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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痛

2022-11-01

雨花 2022年2期
关键词:恐惧小孩小伙伴

王 族

无奈之痛

入夏,天气很快便变得酷热难当,麦子在这时候已经熟了,大人们在地里忙得满头大汗,争抢着把麦子收割完毕。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服,但他们如果在这会儿手脚不麻利一些,等天空中惊雷骤响,继而大雨滂沱,那时候不光衣服会被雨水浇透,连麦穗也会被泡得发霉。我们这群孩子还不到出力的年龄,不管大人们有多辛苦,我们仍然可以自由玩耍。中午,天热得让人浑身难受,但不要紧,我们可以享受这个季节的快乐—去村前的小河中游泳。

像我一样大的男孩子都会来到河边,我们把衣服脱光,坐在石头上让太阳把身体晒热,然后才下水。在晒太阳的空闲时间里,我们会议论村子里的一些事,说一些人的坏话,或编一些瞎话骗那些比自己略小或反应迟钝的同伴。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夸张地炫耀自己家的事,把一件事无限放大,把没有发生的事虚构出已发生的形式,设想自己将要得到什么好东西,在同伴们的惊讶和羡慕中享受优越感带来的喜悦。虚幻的世界,因为我们是孩子而无限放大。有时候,同伴们会因为争论而对骂,甚至还会打架。一次,一个小孩用手指着另一个小孩,用村里风传的关于他父母见不得人的事挖苦他,他一口咬住那小孩在他眼前乱晃的手指头,“咯嘣”一声便咬断了。那小孩痛叫着从他嘴里夺回断了的指头,光着屁股跑回家让他妈妈给他缝上,他妈妈被吓坏了,满眼泪水,看不清儿子的哪根手指头断了。那个小孩长大后当了乡长,据说还有可能当县长,但他的右手却永远只有四根半手指头。

在夏天,我们有无数次去小河里游泳的机会,但十三岁那一年的一次游泳却像一道疤痕一样,至今都是我心里的痛。那天,我们发现前几天的大雨让河水深了很多,岸边的沙子已被冲走一层。前几天我们移了一些草栽在河岸边,想让它们得到水分后开出鲜艳的花朵,但现在却没有了它们的影子。前面说了,我们还不到出力的年龄,不能到地里像大人一样干活,所以便为自己的创举沾沾自喜。我们还想看到花朵,便又拔了一些草栽在河岸边,然后下河游泳。一个小伙伴搬来一块白色石头,“咣”的一声扔进了水里,他喜欢扎猛子(潜水),过一会儿他将潜入水中把这块石头捞出来,再扔进去,然后再捞出来,周而复始地沉浸在他的游戏中。他喜欢表演,从水中捞出石头让他觉得自己有非凡的表演技巧。

我伸手试了一下河水,有一种温热的感觉,便有了想一头扎入河中的冲动。但这时无意间一瞥,我看见一个小伙伴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而且还回头向我们放衣服的地方望了一眼。他想干什么?我断定他会偷东西。他们一家人的名声都不好,他爸爸偷别人家的牛时被发现,别人挥舞着木棒要打断他的腿,他拼命逃窜,把追他的人甩在了身后,但却因慌不择路掉到山坡下摔断了腿。他妈妈也有偷东西的毛病,村里的一家人给儿子娶媳妇,她去给做酒席的厨师打下手,趁厨师不备偷走了几块炖熟的猪肉。厨师断定是她偷的,却因没有证据而拿她没办法。摆酒席的那天,她偷肉的事已经被传开,村里的每个人都因为少吃了一两块肉而一脸不悦。我听别的小孩说过,有那样的贼爸贼妈,就一定有贼儿子。现在,在我面前行为诡异、神情反常的这个小孩,已经开始偷村里人的东西了,不过他像他的贼妈一样狡猾,把东西偷了却让人抓不住把柄。

