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炎武的经学思想及其成就
2022-11-01■何俊
■ 何 俊
顾炎武(1613—1682),江苏昆山人,原名绛,国变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康熙二十年卒,终年70 岁,学者称亭林先生。顾炎武认为对经史的考证有助于经世的落实,著有《金石文字记》《左传杜解补正》《音学五书》等著作,被视为清代乾嘉学派考据学风的奠基者。梁启超曾评价说:“亭林的著述,若论专精完整,自然比不上后人。若论方面之多,气象规模之大,则乾嘉诸老,恐无人能出其右。要而论之,清代许多学术,都由亭林发其端,而后人衍其绪。”(《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一、经学即理学
从宋明理学到清代经学,关于“经学”与“理学”的学术论争几乎从未停止过,顾炎武的经学思想便是在这样纷乱复杂的背景下提出的。顾炎武对“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学风非常厌恶,主张“经学即理学也,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理学者,禅学也”。晚年的顾炎武一心一意研究经学,认为所谓的理学(尤其是陆王心学)都是虚头巴脑的学问。顾炎武云:“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亭林文集》)在他看来,孔夫子很少讲“命”和“仁”,子贡也很少听到老师谈“性”“天道”等问题,“性”和“命”等概念只是《易传》里讲了几句,但《易传》到底是不是孔子的著作,后人是有怀疑的。所以,顾炎武号召学者不去谈这些东西,要回过头研究六经,研究经学里的思想。
顾炎武的经部著作有《易解》及《左传杜解补正》三卷、《五经同异》三卷、《九经误字》一卷、《音学五书》三十八卷(包括《音论》三卷、《唐韵正》二十卷、《易音》三卷、《诗本音》十卷、《古音表》二卷)、《韵补正》一卷、《唐宋韵补异同》。
(一)圣人之道:拨乱反正,移风易俗
对于“拨乱反正,移风易俗”,可以通过一个例子来理解。比如,刚搬到一个房子,开始的时候很规整,很干净,但慢慢就乱了,因此需要时常打扫。日常生活是这样,整个人类的文明也是这样。一种制度原本是好的,慢慢就会产生弊端,就会改变,就会违背初衷,这是很自然的现象。那怎样才能回归初心?顾炎武云:“圣人之道,下学上达之方,其行在孝悌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礼》《易》《春秋》。”(《亭林文集》)日常的生活就是下学,上达就是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下学上达具体表现为做好日常生活中的扫地、倒水、待人接物等小事。“其用之身在出处、辞受、取与,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法,其所著书皆以为拨乱反正,移风易俗,以驯致乎治平之用,而无益者不谈。”(《亭林文集》)顾炎武一生的经学研究,即“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主张通经以致用,从而治国平天下。
“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亭林文集》)顾炎武强调“博学于文”,他的代表作是《日知录》,这一书名就表明他希望自己每天能够有一点新知识,每天知道一点新东西。同时,他的知识不仅仅来自书本,而且来源于生活。顾炎武一生手不释卷,畅游天下,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八个字发挥到极致。广博地学习知识只是手段,最后还是要落实到个体的立身行事之中,“行己有耻”就是不能做没有底线的事。在顾炎武看来,从自己的、个人的事到天下国家的事,都是该学习的事情。
(二)对宋学的取舍:《五经同异》
《五经同异》共三卷,是顾炎武辑录宋、元、明以及清初诸儒论述经学相关问题的纂辑体著述,共95 条,其中上卷《易》7 条、《书》30条,中卷《诗》5 条、《春秋》12 条,下卷《礼》27 条,附《大学》1 条、《中庸》1 条、《论语》12 条。宋学构成顾炎武学术思想的重要基础,而顾炎武又以理学为禅学,视经学为真正的理学,故顾炎武对“六经之指”的理解与诠释,适足以反映他对宋学具体的取舍。舍虚理而取实学,《五经同异》是直接文献。
1.论学旨趣上的取舍
顾炎武经学思想的核心是强调有关民生和国家的有用的东西,而不去谈空洞的东西。《论语》中有个“吾与点也”的故事。一日,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让他们谈谈各自的志向,轮到曾点时,他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后世经学家们虽对这个故事有不同的理解,但大部分人认为孔子和曾点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但针对“吾与点也”的故事,顾炎武分别摘录了宋儒黄震与明儒杨慎之言,从中可反映出他论学的基本立场。黄震曰:
夫子以行道救世为心,而时不我与,方与二三子私相讲授于寂寞之滨,乃忽闻曾皙浴沂咏归之言,若有得其浮海居夷之意,故不觉喟然而叹。盖其所感者深矣,所与虽点,而所以欢者岂惟与点哉!继答曾皙之问,则力道三子之美,夫子岂以忘世自乐为贤,独与点而不与三子者哉!后世谈虚好高之习胜,不原夫子喟叹之本旨,不详本章所载之始末,单摭与点数语而张皇之。遗落世事,指为道妙。甚至谢上蔡以曾皙想象之言,为实有莫春浴沂之事,云三子为曾皙独对春风冷眼看破,但欲推之使高,而不知陷于谈禅,是盖学于程子而失之者也。
相较于黄震,杨慎则将矛头直接指向程颐。杨慎曰:
程子曰:“夫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向,便是尧、舜气象。”又曰:“上下与天地同流。”且天地同流,惟尧、舜可以当之。曾点何如人,而与天地同流,有尧、舜气象乎?且圣人之志,老安少怀,安老必有养老之政,怀幼必有慈幼之政,非隐居放言者比也。
