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内发外 ”
——论陆象山的成德基本立场
2022-11-01刘铭华
◎刘铭华
(沈阳师范大学 辽宁 沈阳 110000)
一、“施于外”与“立于内”之争
(一)施于外而成者非德
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是颜渊问仁者行动的具体条目时,孔子对他的回答。在象山语录中,特别将此段拿过来阐发“施于外”与“立于内”之分别。原文如下:“学有本末,颜子闻夫子三转语,其纲既明,然后请问其目。夫子对以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颜子于此洞然无疑,故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本末之序盖如此。今世学者,本未先后一时,颠倒错乱,曾不知详细处未可遽责于人。如非礼勿视、听、言、动,颜子已知道,夫子乃语之以此。今先以此责人,正是躐等。”
此段话的重点在,非礼勿视听言动,颜渊的回答“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和“今先以此责人”。陆象山认为,学者为学顺序颠倒,先用圣人之语来要求责备别人,之后才用圣人之言来让自己合礼、合仁,而颜渊的回答,“我虽然迟钝,也要实行您这话”,所显露出来的是成德之基在内。用道德准则来压制别人的行为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尤其是对一些社会公共性事件,谴责是非的时候站在道德制高点侃侃而谈,头头是道,俨然一副道德专家的样子,但在生活中将道德抛在脑后,道德知识对其的作用只不过是用来约束别人,而非让自己离圣贤之境界变近,这种毛病具有普遍性。可见,由于外界施加而做出的道德行为并不是出于主体本身意愿,如此只在表层不及内里,难以长久。因此,施于外而成者非德。
(二)道德本心挺立于内
在陆象山看来,仁义礼智,本已具足于我心,依照此心而发,无不中节,无过无不及。由道德本心而发出的道德行为,思想与行为保持一致,内外如一,就是道德自觉,每个人作为道德行为的主体在内在找到了依据。但不幸的是,“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人对于有形事物的失去总感觉到遗憾,但对于自己本心的放失却不在乎。就像一棵树木因为根基不固被风刮倒、被洪水冲走,便失去了生机,只能随风而倒、随波逐流。人也是如此,不立乎其大于内,定被小者所夺。陆象山认为:“大凡为学须要有所立,《语》云:‘已欲立而立人。’卓然不为流俗所移,乃为有立。”陆象山在此处引用《论语》中的话,其精神则反映了儒家对崇高德性的向往,是《论语》中的“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中庸》中的“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和《孟子》中的“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这显示出了儒家的人格意向,即无论在任何时刻都能够常守内心之“仁”,不被外部环境的事物所转移。这些在陆象山看来都是“先立乎其大”所能够带来的。在《象山语录》中有这么一段对白:
傅子渊自此归其家,陈正已问之曰:“陆先生教人何先?”对曰:“辨志。”正已复问曰:“何辨?”对曰:“义利之辨。”若子渊之对,可谓切要。
陆象山教人以“辨志”为先,必须对“大”与“小”进行辨析,即“义利之辨”,也是“辨志”,待分辨清楚,自然有所立。所谓“义”与“利”,实即“道义”与“私利”,一个人的志向在“道义”,在生活中也一定将“道义”贯穿于日常行为里,即便谋取利益,也是以“博施于民”为目标。但一个人如果以“私利”为目标,他即便是研习道德文章,也是为了一己之私。“资禀之髙者,义之所在,顺而行之,初无留难。其次义利交战,而利终不胜义,故能自立。”陆象山认为,即使在资质出众的人在境界提升的过程中,必然是“道义”与“私利”在人内心抢地盘的过程,最终“道义”战胜“私利”,故能够有所建立。
“若以为今日舍私小而就广大为千里,非也,此只可谓之第一步,不可遽谓千里。”虽有所立,但未至极。一旦开始了第一步,就像溪流之水,先汇入江河,那么进入大海也是可以预见的。但让本心纯粹无杂,还需去欲剥落。
二、“德”自剥而显
宋明时期的儒学大家大多有出入佛老的经历,因此他们所讲的比喻近乎禅道。像朱熹常用铜镜为喻,将铜镜上的锈斑喻为人不能够“明”的原因。陆象山则将回复本心的过程比喻为“剥落”的过程,“人心有病,须是剥落。剥落得一番,即一番清明,后随起来,又剥落,又清明,须是剥落得净尽方是。”人心如果被污垢沾满,自然不能“发”,不能“明”,故人心有病,须是剥落。
(一)人心有病
陆象山认为,人之所以与道不合,就在于人心病了,千古圣贤所做的事情不是去改变道,因为道是亘古亘今无增无损,而是将人病去除,使之合道。想要去病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识”病,陆象山看人不在言行、功过,而是雕出心肝。这样便不难理解陆象山在白鹿洞书院讲解“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时,听讲的人深受触动,连朱熹也不禁挥扇去汗。