我警觉起来,转身走到我的衣服前,从口袋里掏出我积攒了一年多的一大把硬币,分开捏在左右两只手里下了河。我的这些硬币大多都是五分的,我准备下次去县新华书店买一本《林海雪原》,如果让他偷走,还不把我气死?我把硬币捏在手里,那小孩便无论如何都无法偷走。我走进河里的时候,在心里用恶毒的话咒他,但他却早已下水,像一头小猪一样懒懒地扑腾着。

我开始用我刚学会不久的姿势游泳,游到中间才发现河水之深超出了我的想象,不仅我游得很吃力,而且水流也比以前快了很多,我被激流一冲便沉入了更深的水中。我企图踩着河底的沙子走到对岸去,但是河水太深,我伸直了脚也踩不到底。更可怕的是,这样一折腾,我嘴里灌了几口水。我觉得死亡像龇牙咧嘴的怪兽,用它的尾巴试探着扫了我一下,水里便卷起了阴影。我很害怕,脑子里闪现出被水淹死的人,还有河中有水蛇和怪物的说法。以前,我们在深不过腰的河水中戏耍,从来都不会想起这些,现在的河水深不见底,我看见被淹死的那些人脸孔扭曲,眼里充满血丝,吐出的舌头泛着绿光。还有水蛇,也已经从水草中扭动着爬出,正张着嘴,龇着毒牙向我游来。我曾见过蛇在河面上游动,高扬着头转眼间就会游出很远。现在我被困在深水中,无法看清河中有没有蛇,但恐惧却让我觉得四周都有蛇,很快就要游过来缠住我,然后咬我。直到我长大后才明白,人遇到危险时之所以会丧失理智,是因为恐惧会迅速占据人的意识,让人感觉到自己已被可怕的阴影包围,有很多人就是在恐惧中丧失力量,坠入了死亡的深渊。

好在我当时并没有丧失理智,并且拼命从恐惧中挣扎出来,保持正常的姿势游到了对岸。我之所以在那一刻能够挣扎,是因为我知道不游出去就会被淹死,所以本能地获得了力量。

我爬上岸后喘着粗气,浑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但内心却很庆幸,我没事了,不管河水有多深,水中有怎样的怪物,都已经被我甩在了身后。我回头去看河水,这时才发现,因为刚才的逃生,我捏在手里的硬币落进了水中,此时正在河底的沙子上闪着光芒。那光芒因为水流的原因,一圈圈扩散开,又一圈圈聚拢来……那是我积攒了一年多的钱,我已经在内心无数次想象过用它们去买《林海雪原》,现在却沉到了河底,我怎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一咬牙,决定下河把那些硬币捞出来,但那一刻从河中弥漫过来的一束强光,以及河水涌动出的波纹,再次让我感觉到水中有怪物,有水蛇,还有那些溺亡者的扭曲面孔。那一刻,死亡的恐惧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我觉得我一旦下河就会被淹没,而且再也没有游出来的力气。刚才,死亡的恐惧被我甩在身后,现在又向我逼迫过来。我心里一阵痛,一步也不敢向河水靠近。

我只有十三岁,刚刚经历的死亡恐惧像无形之手,几近把我撕裂,我不知道想别的办法,或者求助伙伴们把我的钱从河中捞出来,死亡阴影如同刀刃一般在我脸上滑动,我只想远离河水,因为让双脚踏在岸上才最安全。那些硬币在水波纹的漾动中,一闪便不见了,我的心抽搐了一下,但随着水波再次漾动,它们又闪出了光芒。我的心随着那光芒一闪一隐,便一抽一扯地疼。这是我攒的第一笔钱,却换来了这样的疼痛,我的眼泪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我起身从浅水处走到对岸,穿上衣服回家了。我浑身发冷,好在并没有生病,只是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浑身颤抖,内心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悸痛。

能不痛吗?我只有十三岁,因为恐惧死亡,眼睁睁地看着河水中的硬币却不能捞出,那一刻,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的无奈之痛是什么滋味。

