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伦理选择解读
2022-11-01曹依立胡爱华
◎曹依立 胡爱华
(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江苏 南京 211816)
一、引言
文学伦理学批评(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兴起于21世纪初,以西方伦理批评和中国道德批评为基础,是“一种从伦理视角认识文学的伦理本质和教诲功能,并在此基础上阅读、分析和阐释文学的批评方法”。该批评认为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下伦理观念和道德生活的表达形式,因此力图将虚构的文学作品同现实世界相结合,通过探讨文学描写的伦理现象,揭示社会伦理关系和道德秩序的变化,为人类提供道德警示与伦理教诲。
伦理选择、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是文学伦理学批评体系中的基本术语。伦理选择是“文学作品的核心构成”,当人物面临伦理上难以解决的矛盾冲突时,不得不从两个及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中做出抉择,并为此需要承担相应的后果。不过,要对人物的伦理选择做出客观公正的阐释和判断,就必须要以事件发生的伦理环境为立足点,同时还要回归人物所处的伦理语境。伦理环境指文学作品存在的特定历史空间,伦理语境则指文学作品中人物思考、交流和行动的具体环境。传统道德批评重在从当代视角评价人物所做的伦理选择及其产生的后果,而文学伦理学批评则更多从伦理环境与伦理语境出发,“运用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研究文学中的道德现象……在历史的客观环境中去分析、理解和阐释文学中的各种道德现象”,从而对人物的伦理选择进行更为客观而又全面地评价。
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描绘了20世纪初都柏林中下层人民所遭受的肉体与精神双重瘫痪以及由此产生的伦理问题。正因为小说集包含着对道德伦理问题的探索,乔伊斯将其视作一部以“童年、青年、成年以及社会生活”为顺序展开的 “爱尔兰道德史”,目的是为了唤醒爱尔兰人空虚麻木的心灵,实现他们的精神解放。《公寓》是其中的第七篇小说,分别从穆尼太太、女儿珀丽和房客多伦这三个人物的内视角展开叙述,每一叙述围绕同一核心事件,即房东穆尼太太设计促成珀丽与多伦的婚姻大事,由此引发他们伦理上的选择与取舍。本文拟用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解读三位人物各自所做的伦理选择,深入考察他们做出这些选择的原因及动机,以揭示小说所传达的伦理价值,为社会现实提供教诲警示。
二、穆尼太太的伦理选择
穆尼太太在察觉珀丽与多伦的暧昧之情时面临着三个伦理选择。第一,当机立断,勒令女儿与多伦断绝交往。这个选择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护珀丽的名誉,不过对于改善珀丽的未来生活以及提高穆尼家的社会地位毫无帮助。第二,稍加纵容,随后向多伦索取钱财作为补偿。这个选择能够改善穆尼家的经济状况,不过会将珀丽推到风口浪尖,使她在以后的婚姻市场中处于劣势,同时也断送了穆尼家的上升通道。女儿的名誉,补偿的金钱,家族的地位,三者不可兼得,究竟哪一个更为重要?穆尼太太想必也经过了多方考虑,她明白一旦男女关系暴露,女儿将在舆论中难以立足,也知道其他母亲接受钱财补偿以求息事宁人,不过这样的话珀丽就很有可能嫁不出去。最后,穆尼太太最终还是选择放任珀丽与多伦交往,等待时机促成两人结婚。
