和文献,得出结论。这些年,我慢慢地转变思维,开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先设结论,再去一点点论证。”

“另辟蹊径、创见迭出。”不止一位学者对章宏伟如是评价。因为历史系出身,这些年章宏伟主要从历史的角度研究故宮。2016年,他研究故宫学史的发展,厘清“故宫学自溥仪退位、皇宫变成故宫开始”。他认为,“在故宫学术的历史发展,罗振玉应记首功”,因为这位古文字学家抢救了内阁大库档案——1921年,曾有“八千麻袋”清宫档案流于市面,罗振玉自费购回,为国家保存了珍贵的清宫档案。

2019年,章宏伟又研究故宫博物院院史,以创办人之一李煜瀛为切入口,详细分析李煜瀛与故宫博物院建立的关系。他发现“李煜瀛是近代史研究中被忽略的一个人物”,“李煜瀛是溥仪被驱逐出宫的见证人”,对故宫文物的保护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关于溥仪出宫的情形,当时各报所载多不太详细,外人当时不在场,因而多想象其情景。即使到了今天,各类研究论著中的相关叙述依然存在同样的问题,有关驱逐溥仪出宫过程的叙述并不完全是事实的真相。”章宏伟说。他将相关史料、文献一一找来,仔细研读、爬梳,考证出《溥仪出宫的详情》一文较为可信。此文作者是李煜瀛之侄李宗侗。李宗侗为写作此文,曾专门访问过当时参与驱逐溥仪出宫的警察总监张璧,也向叔父求证过。

文中记录了当时的过程:1924年11月5日,按照冯玉祥的指示,京畿卫戍司令鹿钟麟、警察总监张璧前往故宫,执行“驱逐溥仪出宫”任务。为避嫌,他们请当时的中央监察委员李煜瀛出面,见证全程。双方交涉时,在时间上来回拉扯,清室提出“收拾物件需三天可以完毕,到彼时方才可以搬家。”这时,李煜瀛说:“物品不必收拾,有关历史文化之物品,以不搬走为是,因系国宝,不宜归一人一姓,你们今天出去后,只将无职守的太监开去,各宫殿仍旧归原看守人看守,并加封条,以专责成。”那天下午,溥仪出宫后,按照李煜瀛的建议,溥仪及其后妃住所、各个存储文物、物品的主要宫殿和场所都被贴上封条,并加了锁。

章宏伟近期正在研究的《清明上河图》之虹桥部分。

后来李煜瀛又出任清室善后委员会委员长,制定严格的制度,点查清宫物品,保护国宝安全。“可以说,在故宫博物院成立以及故宫文物保护上,他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

最近,章宏伟着迷的是故宫里的两件宝贝——《清明上河图》和《丝路山水图》。关于《清明上河图》,最精彩的部分莫过于虹桥以及虹桥旁边的那条船。之前的研究者普遍认为,画中的船要撞桥,所以岸上的人惊呼,船上的人手忙脚乱。章宏伟不这么认为。“看船工们手里拿的竹篙,它要顶的方向。根据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如果这条船要撞桥,竹篙要顶着桥,但画中不是这样。这条船不可能撞桥。”他正在考虑和物理学学者合作,利用流体力学论证自己的结论。

冷看“故宫热”

“人生很奇妙,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章宏伟感慨说。

今年年初,章宏伟接受任命,再次接手故宫出版社。重回出版社的他,每天早上8点多到故宫上班。他自言“忙得脚朝天”,处理公务、策划图书选题、制定营销规则等。前不久,在他的策划下,推出了《故宫日历:书画版·2023年》,从故宫典藏的历代人物画中精选出340幅(有的一幅分成几段,放在不同的日期),每日一个典故或故事,有闺阁佳丽、逸士高隐,也有市井生活、明君贤臣。

如今,他正在做的一个策划是《故宫万象》,将故宫的古建筑、古瓷器、珐琅器、玉器等,做成画册,预计第一辑100册。“我有一个想法,请家装设计师设计一面故宫书墙,整个‘搬进读者的客厅或书房。一家老小,都能通过阅读获得愉悦、知识和美的教育。其实就是把故宫‘搬回家。”

《环球人物》:研究故宫学多年,您怎么看当下的故宫研究?

章宏伟:近年来,越来越多的故宫院外学者加入了故宫学的研究队伍,以融汇古今、结合中西的方式重新诠释故宫文化。总体来看,当今的故宫研究仍存在一种缺陷,即过于平面化,忽视了故宫实则处于不断变化、不断被损毁与被重建的过程中,并且在不同时期都呈现出不同的状态。

《环球人物》:可见故宫的当下也是研究对象。近些年,故宫IP大热,故宫文创、与故宫有关的综艺和纪录片等不断出现。您怎么看这种现象?

章宏伟:这说明故宫的价值越来越被大众认知。但作为研究者,针对热来讲,我觉得更多还是要保持一种冷的态度。

《环球人物》:您所说的“冷的态度”,具体是怎样的?

2021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学院学生到故宫博物院考察学习,章宏伟(前排右一)讲解故宫学知识。

章宏伟:不管做什么,首先要尊重历史事实,不能瞎编乱造。现在清宫剧很热,可大部分除了把故事背景放在清宫之外,无论是编剧、导演还是演员,都没有展现出清宫的真实样貌。观众看了这些片子,有一些观念就固化了。

以太和殿为例,照着影视剧里拍的,这是清朝皇帝和大臣们议政的地方。皇帝坐在大殿上,底下文武大臣分两班站着。实际上,这样的场景在清朝几乎没有出现过。太和殿常年是大门紧闭的,它只是一个国家象征,更多是进行礼仪性活动的。这里一旦开门,比如冬至、元旦、万寿节,那就是要卤簿仪仗、中和韶乐全都备上的。还有皇帝登基、皇帝大婚,肯定是要开门的。另外,科举考试发榜那一天,传胪的仪式在太和殿举行。所以,只有在国家盛典,太和殿才会开门。

《环球人物》:在故宫20多年,最喜欢故宫的什么?

章宏伟: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哈哈)。故宫人对于故宫,都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不是从游客欣赏的角度去喜欢,更多是带着问题去看它。比如,保和殿后面有一个大石雕,两三百吨重,石料采自北京房山的大石窝。当年出动了一万多名工人,并特地在最寒冷的三九天,从房山到北京的路上,每隔一里便凿开一口水井,在地面洒水成冰。然后把巨石放在木排上,马拉人推运到北京。但站在它面前,我就想一个问题:它是怎么放到木排上去的?始终没想明白,也想研究。

在故宫里行走,我看到的都是“问题”和“选题”。故宫是个藏宝地,需要不断地欣赏它、审视它、解讀它,挖掘它的价值,提炼出来为当下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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