一只碗突然碎了

好端端的一只碗,既没有摔也没有碰,却突然“啪”的一声碎了,家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乡村有说法,突然碎碗是不好的预兆,说明有饿鬼上门了,必须马上献上一些饭菜,让它吃饱后离去。人们对饿鬼早有定论,它生前是饿死的人,所以对饭菜迫不及待,你只要让它吃饱喝足,它便不会害人。正是基于此,人们觉得饿鬼不可怕,对付饿鬼的办法也很简单,有现成的饭菜献上一点便可完事。但碎碗的那天,叔叔的一句话却让我变得很恐惧,他说,鬼来了。他不怕鬼,所以说得轻描淡写,完全不把鬼当回事。但只有十三岁的我却觉得有一只手在那一刻抓住了我,要把我拉向一个无比可怕的地方。电灯发出幽幽的光,家里的光线似乎迅速暗了下来。母亲意识到了我的恐惧,马上制止了还想说什么的叔叔,把我拉到了她的身边。但我经由刚才的惊吓,身体已变得软软的,似乎那只可怕的手钻入了我的身体里,要把我撕烂。

鬼与人没有确切的对应关系,加之鬼在人的感觉中是阴森的,所以只要有人说到鬼,周围的人无一例外会感到恐惧。多年后我想,也许鬼永远都不会现身,但只要谁一说到鬼,每个人大概都会有一种被鬼抓住、要被拽入可怕世界的恐惧。恐惧是一种屈服,一个人感到恐惧,一定是被某种具有强大力量的事物摧毁了意志,他为即将要坠入可怕的境地而害怕,同时又产生出强烈的挣扎欲望。大人尚且如此,只有十三岁的我就更不能避免。

叔叔一句话带出的那只无形之手,从此潜藏入我的身体,时不时把我的心揪得惊恐战栗,让我三十多年都不能解脱。

第二天,我和伙伴们一起到山上去玩打仗的游戏,敌我双方都很勇敢,冲锋冲得迅猛无比,守卫守得坚不可摧。玩累了,两支部队很快瓦解了阵容,敌我变成亲密的伙伴。我们坐在一棵大树下说话,一个小孩说到了鬼,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他说,前天他在河边碰到鬼了,它穿着白衣服,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伸手向他要糖吃。他看见那个鬼像自己一般大,是个鬼小孩,便想将其捉弄一番。他对鬼说,好,我给你糖吃。他的裤子口袋里确实有糖,但他却装作拿糖的样子解开了裤子,对着鬼撒了一泡尿。鬼上当受骗后委屈极了,“哇”的一声哭了,随即钻入石头不见了踪影。他一边用脚跺那块石头,一边大骂,你个鬼小孩,还想吃糖,我让你喝尿!他讲得眉飞色舞,小伙伴们都因为他捉弄了鬼而欢欣鼓舞。他讲述的情节太离奇,没有谁细究他的讲述真实与否。小伙伴们都很羡慕他,鬼受到他的捉弄后,是一个无力反击、不能再发挥魅惑之气的失败者,钻进石头不敢再出来。那种快感,别的小孩享受不到,他迅速变成了一群小孩中的中心人物。

我因为前一天晚上被叔叔的一句“鬼来了”吓坏了,所以那天仍心有余悸,不敢加入到骂鬼诅咒鬼的小伙伴的队伍中去,我甚至不敢说一句话,怕自己一开口说话便有鬼找我的麻烦。一只可怕的无形之手在我身体里游移,只要一听到“鬼”字头发就会竖立起来。小伙伴们围成了一个热闹的圈,而我却想悄悄离开。我知道加入这个热闹的群体会让我更有安全感,但我却觉得他们很危险,怎么能平白无故地骂鬼诅咒鬼呢?万一有鬼刚好经过这儿,听到他们对它的辱骂和诅咒,一生气要扭断他们的胳膊和腿,咬他们的耳朵,挖他们的眼珠子,他们该怎么办?我用有限的意志与恐惧对抗,内心绷得很紧,时刻准备逃离。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很快这个热闹的群体便出现了意外。那个向鬼撒过尿的小孩又兴奋地讲起另一件事,另一个小孩突然指着他说,你背后有鬼。他吓得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但还是胆子大,转过身去要看个究竟。那个小孩又叫了起来,鬼在你左边,要用手抓你了。他这么一叫,所有的小孩都害怕了,“哇哇”叫着跑了,其中跑得最快的就是那个向鬼撒过尿的小孩。

