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你敲开的树门
2022-11-03李壮
啄木鸟,你……
啄木鸟,你怎么会出现在
这样的地方?这是二环,这里只有
九十年代的水泥,它们被捏得方正
里面装着我们。啄木鸟
我去楼外抽烟的时候听到你敲个不停
亲爱的其实我们是同行
你敲树、我敲语言,你和我都活在
那些空心的、奥妙的事物上面
我们都想从空空的洞内
衔出真理。我们并不怕失望而回
我们对此已经习惯。我们终究
都还要死回到大地上来
然而我敲击键盘的声音
远远不如你敲树好听。你急促而响亮
那些纯角质的“咚咚咚咚”
每次响起都像是密集的句号落下
接着便是漫长的沉默。弯曲的枝桠
在你的头顶静止不动
那是乔木写出的弯钩,是问号的上半部
分
但问号的下半部分被你啄掉了
那些密集落下的句号
都是被你啄空的、本属于问号的点。
你是一只不存疑的鸟。在你的生命里
没有问号。你只给判断句
有虫还是没有虫。树活着
或树已经死了。你这残酷的好鸟。
啄木鸟,我想象你的嘴巴是鲜红色的
那些被你敲开的树门
全都像玫瑰一样盛放。啄木鸟,
你来敲我的沉默吧
从我所有的言不及义里把句号们
依次敲下来。让它们坠落如同急雨
让我在急雨中把能够说出的全部说出
你来把我的沉默像树一样敲开吧
让我的沉默做光的入口
让我的沉默都盛放如同玫瑰
关于爱……
关于爱,我的想象很多
但我的经验很少。这没有什么好羞愧的
就好像当人类谈起自己,似乎句句斩钉截铁
细想之下却有点可疑,这同样
不必羞惭。最响亮的恰恰是爱身上
那些不能说出的部分。
那么就沉默,让我们从旁观的角度
去看看这件事:当爱像纸牌被人世扣着的时候
它是多么的迷人。那种迷人就像一个人相信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日子
等到他老了的时候
爱还是会从他的灵魂里
翻出9或Q来
此刻,那么多陌生的人在街上爱着
那些丢失了雷声的光在穹底
用神秘的节奏为他们祝福
此刻,闪电在云层中都看不清它自己
然而它在。它带着世间所有注定倾落的雨
静候着某个谁也猜不到的时刻
即景
午夜,我的钢制窗框“咔”地一响
那是玻璃在按打火机吗
早上,核桃树的枝叶忽然一抖
那是松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跳过吗
现在,我发觉烟盒里少了一颗华子
它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抽掉的
或许并不特别重要。至于一颗未成熟的核桃
是不是很苦,我只能从夏蝉的沉默里
去延迟追寻。在一棵枯死的树上
葫芦缠扎着它嫩绿的藤蔓
这很美。而那些无法拆解的问号
则扎在一个人的心上,如同耳钉
这即景多么珍贵:当阳光
在所有锥形的金属上
拉出它的珐琅,当蚂蚁
倒拖着自绝于树木的籽实
去寻找西西弗斯的山坡。当风
推着云朵低低地缓缓地走
当一只蝴蝶直直地穿透玻璃
落上我并不存在的膝头
当时间的撞针在这即景里绊住
当命运哑火
当这一切在我闭着的眼睛背后
一帧帧真实起来的时候
不是……
不是那些给了我的
而是那些没给我的
使我满足。使我觉得
这世间不空。不是幸福
而是痛苦,会从我的灵魂上
刮掉锈。绿淋淋地。锈下面有字闪光
有什么能让一个人元气大伤
使他抽枝发芽的,也必是
同一种力量。没有哪个春天
是不残忍的。因此也不必怜悯木头
别觉得被火烧掉是一种徒劳
你要伸手试那灰烬。多么绵密。多么暖
雾
午夜,窗外忽然起了大雾
我忘记了曾经撕裂过的脚踝
是左边还是右边那只
我忘记了我是谁
只有负重过多关节
在精密地隐痛
这使我莫名觉得感伤
但这些与大雾有关系吗?大雾中
世上的窗子们都茫然望着
像重度近视的人扶着他的眼镜
却仍然不能看清这个人间。雾更大了
人们都忘记了曾经撕裂过的
是左心房还是右心房
醒着的人都忘记了自己
而睡着的人都忘记了雾
但一定还有人正茫然地望着
像我一样。像失去了玻璃的窗子
扶紧了它的铝合金窗框
母语
在断掉之前
它始终是节制的。甚至
是完美的。那双手
在阴影中拧着钢轨
但看起来
不过像在浴室里拧自己的
毛巾。水滴拧落的时候火花四溅
那其实很美。不可说出的力
是我的母语。不可穿透的玻璃
收留我的表情。火车窗外的路灯杆上
我的脸有节奏地撞碎
我背后的光明把它扔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