黄震与杨慎两个学者认为,曾点的话看上去很高妙、很清高,实际上是不关心世事的,也不同于孔子老安少怀的志向。对黄震与杨慎之言的摘录,反映出顾炎武的论学旨趣,也就是做学问要从国计民生角度考虑,贴合老百姓生活的现实问题才是真正需要考虑的问题。
2.论学内容上的取舍
在论学的内容上,顾炎武不谈心、性等形而上的抽象概念,他更看重制度。比如,儒家崇尚孝道,而古代有丁忧制度,父母去世后,官员回家守孝三年,这为尽孝提供了制度保障。顾炎武认为,六经中的制度是完备的,研究经学,首先要弄清楚古人的制度是什么,然后要弄清楚为什么实行这样的制度,背后的动机是什么、理由是什么,然后再讨论社会发展到现在,应该怎样调整当下的制度以推动社会发展。在顾炎武看来,对经学的研究要着重放在制度上,其经学研究是通过对历史真实的回溯,来了解整个制度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各个制度是如何发生演变的。在此基础上,顾炎武将他对六经中制度的关怀聚焦在家与国两个层面上,这两个层面对应的文本分别是《礼》和《春秋》。
3.论学方法上的取舍
中国古代经学研究主要分两大派,一派是汉唐时期的经学,以汉代经学为代表,另一派是宋代经学。顾炎武认为,汉代经学最大问题的是喜欢穿凿附会,喜欢猜想。“事有出于圣经,明白可信,而后世弗之信,而顾信汉儒傅会之说。”在顾炎武看来,经学的研究方法要合乎理据,对经典的研究必须要有证据,解释要有合理性。在具体的治学方法上,顾炎武主张要注重基于观察之上的推理,也就是说,要把书上的知识和实际生活中观察自然、观察各地风俗得到的经验结合起来。先观察,然后进行合理推理,不能穿凿附会,同时也不能空谈道理。
二、经学的落处:敏以求之,以畜其德
傅说之告高宗曰:“学于古训,乃有获。”武王之诰康叔,既“祇遹乃文考”,而又求之“殷先哲王”,又求之“商耇成人”,又别求之“古先哲王”。大保之戒成王,先之以“稽我古人之德”,而后进之以“稽谋自天”。及成王之作周官,亦曰:“学古入官。”曰:“不学墙面。”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敏以求之。”又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不学古而欲稽天,岂非不耕而求获乎!(《日知录》)
对古人的知识,应当尽可能敏锐地发现事实本身,并了解这些事实背后的原因,以此来培养自身的品德,增长自己的知识。具体有两个途径,这既是顾炎武经学研究的方法,同时也是他经学研究的重要成就。
(一)金石之文可证经史
余自少时,即好访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犹不甚解。及读欧阳公《集古录》,乃知其事多与史书相证明,可以阐幽表微,补阙正误,不但词翰之工而已。比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求。登危峰,探窈壑,扪落石,履荒榛,伐颓垣,畚朽壤,其可读者,必手自钞录。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辄喜而不寐。一二先达之士,知余好古,出其所蓄,以至兰台之坠文,天录之逸字,旁搜博讨,夜以继日,遂乃抉剔史传,发挥经典,颇有欧阳、赵氏二录之所未具者,积为一帙,序之以贻后人……又望后人之同此好者,继我而录之也。(《金石文字记序》)
在顾炎武看来,经史记录在文本上,而文本经过历代文人的处理,可能已经偏离了原文。另外,记录在文本上的历史可能是一个比较宏大的叙事,并不具体。所以,金石上的记录是非常珍贵的材料,可以帮我们理解文献上的材料。民国时期的历史学家王国维先生曾提出“二重证据法”,即“纸上之材料”与“地下之新材料”相互印证的研究方法,对20 世纪中国学术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个方法和顾炎武的治学方法一脉相承。
(二)考文自知音始
“声成文,谓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为诗,诗成然后被之乐,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为也……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书也。魏、晋以下,去古日远,词赋日繁,而后名之曰韵。至宋周颙、梁沈约,而四声之谱作。然自秦、汉之文,其音已渐戾于古……下及唐代,以诗赋取士,其韵一以陆法言切韵为准,虽有独用同用之注,而其分部未尝改也。至宋景祐之际,微有更易。理宗末年,平水刘渊始并二百六韵为一百七。元黄公绍作韵会因之,以迄于今。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为音学之再变。世日远而传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余岁矣。(《音学五书序》)
顾炎武认为,古代的音到了汉代就已经有发生变化,到了魏晋以后有了“平上去入”四种声调的发明,对韵有一个改变,一直影响到唐代和宋代,然后每一朝又有变化。音的变化会影响到对文字的理解。如《大学》中的“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两个“好”字和两个“恶”字读音不一样,词性就不一样,含义也就不一样。顾炎武在音学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代表作是《音学五书》。
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不揣寡昧,僭为《唐韵正》一书。而于《诗》《易》二经,各为之音,曰《诗本音》,曰《易音》,以其径也,故列于《唐韵正》之前,而学者读之,则必先《唐韵正》,而次及《诗》《易》二书,明乎其所以变,而后三百五篇与卦、爻、彖、象之文可读也。(《亭林文集》)
顾炎武特别重视音学,主张以古音求古义,明确指出“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从而奠定有清一代因音求义的训诂方法论基础,甚至可以说开辟了音韵学的先河,这一研究方法在后来的乾嘉考据学派中得到进一步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