“愚不肖者之蔽在于物欲,贤者智者之蔽在于意见,高下污洁虽不同,其为蔽理溺心而不得其正,则一也。”在陆象山看来,愚者不肖者的本心天理被物欲所遮蔽,贤者智者的本心被意见遮蔽。虽然说在世人的眼中,物欲较为低级,但它们对遮蔽天理、浸溺本心所起到的作用是一样的。
所谓物欲,就是“得失”之心,即想要“得到”和害怕“失去”。世间万物都处在流变的过程中,同样人类社会也是充满了变化,一件事物的来去作为社会中的个体是无法左右,即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当形势的发展与个人的期望一致的时候,个体的“喜悦”达到了极点,精神高度兴奋,行为失常;同样,当形势的发展与个人的期望背道而驰的时候,个体的“悲痛”达到极点,精神极度沮丧,行为失常。无论是“得”或“失”对人之心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像巨石投湖,湖面的波纹久久不能平息。愚者不肖者以自己狭窄的视角无法看到“得”与“失”的真相,常常被外部事物左右自己的情绪。正如大学中所言,“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所谓意见,则近于庄子的“师心”,以自己的心为师,固执己见。贤者智者自然代表着社会上已经接受过高水平教育的阶层,他们的毛病自然与不满足于“物欲”的低阶层的人不同,他们大多有着舒适的生活环境,但他们的毛病就转为了“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在他们的心中,各种意见已经将地盘占领得差不多了,当别的观点来的时候,被遮蔽的本心已然将新的观点按照原有的是非标准进行了校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固化。因此陆象山不禁感叹“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
(二)剥落功夫
无论是“物欲”还是“意见”,都少不了一个“我”在作祟,即“我想要”和“我认为”,但这些都属于“私小”,而不是“大我”。对遮蔽本心的剥落即是对这些“私小”的去除,本心也就自然建立。
在剥落的过程中,无疑是需要“克己”之功,但在“克己”前面隐藏了一个“自”字,因为“克己”是只有自己能够做到的事。“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君子以自昭明徳,人之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暴谓自暴,弃谓自弃,侮谓自侮,反谓自反,得谓自得,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圣贤道一个‘自’字煞好。”陆象山十分看重“自”这一个字,他认为一个人若能“收拾精神,自作主宰”,则“权”在我,而不在“物”,即以内主外,进而不为利害所动。此举意将本心拔高,使之居于对“私小”的统摄地位,从而进行“克己”功夫。
在陆象山看来,一个人只要向内探求,将天所赋予人们的德性发掘出来,自然会“知”,自然能“行”,这个过程被陆象山称为“三鞭”。所谓三鞭,即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陆象山将此三节,称之为三鞭,同样这也指明了成德之关键,要能“克己”,即克制内心私小,就是使本心不能“明”、不能“发”的障碍层层去除,剥落净尽,道德本心卓然而立于内、发于外。当过了“私意”这一关,便自然进入“德”之领域。正所谓“罔念作狂,克念作圣”。
三、真实无妄者乃本原所发
陆象山在䌷绎诵咏《孟子》“登东山而小鲁”一章五六过,始云:“皆是言学之充广,如水之有澜,日月之有光,皆是本原上发得如此。”其中对应《孟子》中的原文为“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陆象山有其鲜明的学术立场,对孟子的原文按照自己学说的核心思想加以发挥,仅为一家之言。在这里,陆象山想要表达的重点自然是在“本原”二字上,这与其“心即理”的核心命题相关联。如光之于日月,波澜之于水,皆是日月散发光辉,水泛起波澜,都是极其自然之事。陆象山借日月及其光、水及其波澜,来映射人之本原。
(一)真情实感本原所发
儒家历来重视人的情感,如孟子所讲的“良知” “良能”,都是在本心毫无遮蔽的情况下自然生发,孩提之童没有不知道爱他们父母的,待到年长的时候也没有不知道要敬重兄长的。在《论语》中记载,叶公认为一个父亲做了坏事,他儿子去官府告发自己的父亲,这种行为被称之为坦白直率的人,而在孔子看来,只有父亲为儿子隐瞒罪行和儿子为父亲隐瞒罪行,才能算是坦白直率的人。孔子认为,一个人替自己的至亲之人隐瞒罪行是符合常理的,在这种互相隐瞒的行为中,就能看到人与人之间无所隐藏的真挚情感。