他回家后被父亲打了一顿,以后小伙伴们问起他向鬼撒尿的事,他拒不承认,说那样的事是别人编的,直到长大成人后,他仍然不承认曾发生过那样的事。他品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所以在内心筑起壁垒,并理智地从往事中逃离。他知道,只要把往事封死在已逝的岁月中,就不会再受恐惧的折磨。

但我的成长却一直很痛苦,鬼一直在我的童年生活里若隐若现,时时让我恐惧。叔叔的一句话让一只可怕的手始终在我心里作祟,我努力压制着它,有时候觉得压制不住了,便沮丧地躺倒在地,等着它把我拉入黑暗世界中去。但奇怪的是,这时我内心的恐惧反而不见了,整个身心变得无比轻松。我只有十三岁,怎么能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对事物的判断太过于单纯和固执,而且从来没有得到纠正和指引,所以我觉得那一刻的轻松就是死亡,便傻傻地躺着等死。最后的事实是,我并没有死去,而是睡了一个美觉,做了一个好梦。

几年后,随着我的一位同学掉到河里淹死,对鬼的恐惧又开始折磨我。她中午回家吃完饭,返回学校时从木桥上掉入因下雨而暴涨的河水中,被淹死后漂了很远才在一个浅滩处停住。得到消息后,我和一位老师跑向出事点,我们相信她不会被淹死,只要从河里把她捞上来就可以救活她。我只有十三岁,居然跑得那么快,而且一直跑在老师的前面。等跑到出事点,她父亲已经赶到,她的遗体已用衣服裹了起来。

死亡似乎透出一种冷冰冰的气息,让人沉重得喘不过气。我想,她死了以后会不会变成鬼?这样一想我便紧张害怕,赶紧躲到了老师身后,随即又跟着他返回学校。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但一个噩梦从此又在我身体里生根发芽,慢慢长出含毒的枝叶,从我战栗的心头拂过,让我恐惧和害怕。在她尸体停住的那个浅滩旁有一个深水潭,潭边是石崖,崖缝里有一个往外汩汩冒水的泉眼。但这个极为常见和简单的泉眼,却因为女同学被淹死而在我梦中变成了鬼出没的地方。在梦里,我看见一个像蛇一样的长条状鬼从那个泉眼中出来,闪着绿光,缠绕在石崖的一棵树上向四周张望,准备抓住过往的人。我不巧正经过那儿,我觉得我已经被它看见了,所以便无比恐惧地奔跑,想逃脱它的视线。但我越跑越紧张,感觉它已经扑了过来,要用奇形怪状的爪子把我按倒在地。那一刻,我感到绝望,死亡意识已占据了我的大脑。但在情急之中,我用大拇指顶住中指,嘴里念念有词:丢金斗,耍长枪……村里关于鬼的话题太多,所有小孩都怕鬼,有人说念这样的咒语可以吓跑鬼,所以我也学会了。恐惧会让人本能地依赖求生的方式,所以我在梦中便念起了咒语。这个办法很管用,我由此逃脱鬼跑回了家。梦醒后我浑身是汗,蜷缩在被窝里发抖。我后悔不应该在女同学出事那天跑到河边去,从那天起似乎某种不祥的东西便附在了我身上,并且像阴影一样越来越大,要把我吞没。

让我不解的是,有很多小孩在夏天都会去那个水潭中游泳戏玩,他们为什么都好好的,唯独我却要做那么可怕的一个梦?我隐约感觉到了属于我的可怕命运,它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我身上,让我无力翻身。以我当时的年龄,我并不明白梦是有特权的,它可以把一切事物的秩序打乱,然后又稀奇古怪地组合在一起,把你安排进它的魔法世界里。当然,梦的魔法组合不排除人的心理因素,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在白天恐惧于一种东西,在夜里便会梦见自己在那种东西中挣扎。

