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烦恼
2022-11-01强科海
◎强科海
班上有个学生,除了成绩优异,运动、音乐、摄影、绘画也是得心应手。在家长眼中,他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在同学眼中,他就是个“男神”。但是,这个“男神”却不高冷,反倒被称为“开心果”。
“开心果”给大家带来了快乐。很多同学都觉得,球场上不见他,就玩得不够酣畅;食堂里不见他,就吃得索然无味;课间不在他座位边逗留几分钟,就觉得若有所失。不论是推荐优秀,还是玩耍嬉戏,任何需要提到名字的场合,很多人总是第一时间喊出“开心果”三个字。这三个字几乎成了大家的口头禅。在我看来,其中的有些情况已经属于骚扰的范畴了。我几次提醒他,如果觉得反感,要学会拒绝。而他每次都会呵呵一笑,说:“没关系啊,都是同学嘛。”
我竟有点羡慕这孩子的好脾气了,同时也反省着,自己是不是多虑了,毕竟我不能制造同学之间的矛盾。
时光如水,一切安然。
然而,高考百日誓师当晚,他交给我一篇文章,题目是《隐秘的烦恼》。文章写道,同学们随时随地的调侃让他非常尴尬。他形容自己像“一匹被鬣狗骚扰的斑马”。他抗拒过,但被当成开玩笑;求助过,但得到的都是“与人为善”之类的劝导。他气馁地写到:“我知道,这又是一次绝望的宣泄,我迟早会被压垮的。”文章最后,他写了整整三行的骂人的话。
此时,看着那些习以为常又上不了台面的“粗口”,我不是觉得刺眼,而是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更深深体会到了一个少年的无助与挣扎。那些看似没有恶意的玩笑的背后,也许还隐藏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嫉妒,更隐藏着不露痕迹的精神欺凌。这些“骚扰”如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对他的人格发展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但是,在难以忍受的情况下,他的反抗是斑马一样的温顺,而不是狮子一般的凶猛。他的求助,得到的是敷衍了事的盲目劝善,而不是坚定有力的支持和帮助。
我相信,他的文章,除了宣泄,更隐藏着最后的求助。既然他试过的两种办法都没有用,那我该怎么帮助他呢?
其实,在刚看到那些“粗口”时,我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让他用这些语言回击那些人!为了确定这种行为的“合理性”,我查阅了相关书籍,知道了在这类事件中,一定有一两位“带头大哥”。社会学家霍耐特的“承认理论”则认为,斗争是争取被承认的基本形式。而让同学们承认自己并不是他们随意调侃的玩物,正是这位“开心果”最需要的。于是,我决定建议他选择为承认而“斗争”,为获得尊重而“斗争”。
思考成熟后,我开门见山问他:“这些事,你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
他说:“只要我反抗,某某同学就会变本加厉地捉弄我。”
我指着他的文章,说:“你在这三行话里挑一个,以后不用等他说什么,只要他一提到你的名字,你就把这句话送给他。”
他惊讶又怀疑地说:“这能行吗?”
我说:“用合适的方法处理棘手的问题是一种智慧。或许还有更加柔和的、文明的办法,但是临近高考这样的特殊时期,面对欺凌,露出牙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既可以消除你自己的烦恼,又可以帮助‘带头大哥’成长,让他知道开玩笑的边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两千年前的孔子教的。打击校园霸凌,更是法律倡导的。”
他迟疑地表示可以试一试。但作为教师,我知道这样“教育”他并不是好的办法。而他也从我的犹疑中,感觉到事情可能并不好解决,因而有些犹豫地离开了。
后来,事情并没有发生变化。他依然被调侃,依然被挠头,依然被“围观”。本来对此还有点信心的我开始自责——一个为人师表的老师,怎么能这么教学生呢?一种职业的挫败感,开始深深地笼罩着我。
好在高考时他发挥正常,考上了梦想中的大学。
当年寒假,已是大一学生的他和一群同学来看我,他们还像过去一样亲近,只是再也没有人把他的名字当做口头禅了。欢声笑语的间隙,他凑上来,在我耳边轻声而又意味深长地说:“老师,你那个办法当时真的挺管用!”
我说:“此策只可一用,不可常用,更不得推广啊!”
他笑着说:“那是肯定的,我只是学会了说‘不’,谢谢您!”说完若无其事地走回同学们中间去了。看着他们青春的身影,为这事一直被一团乌云般笼罩的我,一下子释然了。
这件事之前,我也有一个隐秘的烦恼。因为“长相”的原因,有人说我长得不像老师,以至进火车站总要被查身份证。这次的短暂“脱轨”让我明白了,先不说怎么培育国家栋梁,哪怕只是为学生成长扫清一丁点障碍,也算是我作为一个教师的价值所在。
曾经,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老师,我甚至去配了一副眼镜。这件事以后,我再也没想着要去戴它了。