在孟子中也有类似的事情记载: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孟子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
这是一段有意思的对话,舜作为天子,其父杀人犯法,应该如何抉择,提出问题的人在提出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把答案进行了锁定。情况一是,孟子回答因为是舜的父亲犯法,所以可以不抓,以此来显示舜作为圣王之孝心,但这不利于社会形成良好的秩序。情况二是,依据法律将舜之父逮捕,虽然利于社会的良性发展,但是舜无法尽到孝心。孟子却给了桃应另外一种答案,这个答案不仅让桃应出乎意料,也让读《孟子》的历代读书人所惊叹孟子做出的抉择。孟子按照第二种情况的开始进行发展,父亲被抓了起来,舜放弃了天下就像丢掉一双破鞋一样,偷偷地背着父亲逃走,逃到遥远的海岸旁,快乐地度过一生,忘记了自己曾经尊为天子,坐拥天下的事。孟子将天子之位与父亲进行对比,在面临抉择的时候,天下竟如同破鞋一般,是可以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地抛弃。如果说,常人面临如此抉择,情况恐怕不太乐观。在儒家看来,人最纯真、诚挚的情感往往是从人生之本父母这一层关系发出,正是由于这一点,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有了这样一份真挚之情感之后,在家尽孝道、敬爱比自己年长的人、谨慎的言说并且对人诚恳,在这种的基础上做到“泛爱众”,亲近有德之人,还有剩余的力量,再去学习知识。儒家的仁爱与墨家的兼爱,从这里就能看出分野,儒家的动机是在内部,一层一层地向外散发,而墨家的动机则在外,因为我爱别人之父母,所以别人也来爱我之父母,具有利益导向看似很好,但是违背了人内在的情感,使人因为利益而去以爱对待别人,这样不仅不会让社会由乱世走向治世,而是由虚假短暂的美好迅速走向崩溃的边缘。
(二)真德实行由心而行
陆象山解读《易》,“履”,德之基一句时,“履德之基,谓以行为德之基也,基始也。德自行而进也,不行则德何由而积。”
人生境界的提高,一方面体现在对现实世界的深入思考,另一方面体现在人在现实世界的处处抉择。思考代表“知”,抉择代表“行”。当一念之发已经无一毫之私的时候,另一个重要的问题随即被抛了出来,本然善之心所发的无私之念的终点仅仅是在主体的意识领域吗?显然不是,无论是陆象山还是后来心学的集大成者王阳明,他们都十分重视“践履”。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陆象山所代表的心学学派被理学一代宗师朱熹认为“故游其门者多践履之士,然于道问学处欠了。”陆象山在与学者谈及《孟子》中“智圣始终条理”一章时,曾展开对“知行”问题的探讨。最终得出的观点是“智、圣虽无优劣,却有先后,毕竟致知在先,力行在后,故曰始终。”陆象山对于“知行”的阐发还没有达到王阳明将一念之发也划分为“行”的深刻程度,而是将“知”作为成德之始,把“行”作为成德之终。
在践行的过程中,陆象山十分注重个体的内在感受,就如孔子学习一事来说,将孔子的自述与子贡的想法作为比较,孔子认为自己“学而不厌”,而在子贡看来孔子是“多学而识之”,陆象山认为“若子贡言‘多学而识之’,便是蔽说。”这两个对学习状态的描述差别在哪里,就在于“不厌”,不厌即自己愿意学习,并乐在其中,不觉疲劳,而不是为了“识之而多学”。“成德”也是同样的道理,人必须要在德性践行的过程中体验到对自身完满性的提高,只有这样人才乐在其中、欲罢不能。
四、结语
陆象山之所以认为“成德”之根源在内不在外,就在于其看到了本末与主次之分,对于个体而言,外部施加于主体的都是辅助性质的,而主体本身所具备的力量才是根本性质的。最高明的教导者就在于让弟子具备独立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不在于总想着依赖别人。就像在寒冬时刻,一个人在饿的时候穿着再多的衣服也不会感到温暖,当他吃饱饭,身体发热的时候,衣服的效能也开始发挥,温暖自然就来了。可见,“吃饱饭”是根本性质的,而“穿厚衣”是辅助性质的。同样,一个人完满性的增加不在于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戴着合适的装饰品,而在于内在的丰富性。正如孟子所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一个人外在的表现是出于内心的流露,当本心卓然立于内,无所遮蔽之时,内心充实焕发光辉,像太阳散发光明,海水泛起波澜。陆象山本人也认为“盖德则根乎其中,达乎其气,不可伪为。”只有将自己的“私欲”剥落净尽,回复到清明的本然状态,所发出的行为才可以称之为纯粹的道德行为。这无疑具有极大的理想性与不可实现性,而孟子认为“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由此观之,由内而发、内外兼具是陆象山关于成德问题的基本立场,也是儒家学说的特色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