公寓租客大多是年轻男性,穆尼太太知道他们喜欢看到年轻貌美的姑娘,因此特意将珀丽安排在自家公寓做女招待,“让她跟那些年轻人接触接触”。人们看到穆尼太太这样做既能够满足男性租客(多伦等人)对女性(珀丽)的凝视欲望,在为公寓留住客源,还能替珀丽物色合适的结婚对象。珀丽与多伦的私情初露苗头之时,穆尼太太选择在暗中观察。随着两人交往的不断加深,他们之间的“风流韵事”在公寓租客之间逐渐传开,她却依旧听之任之。直到观察到珀丽举止异样,而多伦焦躁不安,便“断定时机已到”,即两人已经越过雷池发生了肉体关系,她立刻 “像屠夫切肉”般逼迫多伦娶珀丽为妻。McLoughlin指出,20世纪初的爱尔兰强调在两性交往上需要克制与约束,并严禁未婚男女发生婚前关系,尤其要求女性具有更高的道德天性和更强的是非观念,一旦涉嫌违反了两性道德,就有可能受到责难,乃至严厉的惩罚。因此对于未婚少女珀丽而言,过多的流言蜚语可能会玷污她的名誉,甚至致其身败名裂。即便如此,穆尼太太仍旧纵容珀丽继续与多伦交往,意图用男女之实绑架多伦,然后名正言顺地要他答应自己的结婚提议。她深知与多伦结婚不但能够确保珀丽过上殷实生活,还能提升穆尼家的社会地位。
穆尼太太之所以选择放任珀丽,主要根源在于其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而这一观念也与其所处的时代关系密切。20世纪初,爱尔兰是一个按等级划分的社会。等级关系在家庭中体现为成员之间的尊卑位序。一般来说,家庭之中年长男性(丈夫)掌握权力,定夺家中的大小事务,而女性和年轻成员(妻子和子女)处于从属地位。只有在年长男性缺位的情况下,年长女性才有可能凭借自身的经济实力以及大家长的身份完成权力交接,按照等级秩序继续掌控子女。
穆尼母女在家庭中同样具有等级之分。穆尼太太在神父的见证下和丈夫离了婚,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在这个新家庭中她取代了穆尼先生成为权力中心。一方面,穆尼太太精明能干,独立经营着公寓,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而珀丽则是被母亲“雇佣”到自家公寓干活,两人的经济地位悬殊明显。另一方面,穆尼太太凭借其大家长身份,在家庭中拥有更高的地位。Warren指出,等级关系的本质是以“统治的逻辑”为特征的“价值二元对立”。按照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母亲穆尼太太高高在上,女儿珀丽地位低微。“统治的逻辑”则进一步将双方的从属关系合理化,换言之,穆尼太太在家庭中处于核心地位,拥有绝对权力,而珀丽处于被支配地位,必须服从她的安排。由此可见,等级关系为穆尼太太掌控珀丽披上了合理的外衣。穆尼太太深知自家在社会中地位低微,要想改变这个现状最为直接的方法就是将珀丽跨阶层许配给中产阶级男子,而利用男女之实进行要挟就是实现这个目的的有效手段。本质上说,她借助自己固有的等级观念将珀丽性客体化,也即将珀丽作为个体的性部位或者性功能与其本人脱离,使其沦为男性满足欲望的工具。文本中“屠夫切肉”这一隐喻,具体再现了穆尼太太如何出卖珀丽的过程。“新鲜的肉”暗指珀丽年轻美丽的身体,“屠夫”暗指“精明严格”的穆尼太太,“屠夫切肉”则表明她将珀丽的身体看作是一件新鲜待售的商品。此时,珀丽不再是拥有完整人格尊严的独立个体,而是被其母亲物化为取悦男性租客的工具。“卖肉”的过程表明她将珀丽在婚姻市场中成功出售,以换取她所期待的社会地位。显然,穆尼太太将地位看得比女儿的尊严更为重要,而等级观念赋予了她无限支配女儿的权力,并为她物化女儿的行为提供了看似合理的借口。
古往今来,“人类从理性的高度上认识到要维护以亲子伦理关系为核心确立起来的社会伦理秩序和道德关系”,禁止血亲之间(包括母女之间)互相伤害。而等级观念却借助等级合理的外衣加剧了家庭中地位高者(穆尼太太)对地位低者(珀丽)的盘剥,从而扭曲了本该正常的人伦关系。长此以往,必将不利于建立和谐稳定的家庭氛围,更会影响到整个社会的稳定发展。
三、珀丽的伦理选择
