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倒”海军高官的神秘商人

许晔 于冰

当美国法警听到莱昂纳德·格伦·弗朗西斯佩戴的电子脚镣异常的消息，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

2022年9月4日清晨，法警驱车赶到弗朗西斯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圣迭戈市的别墅，发现大门没有锁，弗朗西斯也不见踪影，他的电子脚镣被丢在一个装满水的便携式冷藏箱里。据邻居反映，最近经常有搬家公司的货车出入弗朗西斯家。

此地离美墨边境不过40分钟车程。法警判断，弗朗西斯很可能已逃往墨西哥，再辗转前往他的老家马来西亚，甚至逃往南亚。

当日，美国法警发出通缉令，悬赏4万美元（1美元约合7元人民币）捉拿弗朗西斯。16天后，弗朗西斯在委内瑞拉首都加拉加斯机场被捕。据说，他途经墨西哥、古巴，被捕时正打算前往俄罗斯。

逃跑的重犯

弗朗西斯体重超过158公斤，绰号“胖子莱昂纳德”。他是美国海军第七舰队国防承包商格伦亚洲海上防务公司（以下简称格伦防务）的老板。

有美海军退役官员称：“尽管也有其他承包商，但弗朗西斯绝对是最出色的。”这位“出色”的弗朗西斯，在10多年间通过权色交易等手段，拉拢多位美海军高官，让美军舰船停靠在自己公司控制的港口，拿到更多舰船服务订单，以虚报服务费等方式赚取超额利润。

2010年，弗朗西斯开始遭到调查。随即，美国海军犯罪调查局网络安全团队发现，有人在执法数据库中下载了数百份关于弗朗西斯的文件，但此人并未被安排从事这项工作。这让他们担心弗朗西斯的势力已渗透到调查局内部，遂开始对格伦防务展开调查。然而，调查进展十分缓慢。法院文件显示，调查局内部当时确实有人为弗朗西斯通风报信。当过美太平洋舰队作战部长的海军上将加里·拉夫黑德后来说：“国防承包商、海军在任高官和海军犯罪调查局人员同时遭到指控，简直是闻所未闻。”

于是，美国特工布置了一场诱捕行动。他们将弗朗西斯诱骗到圣迭戈，假装与他签订合约。2013年9月16日，弗朗西斯在海军基地附近的一个酒店套房内被捕。

2015年，弗朗西斯与美国检方达成认罪协议，此后作为一名污点证人与检方合作。多达34名美海军高官被卷入此案，其中29人已经认罪。案件因此也被称为“冷战后美国海军最严重的腐败丑闻”。

2018年起，弗朗西斯因肾癌等健康问题，获得法院准许居家监禁，并接受医疗护理。对他的判决也一再推迟。虽说是软禁，但他的生活和普通人没太大区别，自由度很高，连看管他的安保人员都是他自己出钱请的。有一次，安保人员外出用餐，直接让他处于无人看守的状态。但法官后来没有追究任何人。这种松懈的看押，为他此次逃跑埋下了伏笔。

不过，也有人对弗朗西斯的逃跑动机存疑。

美国对弗朗西斯发出的通缉令。

弗朗西斯（前排穿白衣者）在其供美军高官玩乐的派对船上。

按照起诉书指控的贿赂等罪名，他最多可被判处25年监禁。法院认定他造成了美国纳税人至少3500万美元损失。但他此前已经设法归还了500万美元，加上做污点证人的“贡献”，最后确定的刑期可能远低于25年，甚至可能保外就医。可他这一跑，此前的“优惠条件”都将作废。所以有人猜测，弗朗西斯或是感到了某种巨大的危险。毕竟，他得罪了海军“圈子”，坏了潜规则。正如他所说，自己提交了证明某些海军高官有罪的证据，但那些人仍逍遥法外，有的高官还被允许体面地退休，“这才是真正的丑闻！”

如今，弗朗西斯已向委内瑞拉政府提出庇护申请，美方则发誓要引渡他。虽然美国和委内瑞拉关系紧张，但两国间有引渡协议，而弗朗西斯也只是美军腐败网中的行贿高手，谈不上“受迫害”，委内瑞拉愿不愿意庇护他，很难判断。

“懂事”的商人

1946年，弗朗西斯的祖父在马六甲海峡沿岸开了一家船舶服务公司（格伦防务的前身）。弗朗西斯1964年出生，他从小就读私立学校，生活奢靡，成年后曾因私自持枪被抓。马来西亚明令严格控枪，弗朗西斯却因私人医生的一份糖尿病诊断书而获轻判，只服刑18个月，出狱后被安排进家族企业工作。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弗朗西斯认为“钱是万能的”。而他看中的“商机”就是第七舰队。隶属于美太平洋司令部的这支舰队，总部位于日本横须贺港，驻地包括日本冲绳和韩国釜山及新加坡等地，拥有多达70艘舰艇和150架飞机，是美海军在太平洋地区部署的规模最大的前沿舰队。弗朗西斯认定，如果能成为第七舰队的国防承包商，就有大把的美元可赚。

