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孟海先生《唐代书法考评序》手稿(节选)
2022-11-03
沙孟海(1900 — 1992),原名文若,字孟海,号石荒、沙村、决明。鄞县沙村人,出生于浙江鄞县(今浙江省宁波市鄞州区)。20世纪书坛泰斗。于语言文字、文史、考古、书法、篆刻等均深有研究。毕业于浙江省立第四师范学校。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曾任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浙江美术学院教授、西泠印社社长、西泠书画院院长、浙江省博物馆名誉馆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陈玉龙曾评价:“纵观20世纪中国书坛,真正凭深厚书法功力胜出,达力可扛鼎境界者,要数康有为、于右任、李志敏、沙孟海等几人。”
1991年 沙孟海书学院藏
老年患鼻衄,医嘱勿多看书,勿多写稿,真是废人耳。朱关田曼倬兄携示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拟为他出版的《唐代书法考评》样稿,凡录十年来所作考评唐代书家的不同形式论著三十余篇,嘱我一言弁首。此三十余篇者,一部分曾在报刊上读到,又一部分则未经见。现在也不能全阅。曼倬在浙江美术学院书法专业,后两年的研究,侧重于中世纪文化史的探索,特别对唐代用力更多,钻研更深。孜孜兀兀,埋头耕耘,随时有心得,随时有创见。自谓如獭祭鱼,不惮烦苦。上下数百年,大事细节,钩稽反复,心灵所到,新义自出。考证工作的乐趣,非外人所能领略。余嘉其精能,多其坚毅,虽不能尽读,亦不能无言。
我想到书法史上多有无稽的传说,不近事理的记载。主要由于历来文人,能文者未必知书,能书者未必擅文。加上事涉玄虚,时常神秘色彩。十口相传,越传越错差。这里只举两个事例:第一,传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说:“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术;又之许下,见钟繇梁鹊书;又之洛下,见蔡邕石经三体书;又于从兄洽处见张昶《华岳碑》。始知学卫夫人徒费年月耳。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王羲之十五岁过江南来,南来之后,他以东晋贵族的身份,有可能“北游名山”“又至许下”“又之洛下”吗?这是最起码的常识。蔡邕石经不是三体书,曹魏石经才是三体书,《后汉书》误记,王羲之如到过洛阳,也不应随着误说。此文显然是伪托。此事记得有人提过,给书法界影响不大,我此刻也记不起是谁。这是一个例子。另外,《新唐书》卷二百二宋祁撰《李白传》附见张旭事说:“(张)旭苏州吴人,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这件事到现在还脍炙人口,未听说有人怀疑。唐李颀《赠张旭诗》:“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杜甫《饮中八仙歌》:“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古时礼俗,见客必具衣冠,脱帽露顶是失礼的。两诗皆写状张旭的狂放,但并未说“以头濡墨”。下文皆提到挥毫。挥的是笔毫,不是头发。宋祁雅人,竟不加考虑将此事载入正史,以误传误,直到如今。这又是一个例子。
曼倬此书,主要在考人、考事、考时、考地、考言、考行、考仕历、考书迹、考渊源、考影响。先作考证,然后给予各人以评价。他的工作是踏实的工作,他的方法是科学的方法。往时孙过庭《书谱序》说:“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诡辞异说,非所详焉”。米芾《海岳名言》也说,“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曼倬也不喜爱故弄玄虚,归于实事求是。我只觉得考证工作的重要性。前修未密,今人加工,今人未周,后贤纠谬,接力工作,学术乃益昌明。这本书在中国书法史研究的长河中,是会起些推波助澜的作用的。率题数行归之。
一九九一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