珀丽接受母亲的安排在公寓做招待工作,此时她也面临着两个伦理选择:洁身自好,自觉与男性租客保持距离,凭借自己的辛勤努力争取过上理想生活;抛却自尊,引诱男性租客,将婚姻作为改变自我命运的跳板。如果选择前者,珀丽确实遵守了两性伦理规范,并维护少女的清白声誉,然而代价是她无法过上优越的中产阶级生活,更不能摆脱低微的社会地位。如果选择后者,珀丽必须承担极高的伦理道德风险。未婚女性主动引诱男性,这一行为是对社会道德底线的严重挑战,一旦事情败露就会遭受舆论抨击,甚至受到严厉处罚。是坚守道德底线?还是追求理想生活?珀丽在面对这两难的伦理困境时肯定也曾纠结过,但她心中的天平最终还是倒向了后者。多伦的内视角揭开了珀丽如何引诱多伦的整个过程。他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一天深夜,珀丽以蜡烛被风熄灭为由向多伦借火。年轻少女深夜造访男子住处本就有悖礼节,而珀丽的穿着打扮更是有勾引多伦之嫌:她身着“宽松开胸的花边睡衣”“白脚背从毛坯拖鞋的开口露出”,手腕上带有香水的幽香。此后,珀丽陪伴晚归的多伦吃晚饭,与他悄悄接吻,每晚互道晚安……
从文学伦理学批评角度深度剖析珀丽为何甘愿承担风险委身于多伦,可以发觉她所处的伦理大环境难辞其咎。在20世纪初的都柏林,男性在社会中诸多领域处于统治地位,并且利用制度、观念和规范等将女性置于他们的掌控之中。因此女性始终处于从属地位,在社会生活各个方面深受压迫和歧视。具体来说,她们在政治上没有选举权;宗教上被天主教视作男性附庸,而经济方面更是难以独立。根据爱尔兰国家档案馆的数据显示,至1911年在外务工的女性占比约为19.5%。少数女性即便能够参与有偿工作,也被限制在特定的工作领域,比如珀丽只能从事打字或者公寓招待工作。由于就业受限,女性很难实现财务自由,更不用说实现阶层跨越,因此攀上地位更高的男性成为她们过上优渥生活的不二之选。
从文本的伦理语境来看,珀丽引诱多伦是为了在都柏林社会中拥有更高的经济和社会地位。一是珀丽文化程度较低,就业选择极其有限,她所从事的工作不足以支持她过上富裕生活。她先是在谷物商办公室做打字员,而打字、记账这类少数对女性开放的办公室工作,工资待遇较差。随后她在自家寄宿公寓做女招待,这项工作也毫无前景而言。相反,多伦在一位大酒商的手下工作,“薪水不低,估计可能还有些积蓄”,他的出现无疑为珀丽指明了提高生活质量的捷径。二是珀丽希望通过婚姻实现阶层跃迁。多伦出身中产阶级,拥有可观的社会地位。尽管文本中并未具体描述多伦的生活状态,但可以从乔伊斯家没落前的情况大致了解20世纪左右都柏林中产阶级的实际情况。在乔伊斯的童年时期,他的父亲在都柏林市政府做税收员,工资待遇丰厚。他们一家住在“都柏林舒适的南郊”“雇用佣人,拥有体面的朋友”。乔伊斯本人在爱尔兰最好的天主教学校——克朗高士森林公学接受了绅士教育。由此可见,中产阶级生活舒适体面,社会声望较高,也能接受良好的教育。相反,珀丽来自都柏林的下层阶级,父母离异,父亲声名狼藉,母亲以出卖女儿色相这等不光彩的方式经营着寄宿公寓。从多伦私下的抱怨中也可了解珀丽没有受过良好教育,出身低微,举止谈吐浅陋庸俗。故事最后珀丽沉浸于“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不难看出她对中产阶级的富足生活极其向往,为此她甘愿出卖尊严,选择勾引多伦。
父权制的大环境下,女性遭受深重压迫,被剥夺了自力更生和自我发展的机会,因而难以实现经济独立,也无法提升自身社会地位。种种压迫又导致了她们在思想上的狭隘性,使得她们无法看清父权制才是她们应当斗争的对象。她们一边忍受着父权制对自己的压迫,一边却又放弃抗争,转而依靠婚姻摆脱自身的不利处境。在此背景下,珀丽抛却自尊,利用肉体引诱多伦。她的选择看似“有伤风化”,却折射出父权制压迫下女性异常艰难的生存状态。
四、多伦的伦理选择
小说随着穆尼太太招呼珀丽“下来,亲爱的。多伦先生想跟你谈谈”结尾,暗示多伦最终选择娶珀丽为妻。在此之前多伦对于结婚一直举棋不定,面对着极为艰难的选择。如果与珀丽结婚,他必须忍受家人以及朋友们的奚落嘲笑,因为珀丽出身低下,言行粗鄙。如果拒绝结婚,他自然能够继续无所顾忌地寻欢作乐,但却必须面对来自天主教和道德伦理的双重压力。在一度陷入两难困境后,多伦最终迫于宗教压力和伦理桎梏,还是选择与珀丽结婚。
