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为张充和录制《昆曲十六首》

2022-11-02周友良

苏州杂志 2022年4期
关键词:张充牡丹亭昆曲

周友良

闻军 摄(君子影艺供稿)

2004 年是我的昆曲年。这一年非常忙碌,新年伊始,就日夜忙于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练乐、练唱、合成,以及排练应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约请的一台十番鼓与十番锣鼓的音乐会。白天、晚上轮番上阵,两台剧目的音乐都由我负责排练指挥,时间安排得非常紧。春节剧组放了几天假,我也是在家日夜赶写《牡丹亭》中、下本音乐的配器。这样夜以继日地一直忙到四月份,青春版《牡丹亭》上中下三部戏的合成以及《吴韵乐风》民族音乐会的排练总算圆满完成。4 月29 日,青春版《牡丹亭》在台湾成功首演。5 月份又随剧组在香港演出,《吴韵乐风》“华夏遗音”音乐会也同时在香港公演了两场。接下来的几个月,青春版《牡丹亭》剧组又在苏州、杭州参加世界遗产大会和第七届中国艺术节的演出。

没想到在这一年忙碌的乐章中,还意外地插奏了一支优雅的间奏曲。

10 月初的一天,尹继芳打电话给我,说她这次从美国回到苏州,主要是想趁张充和老师在苏州期间,为她录些昆曲唱段。尹继芳是纽约海外昆曲社副社长兼艺术总监,她是“继”字辈演员,出国前是苏州市文化局艺术科科长。我与她很熟,她母亲是苏剧前辈艺术家蒋玉芳,舅舅是评弹名家蒋月泉。蒋玉芳老师与我是苏剧唱腔设计的长期搭档,当时与金砂、尹斯民一起为苏剧的很多创作剧目共同设计过唱腔与音乐。

张充和是海外昆曲社创办人之一、曲社顾问,为她录些昆曲唱段,这是海外昆曲社最想为她老人家做的事情,也是社长陈安娜和尹继芳商议已久,又难以落实的一桩心事。尹继芳说,难就难在要在纽约聚集乐队,要寻找录音棚,还得充和老师同时在纽约,有太多太多的不便。所以这次她和陈安娜一起来到苏州,想趁张充和在苏州期间,争取完成这件“难事”。

张充和已经回国一段时间了,她在北京和苏州两地举办了她的书画展。这次回到苏州,在张家老宅住了二十多天。九如巷张家与昆曲渊源颇深,尤其是张家四姐妹,一生情系昆坛,为昆曲事业不遗余力地奔走,留下很多佳话。但是谁能想到,这是张充和最后一次回到九如巷呢?

☉ 《张充和演唱专辑昆曲十六首》封面、封套

九如巷我很熟悉,20 世纪70 年代我就经常去。当时苏州第二阀门厂的工宣队进驻石路人民剧场的江苏省苏昆剧团,队长是张思明,成员有张以迪、陶师傅等。张以迪是张充和的侄子,在团里与我比较讲得来,关系也很好。乐队里的长号演奏员与张家是九如巷邻居,所以我去他家时,也经常到张以迪家里坐一坐。张以迪为人很低调,从来没有对我提及过他充满传奇的家庭背景。后来对张家以及四姐妹的了解,还都是从报纸杂志上看到的。

几天后,尹继芳陪同陈安娜来我家。陈安娜是纽约海外昆曲社社长、曲社创办人之一、联合国中文教学部负责人、资深曲友、张充和老师的学生。对陈安娜我早有所闻,见面还是第一次,她很客气地送了我一袋花旗参作为见面礼。她们见到我家里有录音工作室,喜出望外!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惊喜,她俩高兴地说:“实在是太理想、太方便了,可以比想象的做得更好!”

原先她们的想法只是想替张充和录些昆曲唱段,作为曲社内部资料保存。我建议既然录音了,索性找一家出版社正式出版,意义和影响会更大一些。她们听后十分赞同,认为这样更好!我以前出版过一些CD,与音像出版社有联系,就把经常联系的一位编辑介绍给她们,具体版号、费用等事宜由她们自己去沟通。经商量,她们又去昆剧传习所联系顾笃璜,由海外昆曲社和昆剧传习所联合制作,请顾笃璜担任顾问。为了便于和传习所联系,请薛年椿担任统筹。

听她俩说,张充和这次在苏州的精神状态很好,还参加了不少曲社的活动。昆剧传习所的一位笛师,主动到张充和家中为她练嗓,他态度也好,很听张充和的话。所以,她俩就依张充和的想法,用传习所的乐队来录音。

从张充和住的九如巷到我家木杏苑的工作室,路不是太远,由五卅路、平桥直街、十全街,再由五龙堂进入我住的小区,约一公里左右。10 月11 日上午,张充和在她弟媳周孝华的陪同下,与陈安娜、尹继芳分坐两辆三轮车到我家。九十岁的张充和面容清秀,精神矍铄,披肩下一身蓝底白花的衣衫,举止端庄淡雅。从楼梯门口到工作室有几个台阶和门槛,她上台阶跨门槛时拒绝别人的搀扶,坚持自己走。