后来,因为一个小伙伴的一句话,我又变得恐惧不安,整夜不能入睡。他说,他梦见自己死了,尸体就躺在自己身边,他用手抓住自己的尸体,生怕尸体被鬼带到阴曹地府去。他是一个胆大的孩子,津津有味地描述着梦中的情景,间或还哈哈大笑。而我在一旁却头皮发麻,紧张得连呼吸也变得困难了。我虽然害怕,但在心里却无缘由地产生了强烈的感觉:他在说我,我的遭遇将和他所言如出一辙。泪水从我眼中冲涌而出,我转身离开了他们,小伙伴们没有发现我的变化,又围成一堆去玩。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直到成年后才明白,人都是这样,只要听到可怕的事情,就会本能地设想那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景,这就是恐惧的本质。

我不知道,因为我难以自我救赎,鬼变成了一种恐惧压在了我身上。我因为恐惧鬼,所以总是想着如何摆脱鬼,想得多了,脑子里便全是鬼,内心便更加恐惧。最可怕的是在一个梦中,我挂在悬崖边上,悬崖深不可测,飘浮着村里死去的人的影子,还有牛、羊、狗、猪等极为恐怖扭曲的面孔。我马上要掉下去了,但还极力抓着一棵树,挣扎着想爬上去。后来情景变得更为可怕,整个悬崖倾斜着倒了下去,我再也抓不住那棵树,一松手掉进了悬崖。我被一个世界抛入另一个世界,掉下去的一瞬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死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开,有很多鸟儿飞过来叼我身上的肉,我疼得大叫,醒了过来。

虽然醒了过来,但我却没有恢复意识,只记得母亲抱住了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在梦中被吓坏了,直到中午才清醒过来,家里人围在我身边,我看见医生和讲迷信的法师都一脸茫然。之后,我衣服的袖子里便缝了一个红色的三角符,母亲每次给我洗衣服时都小心翼翼地将其取下,待衣服晾干了又缝进去。那个三角符伴随了我好几年,我没有再做那样的噩梦,不知是它真的灵验,还是它对我的心理起到了作用。

长大乃至成年后,我已不再怕鬼,也明白做那样的噩梦是因为周围人总是在谈鬼,而我心里的恐惧太多,所以才梦见鬼,并无端地恐惧鬼。但每隔几年,我总是会重复做一次从悬崖上掉下的那个噩梦,而且情景和最初的那次一模一样。按说我已经不再恐惧鬼和噩梦了,但梦醒后我依然禁不住发抖,梦中濒临死亡的那种绝望,是现实生活中不曾体验的,让已经到了这个年纪的我仍心有余悸。平静下来后,我想,那个噩梦在我童年时就潜入了我的意识,长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平时,我把它压制在内心的隐秘角落,它无力左右我,便悄无声息地蛰伏,到了夜晚我的神经放松了,它便蹿出来折腾我一番。

今夜写下这些文字,我感觉自己又隐隐疼了一下。这是否是一种警告—有些事物就像童年一样,一生都不可能丢弃?

诗歌的光芒

冬天的一个上午,天降大雪。我低着头,踏着汽车碾出冷硬花纹的雪路向中学走去。我想躲开大雪,但怎么能躲开呢?很快就有一层雪花落到脸上,然后便有了冰凉的感觉。我用手把脸上的水抹掉,木然地站住不动了。我觉得这一刻很无聊,不论雪落到谁的脸上都会融化,我有什么要大惊小怪的呢?这样想着,密集的大雪又落到了我脸上,身上更是又厚了一层。我觉得落雪让我心生怯畏,而且还有迷乱、烦躁和痛苦的感觉折磨着我。

我将双手紧拢在袖中,默默地向前走去。路边的树木落光了叶子,粗裸的树干在积雪中寂静无声,而河流却发出刺耳的哗哗声,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拧着我的耳朵。