一方面,多伦深受天主教教义的影响,严格遵从牧师的教诲。20世纪初,天主教在爱尔兰占据统治地位,绝大多数爱尔兰人都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利用程式化的宗教仪式将信徒置于掌控之中,如果信徒自知有罪,就必须带着悔改之心向牧师忏悔,只有当牧师赦免了他的罪过,他的灵魂才能得到救赎,而任何偏离这个程序的行为都会导致忏悔无效。在穆尼母女的合谋之下,多伦未能抵制住珀丽的诱惑,与她发生了关系。东窗事发后,他也意识到自己违反了天主十诫,为了减轻内心的负罪感主动向牧师告罪。在天主教徒的忏悔圣事中,牧师拥有无可动摇的权威地位,因为他是代表上帝倾听信徒的忏悔,并有权赦免他们的罪孽。具体地说,牧师首先要求多伦将与珀丽交往的“每一个可笑细节”都和盘托出。尽管牧师有义务为信徒严守秘密,但他滥用神职人员的权力侵犯了多伦的个人隐私。其次,在获悉所有细节后,他对多伦进行恐吓,声称多伦“罪孽实在深重”。此举实质是逼迫多伦承认自己犯下了淫乱罪,从而加重了多伦的恐惧心理与道德负罪感。最后,他佯装仁慈,给多伦提供了赎罪机会,要求他通过结婚洗刷罪恶从而争取上帝的宽宥。由此可见,天主教利用教徒的无条件信任以及渴望救赎的心理控制他们的精神,麻痹他们的思想,使他们陷入盲目顺从的窠臼,从而巩固了天主教在爱尔兰的统治地位。在个人意愿与宗教压力的两难困境中,多伦最终屈服于后者,选择与珀丽成婚。
另一方面,由于受到社会道德伦理的严格约束,多伦选择遵守两性关系的伦理秩序。20世纪初,天主教势力左右着爱尔兰社会的方方面面,尤其对两性伦理影响深远。比如,天主教明确规定性行为仅限合法的夫妻之间,婚姻之外的性行为等同于邪淫,属于八宗罪之一,触犯者将会失去上帝的救赎。因此爱尔兰社会自然也在两性关系上形成了近乎严苛的伦理秩序,认为未婚男女发生关系伤风败俗,应当予以惩戒。多伦在一家大酒商的公司工作了13年,而这家公司的老板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自然也是伦理秩序的忠实拥护者。有鉴于此,酒商老板必然对员工触犯两性伦理的不齿行为深恶痛绝,也会对触犯者进行惩罚。多伦与珀丽保持着不正当的情人关系,这显然违背了公序良俗,严重挑战了社会的伦理秩序,消息一旦传到这位老板耳中,多伦极有可能遭到解雇,而解雇意味着他多年来的辛苦勤劳化为乌有,比如丰厚的经济收入,良好的个人声誉,较高的社会地位……只有和珀丽结为夫妻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名正言顺,他才能在职场平安无事。犹豫再三,多伦最终还是决定与珀丽结婚。
爱尔兰天主教依靠程序规范的宗教仪式操纵着信徒,牢牢控制着他们的一言一行,从而达到不断巩固其统治地位的目的。同时,在天主教影响之下,社会形成了严格的两性伦理秩序,这种伦理秩序一方面敦促民众时刻划清伦理界限,约束自我言行;另一方面对违反者施加严惩。多伦在两性交往上陷入困境,发觉自己既逃脱不了天主教的控制,也无法规避社会伦理规范的束缚,所以只能被迫接受穆尼太太的婚姻提议。
五、结语
《公寓》以简练的笔触观照现实,穆尼太太在等级秩序的影响下纵容珀丽引诱多伦,想凭借女儿的婚姻提升家族的社会地位。珀丽深受父权制压迫很难拥有上升途径,因此选择勾引多伦,想借助婚姻过上宽裕富足的中产阶级生活。多伦迫于天主教的权威和社会伦理规范的束缚,最终违心地选择和珀丽成婚。这三个人物在遭遇伦理困境时所做的伦理选择,与他们所处的伦理大环境以及具体的伦理语境密切相关,而等级观念、父权制度、宗教权威和社会道德伦理等因素极大地扭曲了他们的伦理观念。由此可见,作品蕴含着乔伊斯对于伦理现象与伦理价值的辩证思考,直到今日仍然具有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