进了工作室,大家坐下寒暄一番,参观工作室的周围环境。这个工作室建造于2000 年,就在我住所的楼下。当初买的是期房,开发商按照我提出的在车库层建造工作室的要求,在布局上作了调整。楼下除走道和一个卫生间外,还有一个休息室,朝南,光线很好,室内有音响、沙发、椅桌、写字台,平时我常在这里写写东西,听听唱片,非常安静。过道一边是录音室,室内四面密闭,墙体铺满吸音材料,与外界双层隔音,即使半夜三更也不会影响周围邻居。录音室里有话筒、谱架、监听耳机等,一面墙体上有双层大玻璃,玻璃的对面就是控制室,录音的人通过玻璃看得见录音师的活动。控制室里放满了电脑、显示屏、调音台、监听喇叭,还有不少硬件音源和效果器的设备。张充和对录音室的环境和设备充满了好奇,左顾右盼。谈吐之间,感觉到这位九十岁老人的内心充满了童心童趣。

☉ 尹继芳、张充和,后排周孝华、徐仍

随后大家坐下,对如何录音进行了交流。常见的录音有两种录制方式:同期录音和分轨录音。同期录音又分同期合轨和同期分轨,用这种方式来完成音乐作品,对演奏者、演唱者、录音师、设备的要求非常高,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得废掉重来,长度大点的作品常会不断地一遍又一遍重来,而且没有后期制作的空间。由于张充和年岁已大,伴奏又不是长期默契合作的乐队,如果乐队与唱一起录制,稍有一点点瑕疵或杂音就要重新录。如经常返工,嗓子很容易疲劳。伴奏和唱分开录,可以先把伴奏录好,确定没有问题再录唱,乐队也不必一直陪在边上。分轨录制便于后期处理,但演唱的人没有平时唱曲的那种感觉,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大家权衡利弊,还是决定分轨录,先录伴奏,再录唱。

乐队进入录音棚,先试音,调整每个乐手的座位,以及话筒的摆位,主要是解决打击乐与主笛和丝竹乐器的音响平衡。这次录音话筒用了一支U87 和二支AKG300,等一切调试好,录音就正式开始了。录音的曲目是《牡丹亭》《玉簪记》《长生殿》等剧中的一些唱段。1.“惊梦”【山坡羊】2.“寻梦”【嘉庆子】3.“寻梦”【品令】4.“寻梦”【豆叶黄】5.“寻梦”【江儿水】6.“琴挑”【朝元歌1】7.“琴挑”【朝元歌2】8.“絮阁”【喜迁莺】9.“絮阁”【出队子】10.“絮阁”【刮地风】11.“絮阁”【四门子】12.“絮阁”【水仙子】13.“刺虎”【滚绣球】14.“刺虎”【叨叨令】15.“刺虎”【朝天子】16.“草地”【倾杯玉芙蓉】。

☉ 前排张充和、陈安娜,后排周友良、尹继芳

陈安娜、尹继芳陪同张充和一起坐在控制室,看着我在电脑工作台前操作,留意我与乐队的交流和提出的要求。乐队的司笛与司鼓都戴了监听耳机,听得见我讲的话,也听得见张充和的轻声哼唱,他们以此来把控乐曲的速度。大家都在仔细听每一首曲子的速度是否合适。张充和会不时地对曲子速度以及气口的地方提出一些意见,不妥的地方就重新录。

中午,陈安娜、尹继芳陪同乐队去十全街老苏州茶酒楼用餐。张充和弟媳周孝华上午送张充和到了后,就回家去准备午饭了。中午骑着小三轮给张充和送来午饭,竹编篮子盛放的碗碟器具都很讲究,很多细节都显示出苏州小巷深处大户人家的范儿。休息时,我向周孝华问起她儿子张以迪的近况,自从工宣队撤出剧团后,我们没有什么联系,知道他十分喜好摄影,一直在从事摄影工作。

午饭后稍事休息,下午录音工作继续。第一天因为部分乐队人员晚上有事,下午录到4 点多就收工了。

12 日,工作照常进行,依照曲目一首一首地录,虽然有返工,但总体来说还比较顺利。中间有几次休息,录音进行一段时间,有些人就想出去抽支烟,喝口茶。几位老师也要放松一下,张充和在休息时,与大家说说笑笑,十分随和,大家十分尊重她。按计划这一天必须完成伴奏的录音,所以晚上继续工作,一直录到深夜11 点,才完成全部伴奏的录制,乐队工作算告一段落了。夜已深,大家依依不舍地向张充和以及几位老师告别。我说伴奏如有问题,还要请他们再回来补录的。