因为我在往前走,庙川村在我身后变得悄无声息,并且越来越模糊。母亲为我准备了很多吃的东西,这是她一向关心我的方式,她希望我尽快长大。我最听母亲的话,在她的劝说下又踏上了去学校的道路。虽然一场大雪下得恣肆汹涌,但我必须出门,如果我今天下午不能报到的话,学校将不再接收我这个学生。这是一次失败后的无奈选择,我在夏天想走出庙川村去浪迹世界的愿望破灭了,来自多方的压力像冷冰冰的剪刀一样,将我的想法一一剪碎,继而又变得像一只手,把不知所措的我向学校拉去。所有人都认为我应该去上学,叔叔甚至把牧羊鞭在我面前甩得“啪啪”响,如果我再不背上书包去学校,那牧羊鞭就会抽到我身上。我屈从于诸多强大力量的压迫,按照大人们的设想和要求麻木地出了门。

事后多年我才知道,一个少年的心,在当时第一次承受了无奈,但我没有流泪,也没有说一句话,我甚至希望自己从此变成哑巴,不再向大人们说什么,大人们也会因为我失语而不再对我喋喋不休。这样的想法让我有了破罐子破摔、自己拿自己发泄的快感。对青春期有深刻记忆的人都会有我这样的经历,尤其是一个十三岁少年懵懵懂懂的挣扎,又怎么能被大人理解和容许?他们随便说出的一句话,或随意做出的一个决定,对我都犹如汹涌的大风,转瞬就会将身影单薄的我挟裹而去。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正处于青春期反应中,我看不清这个世界,而一张张大网却无缘由地向我遮裹过来,我仅凭单纯的心灵和幼小的身躯在挣扎,难免脚步趔趄和站立不稳,而我最终没有摔跟头,是因为大人们伸出手拉了我一把。

走在半路上,我碰到一位与我同龄的同学。他骑着自行车去一个地方滑冰,玩得满脸通红,嘴里说的都是让他很快乐的事情。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我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失落感,我和他一样大,为什么他如此快乐,而我却总是郁郁寡欢呢?我们似乎在同一条河流中,但他可以嬉水,我却动弹不得;我们都能看见河岸上的鲜花,但他可以跳上去采摘,而我却深陷泥淖寸步难行。这样的比对让我有了不甘于人后的愤懑,我突然觉得我之前的目标太大又太模糊,加之又脱离了我这个年龄的轨道,所以便遭受到了打击。如果我回到同龄人的群体中,比如现在和一位与我一般大的同学并行,他为他的学习成绩自喜,但我却不以为然,因为我的作文写得比他好,如果论作文成绩,他最多是初中水平,而我比高中生还要强一些,我很快便会知道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抓住……是自己的,就要看得清清楚楚,紧紧抓住再也不松开。这是一个十三岁少年的思考,多年以后我都觉得,当时在自己头顶上有一束光在移动,让我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似乎正走在一条无比踏实的路上。我想说什么,那位同学欢乐的笑语感染了我,那一刻的我犹如看清了自己的影子。对,我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影子,我再也不会孤单和失落,一个十三岁少年的快乐就在脚下,一低头就看得清清楚楚。

我和那位同学边走边看四周,一片落叶在雪花中飘零,最后悄无声息地落进河中,然后倏忽一闪就消失了,让我觉得一片落叶也有未知的命运。既然一切尚处于迷蒙之中,那么我还有走向希望的机会。那一刻,我看到了我的希望。我十分惊喜,我不但有了希望,而且还学会了思考。这是我在十三岁那年对自己的挽救,虽然我不懂得总结人生,甚至不知道那就是一次成熟,但我体会到,一个摔倒的少年能够爬起来是多么重要。那一刻,多日来困扰我的苦恼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来的是振作起来的兴奋。对于一个走过弯路,而且差一点迷失自己的少年来说,那是弥足珍贵的自我挽救。我要回到学校去,像同学们一样快乐,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只要他快乐,最蓝的天空就会悬在他头顶,最温暖的阳光就会照在他身上。

