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工夫论和境界论看庄子的 “ 虚室生白 ”
2022-11-01王可欣
◎王可欣
(海南大学 海南 海口 570100)
庄子《人间世》中说:瞻彼阙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后世学者为其作注,多着重解释“虚室”和“白”的含义。具体看来,“虚室”的字面义为物理概念上的空间,指把室内的东西拿走,空出来,就会充满光线;从“虚”的使动用法来看,即使之虚空,留出空余之意。除了表面义,更强调的是深层意指,即“室”为心灵之象征,“虚室”意为扫除心灵的杂物,使之澄澈清明,可引申为虚静空明的心境。对于“白”的理解,也大体有三种,一种解释为“日光所照”,蕴含光明之义;另一种解释为不掺杂质的“纯白”,即无杂念,纯真洁白;最后一种则直接把“白”理解为其所象征着的“道”,以上这三种解释都有其可取之处,但需要回归到对“白”之一字具体的语义诠释中去探究所达到的境界。因此,从工夫论和境界论两个层面讨论“虚室生白”,以期理解其概念内涵及“虚室生白”所体现出来的道家哲学思想和美学观念。
一、工夫论的角度
首先,从工夫论的角度看,若想达到“白”的境界必定要经过“虚室”的修炼,而“虚室”“心斋”“坐忘”虽表述不同,但具有相同的意义,“心斋”和“坐忘”更是进一步充实了“虚室”的意蕴。
庄子《人间世》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可见“虚室”的过程即“心斋”的过程,其特征是由外而内、由浅及深、反求诸己。首先庄子借孔子与颜回的对话指出所取之物不是外在的“祭祀之斋”,而是内在的“心斋”,说明道家是方之外者,不为仁义礼所束缚,主张回归生命本心,因此要“心斋”。而在“心斋”内部,庄子通过否定“听之以耳”“听之以心”而肯定“听之以气”。首先,“耳听”泛指用人的感官与万物相接,这是最易产生贪欲妄念和执着于物的方式,因此庄子“心斋”的第一步就是摒弃人身上动物性的感觉欲望;其次,要抛弃“心听”,道家所修的是无心,“心斋”即把心无掉,摒弃“心知”,因为“心知”或多或少都会夹杂对于物的主观判断或存在某种是非区分,这都是有欲望的心,因此,在老子那里就反对区分万事万物,主张回到和光同尘的状态。庄子继承老子思想,他指明“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如此方能超越物我对立,同时又能放下偏执的我,摒弃我见,回归“婴儿般”地真我,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吾丧我”;最后,庄子所主张的是“听之以气”,这并不是说用物质性存在的气来“听”,而是一种比德观,即主张效仿气“虚以待万物”的特质,在老子那里就有“道体虚空”之说,而“道本气也”,则更是直接将“道”看作气,“听之以气”实际上已经到达了一种虚空的而又可待万物的“道”的境界,即汪韶军先生所指出的“长养万物、覆载万物而又无意志、无目的的道”。那么,“气听”就是以气游于心与物间,用虚静空明的心去观照无限的道。由此,“心斋”的过程是“损之又损”的过程,最终达到“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的状态。且“虚室”这一工夫与《知北游》中的“汝齐戒,疏沦而心,澡雪而精神”有异曲同工之妙,热烈是欲望的温床,热烈生躁动,躁动生妄念,以雪清洗之,使之回归虚空清明本心,这也是“修除玄监”的过程,以玄镜喻心,不断地对心下功夫,使之无贪欲之瑕疵,也无儒家仁义礼之瑕疵,从而达到虚静空明的状态,这即是“虚室”。
“心斋”往往是和“坐忘”联系在一起的,然在“坐忘”之前还需“忘礼乐”“忘仁义”,结合《老子》第三十八章所提出的“……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也”,可见,道家去的是儒家奉为圭臬的“仁义礼”,取的是道家意义上的道和德。在《骈拇》篇中,庄子以“骈拇”“枝指”象征仁义,指出仁义是“侈于性”的存在,儒家却将其强行移植到人身上,遮蔽了人的自然本性,且儒家强调出名、立榜样,这使得仁义变成一个虚假符号,以此吸引诸多追逐仁义之名的信奉者,是扭曲人之常情的“不及之法”,因此道家强调“虚其室”“斋其心”的工夫修养,不是对伦理人格的回归,而是主张顺应人性、合乎自然,使人的自然本心得以恢复。并且,道家不是凭空提出这一观点,而是有社会背景和现实的考量:战国时期天下大乱,儒家企图以仁义等秩序恢复先王之道,而道家则对其进行反思,认为仁义礼乐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为逐仁义之名残生伤性,这都是徒增桎梏,从为外物而殉身这点上看,君子和小人没有区别,甚至危害更大,这也是天下混乱的祸根,因此庄子指出要回归生命的本真,各是其是,顺其自然,见素抱朴,无用方为大用。