美国检方称，早在1997年，弗朗西斯就开始贿赂美海军高官。还有海军水手说，自己读军校时听教官说过：“如果你想获得照顾，就得和胖子萊昂纳德处好关系。”

为拿下美国人的订单，弗朗西斯下了不少功夫。他将公司总部迁到新加坡，还在其他东南亚国家开设分支。他喜欢以成功商人形象示人，穿的是阿玛尼丝绸西装和古驰小牛皮乐福鞋，住的是6500平方米的大庄园，车库停放着悍马、劳斯莱斯和奔驰等豪车。弗朗西斯在美国、日本等地也有房产，喜欢在那里举办奢华派对，邀请生意伙伴参加。

这些“生意伙伴”，正是美国海军高官。为讨好他们，弗朗西斯学会了海军军事术语，戴着印有美国国旗的领带，手机铃声是美国乡村歌手李·格林伍德演唱的“上帝保佑美国”。他还砸钱买下一艘英国退役军舰，将其改造为派对船，供美国海军高官玩乐。

每当有美国海军舰船入港，弗朗西斯会亲自在岸边迎接，然后为舰船上的軍官们提供“一条龙服务”：从大牌包、名牌表，到高档餐厅里价值数万美元的佳肴和名酒，再到疯狂派对和特殊服务……他在觥筹交错间与美国人“交朋友”，也伺机窥探他们的弱点。谁贪财、谁好色、谁酗酒，都被他摸得门儿清。一位知情人透露，“弗朗西斯让军官们明白，没有你做不到的事，只有你想不到的事”。

弗朗西斯这么“懂事”，军官们也很讲“义气”。有十多个国际公司觊觎的国防承包商位置，最终被弗朗西斯一举拿下。而且，他们还悄悄地为弗朗西斯“摆平”麻烦。2004年，一位负责美军舰船补给的低级军官萧斯发现了格伦防务虚报服务费，当面质问弗朗西斯。没想到，弗朗西斯比他还凶，冲他大吼：“你知道我是谁吗？”萧斯向上级报告了此事，不但无人跟进，自己的晋升还受到了影响。后来萧斯说：“与他们打交道的第一天我就知道问题很严重，其他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人们保持沉默。”

“美军的腐败是惊人的”

弗朗西斯经营“人脉”的秘密就俩字：砸钱。

弗朗西斯（左）喜欢与美国海军高官“交朋友”。

他最喜欢结交为美国海军干过的人。保罗曾是美军驻新加坡的文职官员，负责海军承包商工作。2006年初，弗朗西斯给了保罗一个装有5万美元现金的信封，换来了承包第七舰队在泰国和菲律宾业务的竞标内幕。没多久，弗朗西斯就拿下价值数百万美元的合同。直到案发时，弗朗西斯给了保罗约40万美元的好处费。在英、法等国的海军中，弗朗西斯也有这样的“线人”，同样拉到了这些国家的海军舰船服务生意。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洪源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美国军方和企业之间很容易形成一个利益联合体。无论是大型国防承包商，还是中小型国防承包商，在美国军商关系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都是一样的，只是二者的行贿方式不同。“大企业会让美军官员退役后到公司来工作，或者给他安排一个名誉性的职务，这种‘旋转门就是他们的利益交换门。而中小型企业没有大企业的所谓‘高信誉度，就会采取直接塞钱等方式来行贿。”

弗朗西斯曾如此炫耀：“（美国海军的）整个指挥链都在我口袋里。它们在我的股掌之中，被肆意玩弄。”一名退役美军高官说，弗朗西斯对美海军尤其是第七舰队的一些具体行动了解非常深入，知道海军舰船最新动向、竞争对手报价等机密情报，甚至能决定美军舰船的停泊地点。一旦舰船到了自己的港口，他就狮子大开口，在服务项目上多收费用。

2010年，美海军上校杜谢克安排“林肯”号航母在弗朗西斯公司经营的马来西亚巴生港停靠，这一停就花掉了美军160万美元。弗朗西斯后来承认，自己在数十名美国海军高官的帮助下，向美海军多收了3500万美元。但调查人员认为实际数额可能要大得多。

弗朗西斯这样的人出现在美海军“圈子”里，并不是偶然的。洪源说，制度性的腐败是美国国防采购机制的痼疾。“美军军用物资的采购定价根本没有谱。采购一个咖啡壶要花1500美元，一个马桶要花5000美元。而美国海军的军费占了美军总军费的一半，其中的腐败最为严重，也最具代表性。从历史上一直延续到现在，美军的腐败是惊人的。”有美国媒体载文称，腐败丑闻让自诩管理严格的美国海军感到羞愧，美海军系统内存在着巨大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