半路上,那位同学说到了中学生诗歌。我先前从同学们的议论中得知他在悄悄写诗,前不久在一家报纸的副刊上发表了一首,他是我们学校第一个发表文学作品的学生。不仅是同学们,就连全校的老师也都在传阅他的那首诗,但我没有看到,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他和我边走边聊,他知道得真多啊,不仅可以说出每个省写诗的中学生诗人,而且对当时的“十大中学生诗人”了如指掌,一一向我说出每一位的详细情况,写过什么诗,在什么刊物发表过诗歌。我当时并不知道那就是阅读,或者说是对文学的了解,只觉得他了不得,居然知道那么多遥远的事情。我们是同龄人,但他显然站得高看得远,而且已经有作品在报纸上发表了。我内心再次滋生出失落感,但我没有感到耻辱,也没有羡慕,反而涌起了要紧追急赶的念头。我没意识到是同龄人的行为在当时对我起了作用,让我有了目标,也有了靠拢集体的想法。他越说越兴奋,并说他制订了一个宏大的写作计划,打算在动笔前去某地拜访一些诗人,以便征求他们的意见。我很羡慕他,坚信他的计划一定能够实现。我被他影响,变得无比兴奋,残留在内心的因为出走失败而产生的失落,在那一刻倏然消失。

冬天,那个雪停后的中午,雪光散流,天空无比明净,太阳照得我浑身温暖,我和那位同学都很兴奋地走向学校,在雪地上留下了两串清晰的脚印。到达学校后,那位同学借给我一本《中学生文学》诗歌专号,里面有很多像我一样大的中学生,用一行行诗歌表达着自己。我坐在火炉前阅读,那些诗带来神奇的感觉,有欢乐、沉醉、彷徨、思念,还有少年爱情的呢喃缠绵……那些文字刺激了我,我感受到了来自心灵的光芒。原来人们通常所说的诗歌是这么美好的东西,它在打开另一个世界,也在建立更多的世界。生命被诗人们用独特的语言和笔触所把握和表达,我感觉到人的灵魂像风一样自由穿行,而且像是发现了我似的,向我透出一种气息。

诗歌真好,诗人们真幸福。我无比激动地阅读着那些诗歌,内心涌动着抑制不住的热流。太神奇了,简直就像一个人在替我说着我想说的话。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对世界不会有太多的感悟,但是这些分行的文字帮助了我,让我理解了自己,也理解了这个世界。我羡慕那些写诗的中学生,我渴望像他们那样去写诗,不,那是一种生活,我想让自己像他们那样去生活。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一句诗有意思,它让我产生了改变命运的想法。

第二天,我把那本《中学生文学》带到了班里,很快,同学们便都开始读诗。我十几天前的逃学行为让同学们欷歔不已,但现在我和一本《中学生文学》一起回到了大家中间,尤其是诗歌,迅速把我和大家拉近,让我体会到了集体的温暖。先前的那种孤独滋味不好受,我再也不离开了,我要和同学们在一起。

我真的会生活了,并且懂得了爱。之后的一个下午,我自言自语,挥动着手不能自已。傍晚,我用铅笔在作业本上写了一首诗。至今我仍记得其中的三行:

直到今天,不论我写下怎样的文字,都一直忘不了那三行诗,我甚至对那年冬天的情景记忆犹新。那是一种幸福的呼吸,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一次阅读让我体验到了全身心为之战栗的震撼,同时也让我得到了一次青春期的拯救。

我把写有那首诗的纸从作业本上撕下来,每天都装在口袋里,那种与诗歌在一起的感觉让我觉得充实。后来的一天,我到学校对面的小河边背一篇课文,中间又从口袋里掏出那页纸看了一遍,然后把它放在了脚边的石头上,离开时因为满脑子都是那篇课文而忘了拿它。等我想起时已是第二天下午,我跑到那块石头前,那页纸早已不知去向。虽然我对那三句诗烂熟于心,但是第一次写下诗歌的那页纸却丢了,就好像那三句诗也一并丢了。

那一刻,我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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