这支小乐队一部分是剧团退休的演奏员,也有一部分社会上的音乐爱好者,他们都很认真,但水平不一。此前没有针对这次录音对乐队进行一定的训练,他们仅是习惯上跟着主笛佮了几遍,因此在演奏上达不到一个较高的水平,缺少一些变化和声部的处理。说实话,为这位知名度很高的资深曲家伴奏,乐队略为逊色,应该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13 日上午,按计划是张充和录唱了。张老师戴着耳机坐着录音,一开始尝试让她听着耳机里的伴奏跟着唱,适应一下。陈安娜、尹继芳和我都给张充和拍了一些工作照。有一张张充和头戴耳机,有如儿童般笑得非常灿烂的照片,是众多照片中最满意的一张,印象深刻。当时储存在电脑硬盘里,换过几次电脑,后来想找这张照片,却一直没找到,很奇怪。

试录了几遍,等张充和适应后,就按照排好的曲目正式录唱。我听张充和的唱,与平时剧团里演员的唱有些不一样。因为我听过不少演员的唱,她的唱很有特点,有一种不一样的味道。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是剧唱和清唱的区别?还是其他什么?我一直没有想明白。通过这次录音,可以把这些如实地记载下来,海外昆曲社做了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

下午在录到一个曲子时,张充和突然说伴奏有一个音不是do,应该是re。这时乐队已经不在了,因为是数字录音,可以在电脑里的录音软件上编辑。我把这个2 拍的do 升一个大二度,马上变成re 了。这时张充和脸上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录音怎么还可以这样操作的?不久她又说do 是对的,是她记错了,于是我又把这个音复原。

第二天也是这样,录录歇歇,一首首进行下去。休息的时候,我妻子徐仍会从楼上走到工作室,与张充和、周孝华、陈安娜、尹继芳一起聊聊天。几天下来,我们开始熟悉起来,相处得非常融洽。一次闲聊中,张充和得知我妻子信佛,主动说下次来要送我们一幅手书的《心经》,要知道她的书法可是十分了得,很多人求而不得。

接下来几天就是混音,一首首地调整唱与乐队的比例。为了保留张充和特有的演唱韵味,基本上不做过多的修音,适当进行一些微调和少许加些效果。整个录制工作前后大概进行了一个星期左右。

18 日,我随青春版《牡丹亭》剧组到北京参加北京国际音乐节。21 日到23 日,在世纪剧院演出的《牡丹亭》上、中、下三场中担任指挥。25 日回到苏州,26 日给张充和的【江儿水】重新混录了一次,整个录制工作就算全部完成。

录音工作完成了,大家围坐在一起谈这次录音的感想,总感到有些遗憾。因为前期工作做得不是很充分,时间比较仓促,总体上也不是十分满意。不仅是乐队部分,张充和老师唱的部分也是,在某些唱段的细节上也有一些不够完美。比如散板部分与笛子的同步,高音转腔处不够顺滑等等。当然,张老师已经是九十高龄,很不容易了。我看国内一些老的昆曲艺术家,嗓音上也有不少瑕疵,毕竟年纪不饶人。但如果时间允许,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一些,应该可以做得比现在好得多。于是大家相约明年再来,重录一版。可以早点组织乐队,认真排练,对乐队作些简单的编配,使之更加细腻。同期录音和分轨录音都试一试,与唱多佮几遍,嗓子略感不适,就休息几天,细模细样地录音。

2005 年3 月,《张充和演唱专辑·昆曲十六首》由江苏电子音像出版社正式出版。这一年,由于张充和健康的原因没有回国,也就不能来完成这次约定了,留下了很多遗憾。

后来我看到央视新闻频道主播李修平在《一个过客,倚舷低唱牡丹亭》一文中记叙此事:

2004 年秋,那一年充和九十一岁,依然杜丽娘:“没乱里,春情难遣……”“继”字辈演员金继家和以《西厢》:“彩云开,月明如水浸楼台……”苏州怡园再次迎来了充和的昆音。苏州不少曲家都曾与张充和女士拍过曲,在山塘街、在怡园、在留园、在昆曲传习所、在大学校园、在昆曲博物馆等地。拍曲时的充和认真、投入、诙谐、雅丽,总是令人怀念。

也就是这一年,在昆曲弟子陈安娜、助理尹继芳等人的帮助下,张充和在苏州开始系统地录制昆曲。录制的地点在古色古香的十全街附近,一录就是一整天。充和经常为一个调子要琢磨好多次。但是她会时不时讲点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满室轻松。

录音时的充和经常穿着旗袍,肩披一方黑色的披肩,面容清秀,举止优雅,嗓音清亮。当她一亮嗓子,大家已经不记得她的具体年龄了。曲音婉约、精致、古典、细腻,富有变化,但又是那么正统,不容置疑。后来,这昆曲十六首被刻录成碟,通过现代手段传播,成为很多专业演员和曲友的有声教材。

2015 年6 月18 日,张充和先生在美国康州家中去世,享年102 岁。

猜你喜欢

张充牡丹亭昆曲
昆曲史中流脉问题的学术检讨——以北方昆曲的名实为例
也论昆曲的形成与梁辰鱼的贡献
“百戏之祖”:昆曲里的古典传承
张充和欲扔进纸篓的《仕女图》
问天
白先勇:不强人所难
张充和践诺
张充和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张生与柳梦梅爱情观之比较
卞之琳苦恋张充和:爱情,是你窗外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