“忘仁义”“忘礼乐”也是“坐忘”的基础。那什么是“坐忘”?庄子解释:“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从庄子的解释来看,一方面是 “堕肢体”,即“离形”,指忘却自身的肉体及其物质性欲望,同时也要摆脱外界的束缚,“解衣般礴”,不拘形迹;另一方面“黜聪明”,即“去知”,指去除人为的、成心的巧智,庄子尤其批判夸耀自己学问及用其追名逐利之人,认为“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因此,道家强调“道隐无名”。但须分清的是,庄子反对的不是学识智慧本身,而是主张学识上的无用之用,类似于康德所说的审美的无功利、无利害,这也正是庄子洞悉了外物对精神的奴役之苦,指出要获得内心的平静澄明,就要去除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桎梏,由此“虚其室”方可“生其白”,具体到“坐忘”上就是“同于大通”,“通”又有“达”的含义,由此可见是达到了一种行无所窒的绝对自由境界,以顺其自然本性的逍遥态度存在于世界之中。
二、境界论的角度
从境界论的角度来看,“虚室生白”又可看作主体通过“虚室”“心斋”“坐忘”等一系列修身实践所达到的虚静澄澈、朴素自然、以天合天、寂寞无为的境界,这也是一种“道”的本然状态。然而若想要更深层次挖掘“虚室生白”的境界,就必须知晓“虚室”生的是什么样的“白”。
就“白”的本义来看,首先是指“日光”,清代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蒋骥曰:‘(白)字从日,上有日未出初生微光。按日未出地平时,先露其光恒白,今苏俗语昧爽曰东方发白是也,字当从日,指事,训太阳之明也。”商承祚《说文中之古文考》中将“白”字释为:“甲骨文、金文、钵文皆……从日锐顶,象日始出地面,光闪耀如尖锐,天色已白,故日白也。”加之《说文解字》中对白字旁的“晓”“皓”等解释,皆说明“白”的本义为“日光”,而后又从日光的颜色和光亮中引申为白色和明亮之义,由此就出现了对“虚室生白”所达境界的第一层理解,这是极具美学意味的一种境界,即虚静空明的心境会生发出如太阳光照一般清明洞彻的耀眼效果,用这一心境去观照事物本然的状态,吉祥美好也就降临于此,这一空明心境正如叶朗先生所说的是一种审美心胸。陈望衡先生在《中国古典美学史》中也将“白”解释为“光辉”,但他把“生白”这一过程看作是主客体精神的碰撞中,观照物即客体生出的一种光辉,从庄子的原话来看,这种解释似有不妥,因为这种光明是虚静空明之心所自有的,即使没有对外物的观照,通过“虚室”“心斋”“坐忘”所排除了仁义礼、物欲和成见的虚空之心自然而然会有太阳的光芒投射进来,也自然会生出光明澄澈,而不是说借助主客体的这一相互感应才使所观照之物生出光明,更不用说虚空之心所观照的是事物之本然情形。
“白”除了可解释为“日光”外,清代朱骏声先生的《说文通训定声》中:“白,假借为帛。”且在这里,“帛”除了纺织品的这层语义外,还具有拟色的含义,《段注》中就将“帛”解释为“未着色的素洁的丝织品”,由此可以引申出“素”的义项。因此,由“白”语义中所包含的“未着色的”“素洁的”“丝织品”等语素很容易引申出“空无一物”“朴素”“自然本色”等观念。且结合上文“白”为“日光”,日光可折射出七彩之色,同时“白”为“素”色,是一切颜色的基础和调和这一解释来说,其具有极饰反素、返璞归真之美。因此,从对“白”的语义探析上看“虚室生白”,其一方面具有朴素自然的美学品格,另一方面又显示出空无一物的虚静的“道”的境界,实际上这两方面也是联系在一起的,甚至是一致的,都是基于回归个体生命的自然本真。
具体梳理《庄子》一书中颜色出现的次数,可知“白”字最多,其次是黑色,这正是由于“黑白之朴”,“朴”又是“未经加工的木材”,即庄子认为黑白,尤其是白色代表了自然本真特质,如他提出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既雕且琢,复归于朴”等,上承老子“淡乎其无味”的审美标准,均是追求朴素之至、平淡本真,这样的美是自然生成而无任何外力强加的,因此庄子认为这是天地间的“大美”“至美”。而这种审美观念正是根源于老庄道论中自然无为的思想,即万事万物都有其自然法则,也终将归于自然,“自然”是“道”的内在特性和根本存在方式,也是万事万物遵道而行的本真状态。在《天道》篇中庄子借尧舜的对话也指出“天道”自然无为的思想,尧说自己用心治理天下,“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舜则评价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那么什么才是“大美”?舜曰:“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可见,“大美”不是“合于人”,而是“合于天”,是无外力强加的自然而然的本性状态。
“虚室生白”除了具有朴素自然的美学品格外,“白”还可引申为“道”,即虚静空明的心境自然而然会生成道或达到道的境界,且仅在这一“虚空”中才能体悟道之“自然”,观照物之本性。《老子》十六章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 吾以观复。夫物芸芸, 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 是谓复命。复命曰常, 知常曰明。”即内心的虚静空明达到了圆融状态,心如明镜方能映照芸芸万物,而万物“归根”“复命”是归于“静”,归于“常”,“常”又是什么?结合《老子》第二十八章“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无极”“复归于朴”一起看,则可知“常”与“婴儿”“无极”“朴”一样,皆是道之自然的符号化身,于是万物由道生,而又复归于道,道是生成养育宇宙万物的本原所在,而虚静则是道的根本属性,也正是因为道“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是超越现实世界中各种可感之状的、无有定相的一种形而上的实在,人们只有在虚静中方能体道,即只有“虚”掉外物、离形去知、忘怀归根方能感天地之常,顺自然之道,不以外力强加于物,万物也自然回归生命的本原状态,以我之自然与外物之自然相合,“以天合天”,故不期而然地合乎于道,类似于康德所说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由此“道”与“虚静”“自然”“无为”是处于一个完整的体系之中的,后者是前者的本然状态,也是体悟它、甚至达到它的必要条件,且虚静之心能观照万物的本然状态及“归根”“复命”的自然造化,而这种本然状态和自然造化实质上就是一种虚静的道,由此“虚室生白”。所以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老子思想,在《天道》篇提出“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万事万物只有在这样的本然状态的观照下才能显出各自本性,各美其美,于是物我皆自然,形成与天地万物并生为一的境界。
三、总结
由此,从工夫论的角度看,若要“生其白”,必须要“虚其室”,而“虚室”与“心斋”相通,“心斋”和“坐忘”又是联系在一起的,因此需将三者放在一起看,才能更加清晰地把握“虚室生白”的含义以及道家对生命的颐养之道,这是对生命本性的深层体认和对生命主体内在精神的高度把握。并且,“虚室生白”等观点不是凭空提及,而是有时代背景和现实考量在,这一思想在道家论君民关系、心物关系乃至言意关系中均有鲜明的体现。从境界论的角度看,“虚室生白”则包含着三层意味,且是相互贯通联系在一起的。正是由于“虚室生白”在工夫和境界双重维度上的充分体现,赋予了这一道家思想强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具有高度的审美意味和艺术气息。
注释:
①②③④⑦⑧⑪⑫⑯⑰⑱⑳㉔(清)郭庆藩著,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587页,第154页,第587页,第51页,第810页,第741页,第292页,第143页,第527页,第466页,第679页,第482-483页,第465页。
⑤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6页。
⑥汪韶军:《老庄哲学需要什么样的“道” ?》,《广西社会科学》2018年第2期,第57-62页。
⑨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续篇》,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244页。
⑩⑲㉑㉒㉓许嘉璐主编,李春晓、翁美凤点校:《老子校诂》,浙江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199页,第199页,第98页,第155页,第155页。
⑬⑭参见潘峰:《现代汉语颜色词语义研究》,武汉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
⑮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6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